子珝一直忙着迎来送往,招待客人,几乎一刻也没闲着。夕阳西下,天色渐暗,人们渐渐都离开了,府里又恢复了一片清净。子珝在门口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疲倦地伸了个懒腰,转身回屋,一边缓慢地走一边捶着后背,“这天真是越来越长了。”
李云逸不知何时从哪里冒了出来,“你真是该换个大点的府邸了,你没看见刚才这里有多拥挤吗?”
“还好啊,”子珝环视四周,“不过你说得也对,我是应该换个住处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不久前。我来是想提醒你一件事情。”李云逸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睛。
“什么事?”
李云逸花颜带笑,轻摇折扇,“你的下属司农丞江炳秋对你十分不满。”
子珝知道李云逸总是面带笑容,未必是开玩笑。她回想今日江炳秋上门拜访时分外恭敬的神态,扑哧一笑,“他的资历比我深,若是没有我,他就是大司农了,对我不满也是情理之中。”
“你要小心了。你既说你要推行新政,那么届时江炳秋就很有可能利用职权干预你。”
“我会小心的。”
“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子珝率先走出了队列,“臣有本启奏。”
“上官卿请讲。”
子珝抬起头来,坚定地笑了笑。从这一刻起,她知道,自己便不再是只会阴谋权术,一心升官的那个少年。她是上官昱,是大魏的大司农,甚至未来的宰相,而她要做的,是为民谋福祉,为让大魏更加繁荣昌盛,千秋万代不灭的事。
“我朝每年都会收购粮食存储于粮仓,再于灾年无偿放粮。如此一来,朝廷开销不少。而更大的弊端便是,丰年时粮食泛滥,农民只能将作物贱卖,利润太少;而灾年时更没有收入,只能依靠朝廷的赈灾粮度日。”子珝言简意赅道,“臣为此左思右想,认为关于收购存储粮食的政策可以更改。由朝廷在丰年以平价收购一部分粮食,避免市场上粮食泛滥,无处可卖。灾年时,再以平价售出,如此,无论丰年灾年,百姓都能照常生活,朝廷在赈灾方面的花费也少了很多。臣将此法命名为平昌法【1】。”
朝堂上严禁交头接耳,人们彼此相视,有的十分赞同,有的目光犹疑。而皇上则赞许地点了点头,“此法甚妙。如此,还能避免有些灾民养成不劳而获的习惯,一举三得。”
得到了皇上的肯定,子珝的心便完全放下了,郑重地作揖,“谢陛下首肯。今年是丰年,臣等现在就可以开始执行法令。”
郭璟站了出来,缓缓道,“上官大人的建议的确利国利民,臣也赞同。”
西市上,人声鼎沸,行人如织。以子珝为首,一群身着黑色官服的人威风凛凛地行走在街道上,所过之处,路人皆避让行礼。
子珝在一家粮米摊前驻足,问道:“大米怎么卖?”
摊主赔笑道,“大人想要多少?草民自当献上。”
“你想要我违法吗?我问你怎么卖的。”
“一石五十钱[2]。”
“这是你自己种的稻子吗?”
“是的。”
“今年收成不错吧?”
“大人说得对,今年确实收成很好。”
“还有多少石大米存着?”
“那可多了,至少......两百石吧。”
“好,”子珝满意地笑了笑,“本官乃我朝大司农,上官昱。司农署已经颁布了一项关于农业的新政策,常平法。请你于七月初一前往司农署参加农民会议,届时我们会详细解释新法。”
身后小吏上前递上一张纸,“这是请柬,请收好。凭此请柬方可进入官署。”
子珝见那摊主慌张无措地接过请柬,亲切地笑了笑,“你不必担心,此法利国利民,你等农民便是最受利的一方。请留下姓名与住处,届时我们会核对名单,请务必参加。”
“草民自当从命。”摊主躬身道。
“大家都明白该怎么做了吧?”子珝转过身去对众官吏道,“我们分头行动吧,两人一组,一官一吏。”
“是。”
众人纷纷散开,江炳秋依旧一副恭敬的神态,对子珝说:“大人执法亲力亲为,有条有序,下官钦佩。”
“过奖了。你也不必和我在一起了,分头行动吧。”
“是。”
子珝走到下一个摊位,正欲开口,却见对面几个锦衣华裘的少年在街上闲逛,说说笑笑,意气风发。而其中最为耀眼的莫过于身姿颀长,面似桃花的李云逸。
子珝正要开口,李云逸已经看到了她。他和周围的朋友说了一句,便独自朝子珝走来。
“云逸,”子珝笑道,“我们正给这些农民发请柬呢。”
“怎么样?江炳秋做事挺认真的?”李云逸问。
“可不是,”子珝看向站在蔬菜摊位前的江炳秋。
“尤其是司农署的账簿,你一定要多加注意。”
“我知道了,谢谢。我已经让云姑在江炳秋以及他的两个得力下属身边安插了人手。”
夜色静谧,一轮圆月高悬夜空。月影下,子珝独自立于竹林中,望着月亮发呆。云姑静悄悄地走进子珝,裣衽一礼,“大人。”
“云姑。”子珝转过身来,柔和地一笑,“近来情况如何?”
