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醒来时,已是残星明灭,曙色将开。山谷中清风阵阵,拂晓的雾气笼罩着层峦起伏的山岭。
冷洵觉得精神好转了些,此时也再睡不着,便披衣走了出去。
她深吸了一口清爽的空气,这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极其素简的院落。
几间竹屋掩映在一片扶疏翠荫之中,低矮的篱笆墙围着几片绿油油的菜地。绿柳随风轻舞,不知名的野花清香沁溢,清朗和风不时将几声鸟语呢喃送至耳畔。
真是悠然清静之所在。
其他几间屋子里的人似乎还未醒来,可柴扉却是开着的。冷洵有些疑惑,抬眼间竟看见不远处似有一个清癯的身影正在蜿蜒的山道上龋龋独行。
连下了几日的雨,此时虽已停歇,潮湿的石阶却仍有些打滑。那老妇人提着沉重的木桶拾级而上,每走一步似乎都十分小心。
冷洵快步迎上去,就势要将老妇人手中的木桶拎过来:“崔大娘,我来帮您。”
老妇人定睛一看,认出了她的面容,连忙摆手:“小姑娘,你的身体刚好了些,应当好生将养,怎么能做这种粗活?”
“我已经好多了。”冷洵笑道,“反正我也是闲着,不如帮您做点事。”
“可是——”老妇人还犹疑着,那抹清瘦的身影已然拎起水桶走到前面去了。
冷洵将水倒入厨房的水缸中:“崔大娘,您怎么起得这样早?”
“年纪大了,每到天色将明的时候就睡不着啦!”崔大娘笑道。
“这水缸许还得几桶水才能填满。”冷洵粗略估计着,“您告诉我打水的地方在哪里,我去帮您打来。您就在这里好生歇着。”
“这怎么行?”崔大娘连连摇头,“姑娘身子才好了些,可不能掉以轻心。若这么一折腾,身子又不好了,岂不是罪过?我虽上了年纪,但身子骨还硬朗,这些都是我每日做的活计,姑娘放心罢!”
“承蒙您的照顾,本就无以回报。让我帮您做一些事,好歹我也心安一些。”冷洵坚持着。
崔大娘见她是诚心要帮助自己,也不想拂了她的好意,终做了让步。却不让她独去,便又寻了一个木桶来,同她一起去打水。
二人将水缸注满后,坐在院子里的竹凳上休息。
一轮明日冉冉升起,绚丽的霞光冲破了弥漫的浓雾,映照着山中的奇岩怪石,流泉飞瀑。
清爽的山风携着露水迎面拂来,令人觉得异常舒服。
“小姑娘,我虽不知道你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但瞧你的面色,似乎不像是寻常的受伤生病,倒像是沉疾多年。这其中可是有什么缘故?”老妇人忽然问道。
“小时候家中生变,许是那时受到了惊吓。自那以后,身子便不好了。”冷洵想了想,回答道。
“原是这样。”崔大娘叹了口气,“小姑娘,我看见你,便不知怎地想起自己的儿子来。他和你一样,生得消瘦苍白。”她顿了顿,抬头望着天边日光,苍老的眼里隐有泪光,“也不知道他现下生活得好不好。”
“您的儿子去了很远的地方么?”冷洵不由问。
“是啊。”崔大娘凄然一笑,“这其中缘故要追溯到很久以前。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也不晓得姑娘愿不愿意听?”
“当然。您说,我很愿意听。”
崔大娘欣然一笑,似乎很久没有和人说起漫长生涯中的往事,苍老的面容竟显得有些激动。待平复了情绪,才缓缓开口:“你别看大娘如今垂垂老矣,我年轻的时候可是个名震一方的女剑客呢!”
