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第二日清晨,洗漱完毕我换上了顾奕留给我的衣裳。绛紫色,宽袍大袖,甚符合我的品位。阿宝不知从哪里拖出一个小瓶,瓶里全是红艳艳的朱砂。
顾奕这厮,还记着呢。
我有些感慨地摸摸脸皮,上面的黑地泥有些历史了,但我从未想过洗下它。怀璧其罪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尽管这璧也不是我的。
苦笑着将朱砂丢开,我戴上了人皮面具。
这面具,忒丑了些。一张猥琐的脸皮,三角牙兔子嘴,还有一双咕噜咕噜直转的眼睛,一看就让人生出“这家伙不是好人”,或“这家伙一定是变态”的错觉来。这样出去,走路上都得被敲闷棍的。
寻来一把纸扇,往脸上一遮,好多了。
我掐着嗓子道:“走也。”
袖兜里发出弱弱的一声:“吱。”
穿顾奕的衣裳,用顾奕的扇子,带着顾奕的耗子,学顾奕走路,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我眼睛顶到了脑门上,没看见脚底的楼梯,然后以狗吃屎的姿势一路摔了下去。眼看就要落地的时候,一道蓝色的影子飞旋而过,稳稳地接住了我:“世子,你没事吧?”
一双细若无骨的手在我腰间捏了捏。
一抬头,却是一张清秀无须的脸庞,男人的打扮,但从面容上却能一眼看出是个女子。
“啊?不是世子?那你怎么穿着他的衣裳?”说话的瞬间,她十分无情地将我摔在了地上,然后拍了拍手,仿佛刚刚触碰到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阿宝也从袖兜里钻了出来,十分熟稔地朝她挥挥爪子。
“阿宝!”她大喜,立刻冲了上去,“既然你在这里,那世子在哪儿?快告诉我!”她仿佛忘了阿宝只是一只耗子,并不会人言,拽着阿宝的小爪儿摇啊摇,摇啊摇,步伐也随之摇晃,密密麻麻地踩在了我的身上。
“咳咳……这位公子,呃,小姐应该就是陈云锦了吧?我是世子的贴身小厮,世子有事被请入宫了,您过些日子再来找他吧。”我拍了拍满身的脚印。
“哦。”她嘴角一耷拉,似乎受了极大的打击,亮闪闪的眼睛也在一瞬间暗了下来。
我松了一口气,正待离开,她却如鬼魅般窜到我的面前,眼神灼灼道:“你说你是他的贴身小厮——”
我默默地咽了一口唾沫。
她加重了语气:“贴身,小厮——”
我默默地后退了一步。
“跟我走!”
“啊?”
尚未反应过来就感觉自己忽地腾空了,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了数人,直接抓着我的手脚往肩上一放,搭了个人肉梯子,就这么一路将我从客栈门口拉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眼前是一栋河边小楼,不远处还有几艘渔船,灯火通明。一抬眼,“埕蓝小楼”四字匾额历历在目,人流如织,皆是一个个打扮阔绰的女人,揽着一二男子进出。
陈云锦果真是常客,刚到门口就有人出来相迎。
“陈姐,今儿您是要流苏还是玉珏啊?他们都候着您呢。”
陈云锦一皱眉,摆手道:“今天只喝茶,不需要人,你给我开个雅间即可。”
进了楼,里面果真风雅得紧。四处都是模样清秀的年轻男子,或吟诗作对,或抚琴吹箫,还有两名健硕的男子在台上舞剑,引得阵阵喝彩。
观众自然都是女子了。
虽听过埕蓝小楼的大名,但今日第一次见还是被极大地震惊了。
陈云锦见我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笑道:“怎么,被吓着了?这里不过是找乐子的地方,和花楼妓院一样,没甚大惊小怪的。既然男人能找乐子,女人自然也是能的。”说着,她信步跨入,不时与周围的男子打招呼。