“情况不错,没人有什么异动。我在玉桃坊又发现了一个颇有资质的姑娘,正准备培训。”
“那姑娘家世如何?”子珝问。
“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哥哥,却被哥哥卖到了玉桃坊。”云姑笑着说,“您放心,奴家自会注意这些的。”
子珝点了点头,“好,那辛苦你了。”
“还有青芃,”子珝眼中闪过一丝怜惜,“她是个不凡的姑娘。可惜经此一事,她也无法侍奉其他人了。皇上还对她无意……”
“是啊。”云姑也叹息道,“她是真的伶仃一人,无依无靠。”
“给她寻一门好亲事吧。”
“大人,”云姑突然邪魅地一笑,“近来李公子常常光临玉桃坊,专为看望青芃。”
“他跟我提过,”子珝蓦然想起,“不知他们是在何处相识的。”
青芃虽在玉桃坊待过一段时间,但因为天资聪颖,子珝和云姑准备重用她,她从未做过正式的舞姬。亓官鈡的案子了结后,青芃只是暂住玉桃坊,也没有做艺姬。
“这个我也不清楚,也许是他们在别处相识的吧。”
“李云逸那个家伙喜欢的人可多了,青芃这么好的姑娘可别被他耽误了。”子珝并未在意,“云姑,你还是先问问她日后想做什么吧。若她想嫁人,便给她寻亲事吧。若她想离开,就给她备好盘缠。”
“是。”
玉桃坊。
“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吧。何去何从全凭你自己做主。”云姑说完便离开了青芃的房间。
青芃正独坐窗前沉思,敲门声响起,“青芃。”
青芃起身开门,嘴角不禁浮起一抹笑意。不知什么时候起,她这么期待他的到来。而他多是白日里来,也不看舞,独独来寻她。
青芃打开门,微微一笑,“公子来了,妾正好有事与你说。”
“什么事?”李云逸一见青芃,也不禁一笑。红尘中翻云覆雨多年,他早已习惯了常挂脸上的妩媚轻浮的笑容,可对青芃,他的笑却纯洁美好,眼波流转,唯有一片真情。
“进来坐吧。”
李云逸难得认真,和青芃相对而坐。青芃见他的表情十分认真,扑哧一笑道,“也有事能让李公子在意。”
“我在意你。”李云逸含情脉脉地看着青芃。
青芃羞涩地一笑,“公子就别打趣妾了。方才云姑来找过妾,上官大人说了,今后何去何从全凭妾自己做主。”
“当真?”李云逸惊喜之下,不禁握住了青芃的手,“太好了,那你……”
“上官大人说,可以给妾寻一门亲事。”青芃抽出手,装作平常般淡淡说。
“不必他给你寻了,”李云逸迫不及待道,“嫁给我吧。”
青芃看起来丝毫不为所动,有些不情愿道,“嫁给你,做妾吗?”
“不,做我的正妻。”李云逸丝毫没有犹豫,脱口而出。
“做你的正妻?”青芃心里明白李云逸不是在开玩笑,却还是说,“公子,您说话前还是考虑清楚得好。御史大夫大人的儿媳怎能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婢女?”
