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个小辈的闲聊中,顾连符与老道的交易也终于切入了正题。此时老道眯着眼睛一派淡泊祥和的气象,而顾连符坐到了他对面,鼓着眼睛瞪有些气急败坏:“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简直放屁!姓江的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窗户也没有!我……我……”咬了咬呀,又恨恨将一口老痰吐到地上,“我呸!”
“烟儿是个好姑娘,小鱼儿也不差呀!”老道抬抬手止住做了怒目老龟一样将脖子抻的老长的的顾连符,将一支赤红细棍放到桌上,捋捋胡子道:“你只要应了这门亲,这赤椽笔你现在便拿走。”
顾连符双手按着桌面,恨声道:“这本来就是师父留给我的……拿我的东西换我闺女,真是好算计!”
老道冷哼一声:“虽然师父传你符道,临终却并未明言将赤椽笔传你,你心生贪念,嗔塞于胸,蠢居于脑,妄出于口,到如今更是积怨成仇……怎么,我若不将这赤椽笔给你,你便要留烟儿到老死不成?况且……”
“闭嘴!”顾连符怒吼一声,“这笔本来就是我自小画符用的,师父早就传给了我……更何况师父临终只你在跟前,谁知道是不是你假传师父法旨?”
老道冷冷的道:“师父仙去之前就已言明临去之日不远,那段时间一众师兄弟都守在道场,只你一个人不见踪影,你倒反过来倒打一耙。”
“说的轻巧,上下十几口人,个个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货色,吃喝拉撒都得我管……柴米油盐哪一样不得拿命去挣?我若守在道场,你们都得去喝西北风……你别不服,即使到今日,你不还得靠我真金白银的帮你起道场?”
“罢了,一样辩不出个是非曲直”老道摆摆手,“你善钻营,依你的性子,怕是打算将烟儿许给大富大贵之家……赤椽笔今日你拿走,烟儿许给小鱼儿,你不亏。”
“倒比唱的还好听,”顾连符四下打量了一下,恶声恶气的说,“一个没根没底的穷酸小子……你倒好意思来占我的便宜!”
“你还不知小油子的父亲是谁。”
顾连符讶异道:“不是个孤儿?”
“了不长进,”老道顿了顿拐棍,“你只顾着敛财,却不知道反省……罢了,说给你也无妨,说起来你也知道的——苗青离!”
“又一个老不死的,”顾连符听了顿了一顿,将碗里的酒一口抽干,哈了一口气才说道,“他会将亲儿子给别人养?”
老道淡淡的道:“这不需你操心。”
“那也不行,我这个孽障比你那徒弟大着半轮,这嫁过去不是当媳妇儿,是当娘!劳碌!”
老道又将一颗白腊丸子放到桌上,拍了拍膝盖:“化形丹。”
顾连符闻言连忙将蜡丸子拿到手里看,立时从头红到脖颈,将蜡丸子丢到桌上怒道:“我长得像只猴儿?”
老道也不知道舒慕龙以现在的身份权势为什么会将这灵丹弄出这么个滑稽的样子。想想当时舒慕龙一脸得意的表情无奈笑道:“舒慕龙的,当下也只有他能配的起这丹丸了,好多药材早就绝迹了。”
顾连符将信将疑的扣开蜡层,又打开玉壳嗅了嗅,狐疑的问道:“真愿意给我?”
老道笑笑:“放我这里没处使用,你不是训养了只黄鼠吗?兴许用的上。”
顾连符砸了砸嘴,将蜡丸子收进口袋,又探身将那支赤椽笔拿过来,惺惺道:“先说好,这事还得看你徒弟的本事,顾烟要是不同意我也没办法,这孽障有主见的很,我强压她也不会听我的。”
“这是自然,”老道点点头,又挠了挠眉毛道叹气,“还是亏了,该直接跟烟儿说才对。”
顾连符也不回答,埋头又是一顿苦吃。
老道将徒弟与师侄叫进来,一同用饭,小辈们的事情,自然不会再提起,期间倒也算得上其乐融融。
大约过了子时,顾连符实在是看江小鱼不顺眼,领着顾烟气哼哼的走了。老道呵呵一笑,对江小鱼说了一句“烟儿这孩子是个好姑娘。”
江小鱼看了一眼老神在在的师父,有些摸不着头脑:“嗯?”
