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前殿。
“上官令昭千里跋涉,在西夏舌战群狼,仅以每年二十万岁币换来了我们两国的和平,劳苦功高,岂容你随意污蔑?”皇上勃然大怒,把弹劾奏章用力仍在田孝倾面前,“当时朕问你们,可有人敢出使徐国,无一人主动请缨,唯有上官卿!你等胆小如鼠,不敢出使,如今却好意思来弹劾上官卿!”
群臣很少见皇上发如此雷霆之怒,纷纷跪下叩拜道:“陛下息怒。”
子珝也很震惊皇上会有这样的态度,心下微微动容,想要出面请罪,却觉得那便是承认了自己的罪名,也驳了皇上的面子,只好闭口不言。
田孝倾却未见惊慌,叩首道:“陛下息怒。臣不过以为农民耕种不易,每年赠送徐国五十万岁币着实太多。且陛下只有一个幼女,公主小小年纪就要陛下和公主骨肉分离,臣于心不忍。但臣确实未曾出使,不懂其中艰辛,还请陛下宽恕。”
李博道:“陛下,田大人也是一心为国,望陛下恕罪。”
皇上神色微微缓和,尤厉声道:“从现在起,朕不想再听到任何指责上官卿出使一事的声音。”说罢,起身拂袖而去。
“退朝—”礼兵官高呼退朝,众人皆暗自舒了一口气。出了前殿,众人三三两两在一起边走边小声交谈。李云逸走到子珝身边,长吁短叹道:“真是吓死我了。我入仕以来,也不过见陛下龙颜震怒过两次,这是第二次。”
子珝由衷地说:“无论此次出使如何艰辛不易,有陛下的理解和爱护,都是值得的。我这就要去向陛下谢恩,你可要陪我?”
“也好。我们许久没有一起骑马了,一会我们去骑马吧。”
“不回司农署了?”
“不过半日功夫。”
宣室殿。
“朕还没来得及赏你,你倒先谢恩来了。快起来吧。”皇上神色恢复如常,漫不经心地笑道。
“陛下如此理解臣,爱护臣,臣唯有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方能报天恩之万一。”子珝再次叩首,方才起身。
“跋涉万里,在辽国宫廷内舌战群狼,上官卿的辛劳朕可以想见到。不过朕还没想好该如何封赏你。”
“为国尽力是臣的本分,臣不敢求赏。”
“徐国一张口就要十县土地,你出使谈判,也并不占据什么优势,朕原本也很忧心。但爱卿坚守住了底线,只许了他们二十万岁币,朕心甚慰。朕是定要赏你的,你先回去吧,静候佳音。”
“多谢陛下厚爱。臣告退。”
子珝走到殿外,李云逸正远远站立一侧。子珝走上前,巧笑倩兮道,“久等了。”
“也不是很久。”
两人向外走去,子珝说:“陛下对御史大夫一事只字未提,只怕是没有决定让我接任御史大夫,或者根本没有这个打算。”
李云逸点了点头,“父亲想让御史尹祁接任御史大夫。父亲对尹祁有提拔之恩,尹祁一直对父亲忠心耿耿,唯命是从。”
“尹祁做御史已有十载了吧?”
“是啊,还有做御史之前的九年。资历是比你深了许多,可这又何尝不证明他晋升得太慢了呢?你入仕不过六年,就由郎官升为了大司农,如此惊人的速度,证明了你怎样非凡的能力?身居高位者资历固然重要,但若想为朝廷谋福利,能力也尤为重要。”
子珝轻声浅笑道:“难得你这么夸我,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多谢你能支持我,不过,这次我还是不要勉强了。如你所说,我的升官速度实在太快。登高易跌重,我应该稳下来一段时间了。”
“你是想稳下来,可你这次出使的功劳这么大,恐怕你想稳也稳不下来了。”
“全凭陛下做主吧。不说了,我们快去骑马吧。”
李博走进宣室殿,跪拜道:“臣参见陛下。”
“爱卿平身。”
“不知陛下召臣来有何事,臣可以为之效劳?”