我默默地闭上了嘴。前方引路的小厮将我们带入雅间,布置清雅,桌上还有一束兰花,果真是担得起一个“雅”字。
陈云锦先是点了一些酒菜,候菜的空当与我互换了名帖。简单交谈了两句,我也明白了她这次找我来的原因,不过是些悲春伤秋的俗事,说简单点就是她不明白顾奕为何拒绝了她,这让这位骄傲的寡妇深受打击。
很快就上了酒菜。不愧是西寒第一巨贾做东,饭菜十分精致,我嗅了一下,瞬间食欲大振,狼吞虎咽起来。阿宝也从袖兜里跳了出来,一头扎进一盘肘子里。这厢我们吃得风卷云残,那厢陈云锦却面带愁容,不过将将动了动筷子便又放下了。
她起身走到窗前,掀开帘幕,外面的场景尽收眼底。
“半月前,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遇见他的。那个时候,他穿的就是你这身绛紫色的衣裳。”
我顿时不是滋味起来,扯扯身上的衣裳,预备待会儿就去换一套。
“台下那么多人,可我第一眼就看中了他。我记得他当时摇着一把扇子,同周围的人说话、调笑,很是风流。乔公子,你信吗?一见钟情,从看他第一眼起,我就爱上了他。”
我默默地咽下了口中的丸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但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因为世子是人群里长得最好看的。所谓的一见钟情,说到底都是一见钟脸。陈姑娘你也不必太在意了……”
“对,我就是瞧上他的模样了。”陈云锦毫无避讳地点头,“想来我的事情你应该是知道一些的,我是个寡妇,守寡这十年来,见过的男人不计其数,但只有世子让我心动。”说着,她笑了笑,眼睛在我身上看了一圈,柔声道,“你来自东夷国,恐怕不太了解我们西寒国。在我们这里,寡妇再嫁不是什么丑事。也许你觉得我一个二十六岁的寡妇去主动追求一个二十一岁的男子有伤风化,其实,我周围亦有这般闲言碎语,但我不在意。我想要什么就去追求什么,旁人没资格说三道四。”
我深以为然,忍不住赞叹:“姐姐果然是女中豪杰!配顾奕那厮绰绰有余,我还觉得委屈姐姐了!”
她一愣,约是没想到我转变得如此之快:“你倒是第一个这样说的。”
我们又小酌了几杯,天南海北地聊着。我感慨陈云锦的渊博和见识,她若是男子,一定会大有作为。可她偏偏是个女子,还不幸是个寡妇。虽然表面上活得潇洒,但内心的苦楚何人能知?
觥筹交错间,数杯酒下肚,陈云锦已经微醺,双颊如云。
“你说,我有什么不好——嗝!”舌头已经大了,咬字也不那么清晰,“顾奕不喜欢我也就罢了,偏偏还弄出什么‘乡野村姑’来糊弄我,这不是硌硬人吗!”说着,她一拍大腿,“难道老子还不如一个村姑吗?!”
我抖了抖,哆嗦道:“这、这的确是我们世子不好——”
她不知又从何处找来一把刀,“啪”的一声砍在桌上:“他若是硌硬我倒还好。若让我晓得这个‘乡野村妇’是谁,老子就一刀剁了她!我堂堂西寒国第一商贾,居然比不上一个乡野村姑?说出去不笑掉大牙!”
话毕,手一抖,刀落了下去,她终于完全醉倒了。
02
我哆哆嗦嗦从酒桌上抽身出来,揣着阿宝就想往外跑。据说这陈云锦的探子无处不在,若让她晓得我便是那传说中的“乡野村姑”,恐怕今日就是我的断头之日!
恋爱使人疯狂不假,可单恋使陈云锦癫狂啊。
我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却见门外也趴着一个偷听的男子。眉目清秀,看装扮应是埕蓝小楼的人。偷听被抓个正着,他有些不好意思:“陈小姐怎么样了?”
我含糊道:“她喝醉了,正休息呢。”
他有些担忧:“那、那她喝了多少?醉得厉不厉害?”