她见冷洵惊羡的目光,不免有些得意地微微一笑:“那年我同人比剑,不想落败,身负重伤。当我晕倒在山间不省人事时,是一个年轻的书生救了我。”老妇人的目光倏然变得迷蒙,年轻时候的美好情事似令她的容颜看上去年轻了几分,“他悉心照料我的伤,堂堂读书男儿,竟为我洗衣做饭,无微不至。后来,许是日子久了,不知不觉间,我们彼此心中都萌生了些许情愫。终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他向我表白了心意。”
“我那时候脸红得像朵石榴花,毕竟也心悦于他,便答应了。我和顾郎都无父无母,所以结婚的时候十分简单。”老妇人忽然换了称呼,眸中闪烁着甜蜜温柔的微光,“我们寻了一间破庙,让庙里的菩萨做了证婚人,拜过天地,结为夫妻。婚后的日子,顾郎对我好得没话说。若非要说憾事,许就是他不会武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吧!”
“后来我们有了儿子,日子过得十分幸福。可那时我的心一直向往着江湖,并不想完全置身于家长里短,儿女情长。我常常偷跑出去,和江湖儿女切磋比剑。顾郎为此恼怒生气,他希望我能安定地陪伴他,陪伴儿子,平平静静地度过一生。”
“后来我也妥协了,就同他和儿子一起住进了这深山之中,发誓不再理会江湖中的纷纷扰扰。那段日子,想必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时光。”
说到这里,老妇人叹了口气,面色倏转苍白:“可美好的日子总不会太长。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我上山为生病的儿子采药。回来的时候,我的顾郎倒在血泊里,我们的儿子就在一旁嚎啕大哭……”
“啊!”冷洵正听得入神,陡然听到这般转折,不禁惊呼出声。
“那个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我从儿子的哭诉中了解到,是几个蒙面黑衣人持剑闯入了我们的院子,口中喊着我的名字。顾郎见事态不对,将儿子藏在床下,上前和那几个人交涉了几句,那些人竟让我那不会武功的顾郎命丧他们的长剑之下!”
“我知道杀我顾郎的人是我曾经在江湖上的仇人。我连夜潜入城中,亲手血刃仇人,为顾郎报了仇。仇虽报了,可我的顾郎却永远不会醒来了!”
老妇人凄然诉说着,几滴泪水从她苍老的眼眸中溢出:“等我回到家中,我的儿子却和我分外生疏起来。他说他恨我,他说正是因为我留恋江湖的缘故,才害得他的父亲惨遭毒手,英年早逝。”
“他尚未到成年之日,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家。我知道,他是想远离我,远离这个令他伤心的地方……”
冷洵怔怔地听着,待回过神来,蓦然惊觉自己竟已泪流满面。
“我一直在这个深山里等着他,希望他有一天能回来看看……我等啊等,等了几十年,他一直都没有回来……”
“我已是风烛之年,恐怕等不到儿子回来的那一天了。”老妇人深深叹息,“如今,我不再奢求,只盼着他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开开心心地活在这个世上。”
“这大概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待我孤独地赎尽了所有的罪,百岁之后,就能去见我的顾郎,再也不和他分开了……”
冷洵抬手拭去了面上的泪水:“崔大娘,您的儿子一定还好好地活着。而且我相信,在他的心里,其实是不恨您的。或许,他只是想逃避他不愿面对的现实。他的心中,一定也是希望您能够好好地生活。”
“真的吗?”老妇人用布满泪光的双眼望过去。
“真的。”冷洵笃定。
“小姑娘,谢谢你!”老妇人感激道。
山风轻拂,卷起门边年轻公子雪白的衣袂。
“你站在门口做什么?”曲穆清走近,疑问。
墨临风自顾凝望着一处,没有答话。
“是个挺特别的姑娘,”曲穆清循着他目光看过去,幽幽问,“对么?”
墨临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怔住,仿佛心中某个角落被霍然照亮了。
“你的话怎么忽然变得这样多?”他蹙眉,转身关上房门。
曲穆清望着风中那抹清丽身影,唇角倏然漾起幽如云翳般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