“爱卿迁升丞相,御史大夫之位空缺。爱卿认为,何人可接任御史大夫?”
“御史大夫乃朝廷要职,陛下自有圣裁,臣不敢多言。”
“御史大夫别名副丞相,朕要为李爱卿选副手,自然要问问李爱卿的意见。”
“臣惶恐。御史大夫虽与丞相在政务上需要往来频繁,但皆是陛下的臣子,同为陛下效力……”
“好了,”皇上有些不耐烦继续听这些官话,打断他道,“爱卿的忠心,朕明白。朕高坐庙堂,只恐并不真正了解臣子,担心用人不明,想借爱卿的话参考一二。你只回答就是了,无需考虑其他。”
“是。依臣愚见,大司农上官昱,御史尹祁,以及河内郡郡守洛旭阳皆可当大任。”
皇上听见最后一个名字,心下略微惊讶,思索道:“朕早就听闻,洛旭阳廉洁奉公,刚正不阿,且雷厉风行,确实很适合做御史大夫。而且洛旭阳郡守之职秩奉二千石,御史大夫秩奉中二千石,他若迁升御史大夫,也不太过越级。”
“陛下说得是。”
“上官昱也是一样,在大司农任上推出新法,使我朝国库充盈,国力上涨。自我朝与徐国开战以来,每年军资粮饷消耗不菲,上官昱也是尽心管理,筹措钱财,使得我军将士无后顾之忧。”皇上轻声笑道,“他出使辽国的功劳更是无人可比。这么说来,他真的是御史大夫的最佳人选。”
李博也跟着笑了笑,不发一言。皇上想了想,继续说:“御史尹祁这么多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虽无显著功劳,却也没有什么过失。且他本就是御史,对御史台的事务极其熟悉,若是接任御史大夫,也定能很快上手,多年的经验也能派上用场。”
“既然三人都很合适,陛下认为,究竟谁才是最合适的那个人呢?”李博笑问道。
皇上思索片刻,说:“上官昱才华卓绝,令人叹服。”
李博心里一沉,面上不动声色,欠了欠身道:“陛下英明,上官昱年纪轻轻,就已经称得上功勋卓著,臣也自叹不如。只是正因为他年纪太轻,恐难以服众。”
“上官昱和爱卿相比,还是差了许多。爱卿所言,朕也担忧。我朝从未有过年不足三十的御史大夫。”
“是啊。臣以为,上官昱尚需历练。更何况,眼下战事吃紧,若此时更换了大司农,新任大司农不熟悉事务,万一有什么过失,只怕不利于我朝。钱粮的事最为重要。”
李博的话直击要害,皇上不禁陷入沉思。李博乘胜追击,“这也只是臣的愚见罢了,也许臣多虑了。不过,洛旭阳和尹祁也都可以胜任,朝堂中也有不少贤能之才,臣以为上官令昭可以再多历练几年。”
皇上点点头道,“爱卿所言甚是。朕再想想吧。”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户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夜已深,长安城里的大街小巷却依旧灯火通明。寻常百姓家里欢声笑语,侯爵公府内也热闹非凡,一片喜气洋洋之态。平日里巍峨高大的未央宫此刻被火红的灯笼装饰着,也少了几分庄严肃穆,多了些许温暖柔和。白虎殿内早已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明亮的烛火灯盏将偌大的殿宇照得亮如白昼,一群舞姬翩然起舞,眼波流转间尽是对眼前这位天子的爱恋。
皇上今日心情十分愉悦,与皇后对饮数杯,又被宴席上的后宫佳丽,皇子公主们轮番敬酒,已不知喝了多少杯佳酿,懒洋洋地斜倚在龙椅上。
“陛下,再饮一杯吧。”
皇上闻声看去,一个身着华服,妆容艳丽的女子正双手托举酒盏,巧笑倩兮地看着他。这位张夫人平日里深受皇上的宠爱,她的儿子晋王也是诸位皇子中皇上最喜欢的一个。
“不了,朕实在无法再饮了。”皇上笑着摆摆手,“让皇后代朕喝这一杯吧。”
张夫人未见不悦,笑着与皇后举杯对饮。
皇上忽觉自己有些头晕,对身边的刘瑾低声道:“陪朕出去透透气吧。不用其他人跟着。”
皇上和刘瑾两人静悄悄地从后门走出了白虎殿,冷风一吹,皇上立刻觉得酒醒了不少。他漫无目的地随意散着步,不知不觉间,白虎殿内的鼓乐声渐渐听不见了,四处十分僻静。
“这是走到哪了?”皇上随口问道。
“陛下,臣也不知道。”刘瑾答道。
“那我们怎么回去?”