我急于脱身,随口胡诌:“也就一两瓶吧,她不喜欢被人打扰,所以我得先走了。你也别打扰她——”
他急切地往里面看了两眼,想进去又在犹豫什么。这个时候,埕蓝小楼的老板走了过来,一把抓住男子的手:“流苏你跑哪儿去了?冬姑娘等你很久了!走走走,跟我下去——”
流苏往后退了两步,摇头道:“不!她喝醉了,我要照顾她!”
老板急得一跺脚,恨铁不成钢道:“你这是搞什么啊?她陈云锦现在看不上你了,人家现在追的是东夷国的世子,岂是你一个酒楼公子能比的?现在世子才是陈云锦的心肝宝贝儿,你算个什么东西?”
流苏一咬牙:“她不过是现在被迷了眼,当年追求我时,她亦是这般倾尽全力!她说过会和我在一起的——”说着他抱住柱子,死活不愿挪脚了。
老板拍了拍脑门儿,无语道:“你这个榆木疙瘩啊——这些话她也对玉珏说过,前阵子对小唐也说过,还有前段时间的小姚……你去问问,只要她光顾过的男子,哪个没说过?别人都是听过就忘,就你,傻不拉几的,当真了。”
流苏跟树似的杵在那里,喃喃重复道:“我不管,她说过的我都记得,她不会骗我的——”
老板急了,拽着流苏的胳膊往回拉:“快跟我走——”
二人在原地拔起了河。
我看着二人拉锯子般左摇右摆,最后打圆场道:“要不,你们先跟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吧?让我来做个评判?”
再进雅间,陈云锦已然睡死,呼噜声此起彼伏,哈喇子长流直下。流苏将她抱进里卧,又十分温柔地为她盖好被子,掖好被角,那一双眼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了。老板无奈地叹了口气。
时间仿佛就僵在了这里。
许久后,我咳了两声,嗫嚅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老板叹了口气,流苏做错事一般,攥紧衣角。
这还得从三年前说起。
三年前,流苏还是这埕蓝小楼的一名普通公子,干的是陪客人喝酒吟诗的事情。陈云锦是楼里的常客,一来二去,就与流苏熟识了。
二人本是商业关系,但不知道为何,那段时间陈云锦仿佛对流苏动了真心。定时光顾也就罢了,还时常给他送礼物,写情诗。当然,顺带的也许下了山盟海誓。
“她说过,她喜欢我,她要和我在一起……”说到这里,流苏飞起两抹红霞。
老板无奈道:“这话陈小姐对每个公子都说过。”
“她说过这辈子只爱我一个人……”
“这话她对玉珏也说过。”
“她说要和我成亲……”
“这话她几乎对每个公子都说过了。”
“她还说要给我生孩子!”
“这话她对小姚也说过。”
“……”
这便是残忍的事实。常年混迹于勾栏酒肆的陈云锦练出了一身落叶不沾身的本事,甜言蜜语信手拈来。再加上她本来也是个喜新厌旧的主儿,流苏虽长得不错,但也只有一段时间的兴趣。很快她就忘了他,转而投入别的公子怀抱。
可流苏却对她动了真心了。每每看到她与别的公子调笑,他都在背地里咬碎一口银牙。
“你看看,我说的没错吧,叫你别把这些话太放在心上,别人就是逗你玩玩,你怎么还当真了?”
流苏不语,兀自回过头看向床榻,陈云锦已然睡着,此时正此起彼伏地打着呼噜。
“可我就是当真了。”他咬咬牙,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我不管她喜欢谁,仰慕谁,她既然说了喜欢我,要和我成亲,那我就认定了她!”
老板扶额:“你这人怎么这么倔呢?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的身份,她是谁,她是西寒第一的寡妇,富可敌国!多少王公贵族来巴结她,多少人想和她成亲,她凭什么就看上你了?!”