李云逸越发急切,无比认真地看着青芃的眼睛,想要通过眼神告诉她他的决心,“这不是问题。我不过是家中次子,家里有大哥,父亲也没有对我寄予厚望,我娶谁又有什么关系?何况,出身是可以造假的。”
“如此,妾倒是可以考虑。”青芃难得露出调皮的神情,微微点了点头,斜倚在椅子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青芃,”李云逸不禁再一次握住了青芃的手,“从此以后,你不用再做任何人的棋子,你也不再是伶仃一人,你是我的妻子,而我会爱你护你一辈子。”
青芃再也控制不住,面颊绯红,羞涩地低下了头。李云逸怜爱地看着她,牵着她的手站了起来,“走吧,我们去找令昭。”
司农署。
子珝在案前专心致志地编写新法,一个小厮走进书房,竟让她一惊。
“大人,侍御史李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吧。”
“是。”
子珝将案上的纸张折叠好放在一边,起身准备相迎。
李云逸和青芃并肩走了进来,子珝恍惚一瞬,竟觉得他们二人站在一起莫名其妙地和谐。
“令昭。”李云逸浅浅一笑,眉眼中却流露着几分和往日不同的感觉。
“上官大人。”青芃双手交叉,深深一礼。
“你们二位这是……”子珝有些愣愣地看着他们。
“我要娶青芃。”李云逸依旧淡淡笑着,面似桃花,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子珝呆了一瞬,看向青芃,青芃正羞涩地微笑着。她明白了,李云逸这一次是真的动了真心,而青芃也真爱着李云逸。看着这一对珠联璧合的爱人,子珝竟被莫名地感动,差点泪湿眼眶。她频频点着头,“好。好。祝你们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谢谢。”
青芃也再次福身,“多谢大人。”
子珝欣慰地看着他们,许久没有说话。李云逸和青芃也只是默默地站着,屋里一片沉寂,却没有人觉得不自在。
良久后,子珝走到李云逸面前,“云逸,我有事想和你说。”
青芃行礼告退,李云逸却不舍地看着她,似想要挽留。子珝说:“我只是想说些公务上的事,你不必回避的。”
青芃蓦然抬头,惊讶地看着子珝。子珝笑了笑说:“我和云逸的关系你应该是知道的,既然你们要结为夫妻,便自当夫妻同心,我也没有什么可回避你的了。”
青芃感动不已,正欲行礼,子珝需扶住了她,“你不必如此,你已经不是我的眼线。”
“大人的大恩大德,青芃永世难忘。”
“二位请坐吧。”
“来人,上茶。”
三人落座后,子珝说:“云逸,你来司农署帮我吧。你也知道,常平法只是一个开始,而我要推行的新政,不知会有多少人反对,我的手下江炳秋又不可靠,我实在需要你的帮助。”
李云逸一如既往,轻轻摇着折扇,“你知道我并不是个做正事的人。”
“但是你很聪明。”子珝认真地说。
李云逸开怀大笑,“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这么认真地夸我。”
“你很聪慧,又善以财生财,做侍御史着实大材小用了。”
“多谢。”李云逸装模作样地欠了欠身,“你这么相信我,我真是不胜荣幸。”
子珝问:“你愿意来帮我吗?”
李云逸不语。子珝求助地看了青芃一眼,青芃轻声细语道:“公子,你去帮帮上官大人吧。变法往往会引来众人反对,大人一个人孤军奋战的话,太艰难了。”
李云逸温柔地看了看青芃,“好吧,我来帮你。”
子珝大喜过望,郑重地做了一揖:“谢谢你。也谢谢青芃。日后我们并肩作战,一同建功立业。”
“我不想建功立业,”李云逸懒洋洋地说,“我只是为了帮你。”
“多谢。我会和郭大人说,把你调到司农署的。”子珝嘴角勾起一抹坏笑,“若是江炳秋执意反对我,那你就代替他的位置。”
“大人,”青芃突然说,“妾也想帮您。”
“你怎么帮我?”子珝好奇道。
“妾可以女扮男装,跟随在公子身旁,做个小吏就好。妾也想为变法出一份力。”
“那我们的婚事……”李云逸着急道。
“妾嫁给公子后,只要常年体弱多病,闭门不出就好了。”
子珝有些惊讶,在大魏除了她竟还有一个自强自立的女子。而青芃看着那么柔弱,内心却有强大的力量,也许哪天便一鸣惊人。
“可你身为女子,不介意整日抛头露面,和男人们待在一起吗?”子珝心里其实很想答应青芃,但还是想确认她的决心。
“大人也是女子,您都不介意,妾又如何会介意?”
子珝大惊,朝四周看了看,疾言厉色道:“此乃司农官署,休得胡言!”
李云逸也十分吃惊地睁大眼睛看着青芃。
“您不必紧张。这也正是妾敬佩您的地方,妾无论如何都不会说出去的。”青芃依旧柔声道。
罢了,此事早晚也要世人皆知。子珝放缓了声音,“你怎么知道的?”
“妾看出来的。”青芃抬手微微指了指自己雪白的玉颈。
子珝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也真是细心,我易了容,这么细微的细节一般人都不会注意。”
“恕妾多嘴,男人们确实大都不太注意这些细枝末节,女人则不一样了。且女人本身就更了解女人,和您相处时,便有可能看出什么。您还是尽量少和女子相处的好。”
“青芃所言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