“臣还记得我们来这的路,还可以原路返回。”
“那就好。”皇上放心地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
穿过一条通幽小径,空旷寂寥的沧池出现在眼前。皇上只觉心神舒畅,正要往前走,一队人的脚步声以及说话声从不远处传来。
“上官大人当真这么好?若是有机会,我也想去司农署上班。”
“那是自然。上官大人不仅优待下属,还十分聪颖勤劳。他的业绩自是不用说的,丝毫不逊色于前一任大司农。”
想必是巡逻的郎官在一边巡逻一边闲聊。皇上突然起了兴致,回头示意刘瑾噤声,一步步小心翼翼地移动身躯,将自己隐藏在夜色下的树丛中。
“何止不逊色?上官大人提出的新法我们都有目共睹,为大魏多创造了多少财富?更何况,这几年征战频繁,上官大人能稳住大局,既保证了军资粮饷正常供给,又不使百姓饥迫,民怨沸腾,何等不易?”
“是啊。个中艰辛,谁又知道呢?”
“不过,也不全是上官大人的功劳吧。上官大人不久前才刚刚回到司农署上班,而之前的近两年里,上官大人忙于出使,无暇打理司农署事宜,司农署上下都是李大人在支撑着。”
“这倒是真的。李大人治理下也一切安好,没有出任何乱子。”
“这么说,如今御史大夫之位空悬,若是上官大人接任了御史大夫,李大人接任大司农,岂不是正好?”
“这其实你我能决定的?休要胡言。”
“我就是随便说说嘛。”
“只是,上官大人倒未必能接任御史大夫。李相竭力想要推举他曾经的下属尹祁做御史大夫,而李相又一直深受陛下信任,不管上官大人功劳多么高,只怕都无济于事了。”
“这个我也听说了。”
“此事几乎朝野皆知。尹祁一向对李相言听计从,忠心不二,李相自然是想要自己人上位。为了掩人耳目,李相还特意同时推举了另一个人……哦,河内郡郡守。”
“真是不希望尹祁做御史大夫。李相本就够有权势了,若是来日他的同党遍布朝堂,且都是高官,他真当是一手遮天了。他和上官大人的性格可是天差地别,嚣张跋扈得很。日后我们若想升官,还得先尽力讨好他才行。”
“可不是嘛,我上次在石渠阁外巡逻时,亲眼看见他……”
“……也不知那御史……”
“……如此……”
郎官们渐行渐远,皇上再听不清他们的话语。皇上独自沉默了许久,刘瑾方才小心翼翼道:“陛下,夜里太凉,不如早些回去吧。”
皇上没有回答,而是问道:“文汕,你可听说了?”
“臣听说过。”
“李景易在朝中还有何同党?”
“陛下恕罪,臣不清楚。但臣也知道李相眼高于顶,只怕很少有人能真正入了李相的眼,与其交好。”
皇上颔首道,“你说得也对。如此,也并没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