流苏不说话,倔强地看向陈云锦,纤细的胳膊在寒风中颤抖。
我同样抖了抖。
看不出来,这陈云锦居然还有这等本事?!我真小看她了,她若是个男子,不光能建功立业,还能留下无数风流债。
就在流苏和老板僵持不下之际,内榻传来一声细细的呻吟:“渴……”
流苏立刻拎着茶壶冲了进去。陈云锦斜跨在榻上,头上的髻已经散落下来,浓密的黑发如瀑布铺展开来。脸颊两抹红晕,嘴唇娇艳欲滴,再配上迷离的眼神,我一个女人都看得面红耳赤,更别提流苏了。
果然,水溢了出来,但流苏还在倒。直到滚烫的茶水将他的手烫出两个泡才反应过来:“痛!”
可他顾不得那么多了,吹了吹水,再搂着陈云锦的脖子将她搀扶起来,一点一点将茶水送了进去。
饮了水,陈云锦清醒了一点,突然对流苏道:“啊,世子,你来啦?”
流苏的手抖了抖,不说话。
陈云锦继续将流苏当作世子,拽着他的袖子撒娇道:“你可算来了,我等了你好久了!你说,你说,你喜欢的那个乡野村姑是谁?她有我漂亮吗?有我有钱吗?”
流苏将茶杯放在桌上,握住陈云锦的肩膀道:“我不喜欢什么乡野村妇,我只喜欢你。我不管你漂不漂亮,有没有钱,我都爱你。”
如此一通表白,可谓是借酒诉衷肠。可现在的陈云锦喝得迷迷糊糊,现在不过是醉酒的话,不知醒来后能记住几分。老板已然看不下去,摇摇头离开。他临走前还想将我一遍拉走,被我拒绝了。好戏才刚开始呢!
果然,前方陈云锦痴痴傻傻地笑着,突然扑进流苏怀里:“记着你的话!可不能忘了!”
流苏重重地点头:“我不会忘。”
陈云锦抬起头寻流苏的唇,喝大了的她半天寻不到,几次在他嘴角擦过。流苏终于受不了了,一下将她按在床上,二人激动地亲吻起来。
我默默地转过了头,阿宝亦抬起小爪子遮住眼。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急的脚步声,一个小二冲了进来,道:“老板,不好了,门外来了好多官兵,说要搜查!”
“搜查什么?”
小二看了我一眼,凑在老板耳边小声道:“听说,是公主!”
好在我耳朵灵,即使蚊子大小的声音也能听得一清二楚。老板脸一沉,连忙走了出去,我也顺势撒丫子溜了。
03
出了埕蓝小楼,才发现外面果然拥挤非凡。一群全副武装的官兵将这里围得严严实实,每一个出来的顾客都得排查,似乎在找什么了不得的人。
好在我这张人皮面具一派平和,没引起什么注意。但排查还在继续,前方已经拥挤了一大拨人群。与我一同被困住的人还有许多,大家内心想法也趋化同一。所以,大家便心有灵犀地开始八卦。自然,八卦的内容正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海晴公主。
我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默默地竖起了耳朵。
“听说,海晴公主离宫出走了。”
“是因为秦将军回来了吗?公主去找他了吗?”
“你记错了,同秦将军定亲的是锦绣公主,咱们西寒国第一美人,也是陛下的亲妹妹。离宫出走那个是陛下的女儿,不是同一个人。”
“呀,陛下不是没有后宫吗,哪里冒出来的女儿?”
“曾经是有过的,后来被陛下赐死了。听说,是给陛下戴了绿帽子……”
众人一惊:“不是吧,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这是整个宫里都知道的事情。我一个远房亲戚在宫里当差,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真得很,比真金还真!”