“我跟你师叔说好了,等年龄合适,就让烟儿给你做媳妇儿。”
老道看着呆立不动的徒弟,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女大六,乐不够,嗯……是以桩号姻缘。”
江小鱼的脑袋慢了半拍,好容易回过神来,赶紧辩解,“师父啊,您不是喝多了酒吧,怎么突然来这么一出?先前见到师姐,我那是真心觉得有些面熟……”
老道摆手打断江小鱼,“那不重要,师父就是觉得烟儿不错,便宜了外人难免让人心生遗憾。”
江小鱼想了想,有些无所谓。
媳妇终究是自己来找才可心。
人心易变,岁月磨人,兴许再过几年,这个师姐就不再讨师父欢心了呢?
老道见徒弟不在反对,呵呵而笑,就着小酒,慢慢品味那些化在酒中的陈年旧事。
两百多年前,夏立国前夕,世间已无如玉佳公子,只多了一个腿脚不便的青年道人。小小道观,不过是托庇栖身之所。年迈的观主,也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中一个醉心于仙道的道人。
只是仙佛们避走他乡时,一方天地本源之物已然遗失,神道也好,仙道也罢,其实大道已然成了断头路。
前有古人,而后无来者。
登天之人或哀嚎痛苦,或破口大骂,之后就只剩满眼的绝望。
老观主依旧每日功课不缺。天大的事情,门下弟子不知,他哪里会一点不知,只是以求心安罢了。
半路出家的青年道人成了门中大师兄,彼时的顾连符,还是个只知嬉闹的小童儿。及至十年光景的灭神运动,天下宫观寺院神祠,无一不缺衣少食,度日如年。瘦骨嶙峋的老观主终于心神枯竭,大限临头。
昔年的小童儿当时已经成了亭亭玉立的青年道人,善经营,常年山下挣钱,供应一众门人吃喝用度。
名义上的师父,实则境界稀松的老观主最终将师门传承托付于青年道人,只希望一门香火莫要断绝,而后撒手人间,虽不甘心,却也无奈。
师父仙去后,数年之间,觉醒者愈发多起来,门下众人先后拜别,改换门庭,只余下最小的师弟不肯离开,依旧运笔画符,日日不绝。
光杆观主无奈,只好收了符笔,让小师弟另谋高就。恰逢灭神运动最后一波高潮,道观毁弃。年轻覌主一怒之下再出剑,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漂杵,隆古一城附近,一时成了官府势力最为薄弱之地。各地抗争之人争相聚集此地,声势惊人,大有舍得一身剐,敢将皇帝拉下马的劲头。
此时的顾连符一怒之下下了山,自行剃了光头,穿起了僧衣。
此时的苗青离旧伤未愈,寻到旧友,可怜兮兮,做着鱼死网破的准备。
当时新国初立,百废待兴,实在无法分出太多精力去肃清一城之乱。于是官府一方面尽力弹压,一方面又做着让步的筹划。
来来往往三两载,双方各自退三步,总算是定下了调调: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至此,苗青离一夜之间失去踪迹,化名江龟年的年轻覌主独自行脚天下百多年,形容老迈不复当年旧光彩。
而舒慕龙潜心主导的迥异于山上派的修行方法开始大行其道,比之飘渺且艰辛的神道仙道,更为大道可期,更契合愈来愈多人觉醒的天下大势。
从此山上派就只是山上派,彻底脱离仙道。而神道,大道断绝在前,根基被掘在后,几乎没了生存的空间。
好个绝户计,好算计。
老道喝酒,浅饮频斟,杯杯不停。
顾连符独自一人座在灯下。
赤红笔杆放身前,手持酒坛仰头猛灌。
喝完酒,放下坛子,顾连符跪地叩首,“师父,徒儿知错了。”
顾烟睡在隔壁,睁大眼睛睡不着。
脑子里老是想起师弟叉腰的形象:“我胡汉三,又回来了!你们,拿了我的给我还回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叫做小鱼儿的师弟说,看自己面熟。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只是欠了一条命是什么意思?
苗青离刻完最后一刀,吹去木屑,将手里的复刻的狸猫像仔细端详了一遍,洋洋得意,起身出了院子。
狸子祠,整个夏国唯一一座还能立在城中的淫祠,香火鼎盛。祠中月前丢了狸子像,祠祝老汉整夜睡不着,似一个多月愁丢了十年光阴。
门又响,都这样了还来偷东西?
老汉一把抓起金背大砍刀,怒喝一声窜出偏房来,却见正殿灯火通明,定眼一瞧,貌似狸子像又回来了?
老汉跨过门槛,揉揉眼睛看分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交加道:“狸神爷爷,您可算是回来了啊。”
老道微醺,挥手赶开上前搀扶的徒弟,手持酒杯来到院中,遥敬银钩,一饮而尽。
“月虽残,当可以无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