“啧啧啧,连皇帝也有被戴绿帽子的时候……”
唔,这个八卦很是有趣。
我又竖着耳朵听了一阵,总算将这绿帽事件听得差不多了。
原来,如今的西寒国皇帝灼渊,自十七岁即位,在任的十九年间,励精图治,清心寡欲,总共只纳了一位妃。而这唯一的一位妃子,也给灼渊生下了唯一的孩子,正是如今离宫出走这位,十一岁的海晴公主。
在海晴公主三岁的时候,她的母妃暴毙了。太医给的说法是病逝,但宫里又有另一种说法,说这位嫔妃不甘寂寞,同灼渊身边的侍卫看对眼。呃,一个不忍,暗通曲款了。
灼渊赐死了二人,也不再纳妃。
所以,海晴公主目前是灼渊唯一的女儿,宝贵程度可想而知。
小倌楼里到底也没能找到公主,被堵在这里的客人没过多久也都离开了。望着散去的人群,我十分惋惜。西寒国果真是藏龙卧虎之地,百姓的八卦兴致极高,不过是在人群里待了一会儿,我便连皇帝底裤是什么颜色都知道了。
我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望着阿宝道:“你们东夷国也这般有趣吗?”
阿宝甚无辜地望了我一眼。
刚刚才挑起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我着实冷静不下来,便攥着阿宝在城里走了两遭,寻了一个戏园子一头扎了进去。
小二十分殷勤地为我找了个靠近舞台的位置,又端上一盘瓜子。我将阿宝丢进去,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
此时正在表演武松打虎,那扮演老虎的演员忒瘦了,让这老虎看起来十分没精神,没两下就被武松给敲死了。
我恹恹地望着鼓掌的观众,顿时觉得他们十分虚伪。
我起身欲离开,帘幕后钻出一个画着大花脸的青衣,一上台便号了一嗓子:“花开,不是花。人皮,不是人!”
我顿时来了兴致。
然后,他就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也没个报幕的人,唱了半天也不知道他唱的是个什么东西。虽说这青衣的嗓子不错,即使不知所谓也依然觉得悦耳动听,但我先前在埕蓝小楼吃得太撑了,此时来了困意。勉强支撑了一会儿,我趴在桌上睡着了。
这一睡,便睡到戏台子收班。
我睁开眼才发现院子里空无一人,连戏台子也被拆得差不多了,仅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舞台。两个花脸青衣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对唱着。
我觉得十分口渴,抓起茶杯欲喝却发现里面没有一滴水。不对啊,睡前我明明倒了满满一杯,难道是阿宝偷喝了?但果盘里也没有阿宝的踪影。
阿宝去哪儿了?我头痛欲裂,又跌坐在凳子上。
那两个花脸青衣忽然变了模样,一黑一白,直直地戳在我眼前,开始一人一句对唱起来。
一说:“为君修千载,只为君一笑,君何心肠毒,扒我一身皮?”
另一说:“汝乃痴心妄想,畜生大胆,竟敢高攀我举世战神?”
一说:“你我两情相悦,何来高攀之说?”
另一说:“汝不知羞耻,死缠烂打,罪该万死!”
两人唱着唱着就打了起来。一人手持长枪,另一人持长鞭。
那持长鞭的青衣不是对手,很快就被打倒在地。另一人追着上去补了一剑,扑在长鞭青衣的身上,三下五除二就将他的皮剥得干干净净。
两人又唱了起来。
一说:“一往情深不过痴心妄想,汝今日剥吾皮,吾日后必将千万倍报之。”
另一说:“剥汝皮,镇汝魂,吾将下凡与锦绣仙子再续前缘,汝如何寻仇?”
一说:“吾永生不死,世上千千万万的狐狸都乃吾分身!”
霎时,我感觉五雷轰顶。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缓缓走近的青衣,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你是谁——”
青衣对我缓缓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你不记得了吗,说好的要带我去见虚合山的蓝堇草,要带我去红流河捉鱼,你都忘了吗?”
无数剪影飘过,许多莫名的片段窜在眼前。头痛欲裂,似乎有一双手伸了过来,将我的脑袋活生生扒开。
“闭嘴!”
我一巴掌拍在桌上,茶杯应声而碎。有一块碎片插进指甲,却无半点痛感。
这是假的。
这不过是我见过无数幻象的其中之一。
我平白添了许多勇气,直直地对上那张看不清模样的脸:“我不管你是谁,但若是你再敢骚扰我——”我胡乱抓起桌上的筷子,直直地朝他戳去,“我便插瞎你的眼!”
那人一愣,大约是第一次被这样威胁,随即莞尔一笑:“甚好,甚好。”
好你个头。
我正欲再给他一榔头,却见自己举着筷子的手忽然流血了,同时有隐痛传来。这痛如小虫啃咬,又仿佛有谁拿着针正一根根地乱戳一般。不一会儿,我便疼得大汗淋漓,忍不住大喊:“别咬了,好痛!”
然后,我从梦中醒了。
台子上还在唱《三打白骨精》,孙悟空和那白骨精打得正欢畅。指尖一阵疼,我垂眼一看,阿宝正十分努力地摇着小屁股,端着我的食指啃得正欢。
我一怒,屈指将它弹了出去。阿宝在桌上滚了两遭,十分惊恐地望着我,一窜扎进了果盘,还机智地用瓜子将自个儿盖了起来。
我举起左手一看,果然在上面瞧见了一道小口子,还在潺潺冒血。
我的火气“腾”地冒了起来。
04
我一把将瓜子盘里的阿宝捉了出来。巴掌大的肉球,捏在手里倒是不碍事。
拎住它的尾巴将它倒吊起来,我碎碎念道:“你这小耗子,我好吃好喝伺候着你,还带你逛窑子看大戏,你今日将我的手当鸡爪一般地啃,对得起我吗?”
阿宝两个腮帮子鼓了鼓,喷出了几粒花生。
我面无表情地拈起阿宝,提到半空中,松手,“啪嗒”一声,阿宝摔了个狗吃屎。随后再次拈起,再次松手,阿宝摔个四脚朝天。如此反复了许多次,阿宝终于不动了,在桌上翻白肚皮。
“哟,装死?”我弹了弹阿宝的屁股,它十分有骨气地继续装死。
戏园子的小二过来添茶,同时震惊地望着我道:“这位客官,您可算醒了。”
我疑惑地问:“怎么了?”
小二添满茶,干脆坐在我身旁,震惊道:“适才小的过来添茶,瞧见您直挺挺地望着台子,好似看得十分认真。但小的与您说话您也不回应,于是小的大胆碰了碰您,发现您居然浑身紧绷,两颗眼珠子瞪得老大,里面全是血丝。好像……好像是没气了。”
小二抖了抖,似乎回忆起什么可怕的事情来:“实话告诉您吧,小的小时候住在棺材铺,里面常有死人。有一次铺子里抬进一个男人,浑身紧绷,双目圆睁,也如您这般。那人是去窑子里找姑娘,干那事儿的时候太激动猝死了。所以小的以为您也是看戏看得太激动,一不小心猝死了……”
我:“……”
小二见我面色不善,立刻解释:“当然,像公子您这般一表人才,自然是不需要逛窑子的。”
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刚刚醒来时我的确是僵在座位上的,而不是如一般打瞌睡的人伏倒在桌上,而且,眼睛的确十分酸涩。
像死了一般。
小二的话让我警觉起来。
倘若不是阿宝咬了我的手指,我恐怕就在梦里被那花脸青衣给杀了。那我这具躯壳,是否就真的死了?
我岂不是错怪阿宝了?
我顿时十分愧疚。回头一望却瞧见一道棕色的影子窜过,原来阿宝趁我和小二聊天之际窜了下来,跑了。
我赶紧追了上去。小二以为我要逃单,赶紧追了上来。我连忙将钱袋丢过去,一回眼却看见阿宝窜进了一扇大门。
两个搬运工正十分卖力地抬箱子,尚未发现这只溜进去的老鼠。
趁着他们整理的空当,我也溜了进去。
好在里面漆黑一片,他们也没发现。
我藏在一只木箱子后,屏住气息。直到许久之后听到了落锁声,我才松了口气。
我在一处草堆里寻到了阿宝。它十分抗拒我,却又无处可逃,最终屈尊被我抓了起来。将它捧在手里时,我感觉到它在打哆嗦,用爪子捂住小脑袋,叫得十分凄惨。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干了什么混账事。
阿宝虽是只耗子,却好歹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它千辛万苦地将我救了回来,却挨了我这顿打,着实冤枉。推己及人,若是我站在阿宝的立场上,恐怕恨不得要将那忘恩负义之人打死。
愧疚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我将阿宝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地道歉:“阿宝,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请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吧。若还是觉得不解气,不若你再抱着我的手啃两口……”
许久之后,我感觉掌心一阵温热,阿宝正用它的小脑袋蹭我。
总算和解了。
和解之后,我才发现自个儿在个什么地方。
四周漆黑一片,仅有头顶落下几片稀疏的亮光。借着光亮,我勉强看清周围的环境,原来四周全是木头箱子,还散发出浓浓的草药味,看来这里应当是什么库房。门很厚,隔音效果极佳。这也意味着,就算我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了。
我无奈苦笑。得,这下好了,万一这库门万儿八千年才开一次,难道我就得在这里待万儿八千年?
阿宝也察觉到了我的失落,便拖来一个东西放在我的掌心。我拿起来一闻,居然是人参!
看来,我们倒是落进了宝库里。
这也不算太差。
我与阿宝开始寻宝。每打开一个箱子我便要仔细尝一尝,这是人参还是鹿茸,还是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
既然都是宝贝,那我就毫不客气地笑纳了。
阿宝与我比赛一般,我吃一口它便要吃两口,却因为体积限制最终吃得没我多,只能作罢。
吃得太多了,我感觉口干舌燥,舌头上也起了许多泡。阿宝鼻子很灵,不一会儿便嗅到了酒水的味道。翻开一处油布,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满了酒坛子。我便左右手各抱一个,用牙齿撕开,咕噜咕噜地往嘴里灌。
吧唧一下,觉得味道不错,便递给阿宝,示意它也可以尝一尝。阿宝往后退了两步,十分扭捏。
我疑心阿宝是只没种的母耗子,便将它拎起来,借着头顶透下的阳光瞅瞅,最后找到了某个芝麻大点的凸起。
原来是只公耗子,不过跟它娘娘腔的主子待久了,也变得如此娘们了。
阿宝被我非礼后悲愤欲绝,一头扎进了酒瓶里。
这一坛酒喝下来,我与阿宝的感情一日千里。
脚下乱七八糟摆着被我们打开的木箱和喝光的酒坛。
酒喝得多了,话就不少。不过多是我说上一大段,阿宝回一句“吱”。
“宝兄,你说谁如此倒霉,库房里进了咱们两只大耗子。”
阿宝悠悠站起来,拖过一道横幅。我拿起一看,上面东倒西歪地印着一个字:秦。
这瀛中姓秦的不少,但能姓秦,又有手笔置办如此多的珍宝,大约就只有秦岸秦将军一人了。
这一醉便是一整日,半夜我被渴醒,爬起来找水喝时角落处伏着一个金灿灿的东西,凑过去一看才发现是呼呼大睡的阿宝。此时阿宝浑身冒光,睡得正酣,起起伏伏间揉了揉自己圆滚滚的肚皮。
我有些委屈。
好你个阿宝,明明说好与我同甘共苦,此时肚子里却藏着一个金馍馍!
我伸手过去戳,却在离它半尺的地方僵住了,如被什么神力挡着,无论如何也伸不过去。我气急败坏地将手边的东西丢去,无一例外都被弹开了。
我权把这当作游戏了,又依次将身边的东西丢去,又被一一弹回。到最后,我醉醺醺地脱鞋时,一个不慎踩滑了,摔在了地上。
第二日悠悠醒来,头痛欲裂,我努力回忆昨夜的事情,记得并不真切,只记得一片金光闪闪和一只睡在金光里的耗子。
阿宝莫不是要得道升仙了吧?
我赶紧过去抱大腿,阿宝却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想来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又过二日,仓库里的东西几乎被我们吃光了,就在弹尽粮绝之日,大门轰然打开。
两个黑衣小厮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地望着一地狼藉。
“你——你——”喉咙被人扼住一般,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最后悲痛欲绝道,“大胆小贼!居然敢偷秦将军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