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赵天麻签署下了可靠的协议后,白淞也被送出了“鼠市”之外。
赵天麻目送着白淞离去的背影,静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之后,才朝阴影中的“四耳”招了招手。
“四耳”从阴影中显形,恭敬地站到了赵天麻的身侧。
低微又沉闷的话语如同一道凌厉的、裹挟着煤灰的旋风,打着转进入了“四耳”那尖尖的耳中:
“你去‘联邦大洲’安全区查一查沈蒲葵情报的真实性,顺便也调查一下今天那个年轻人的真正来头。”
以赵天麻的敏锐程度,绝对不会认为白淞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一个没有什么经验的“愣头青”,单单是对方抵御自己气场的能力,就已经不是寻常人所能比拟了。
至于为什么要同意情报交易的进行?
一来是赵天麻能够体会到白淞的善意。
二来,他也对白淞那完全未知的,让人捉摸不透的背景有着深深的忌惮。
这才是赵天麻同意交易的真正原因,那所谓“权当我在做善事”之类的鬼话,恐怕真的只有鬼才会相信吧。
对“四耳”交代完命令,赵天麻的上下眼皮则再次打起了架,一番无力的挣扎与抗拒过后,他那颓败的身躯便彻底隐匿在数万火炬柱之间,再度成为了绝对的黑暗,轻微的鼾声也逐渐回响在了“鼠市”之中。
要怪,也只能怪那火成岩的王座,实在是太舒服了。
······
棚户区那完全见不到光亮的幽深巷道中,偶尔有几只双尾虎纹猫正猎捕着龋齿鼠。
白淞站立在红砖巷道中,口中咬着一块白布,右手抓紧了自己脱臼的左臂,随后往上狠狠地一推,只觉得一阵急促的刺痛、只听到一声清脆的“咔擦”,白淞脱臼的左臂便复原了。
这年头,谁还没个几样自我救助的本领?
擦拭着断了一根眼镜腿的黑色蛤蟆镜,白淞心中寻思着:等回家用热熔胶修复一下,破损蛤蟆镜未必就不是一样自带残缺之美的极品装饰物。
只是浑身遍布的擦伤,以及头部颅骨的轻微凹陷,再加上三四根肋骨的断裂,那滋味,属实酸爽。
这种情况下,怕是回不了家了,白淞决定先给父亲发一则短信,就说自己今晚在学府的隔离室中修行,这样父亲也就不会担心了。
虽然是谎言,但很多时候却要比事实管用得多。
至于真正的目的地,却又是独眼医师那血迹斑斑的小诊所,记得战争的时候,每次受伤后便是往他那里跑,没想到现在,依旧要劳烦他。
白淞嘴角翘起了一个弧度,往日那战场上厮杀的时光,只间隔着少数的偷来的闲暇,但现在回想起来,正是因为好时光的短暂,才总让人忍不住去回忆。
捂着胸口,蹒跚着脚步朝“红灯区”小诊所走去,可路才走到一半,白淞的眼中,却又出现了那街灯下的、孤独站立着的俏丽身影。
怀中抱着书本,清亮的眼睛正焦急地四处张望,单薄衣物背后的孔洞处,乌黑的长辫联结延伸,光滑柔软的皮肤像是顶级材质的复合型血肉,偏白的皮肤色泽也似乎经历过严密的计算才进行配色。
这女子像是一位无主的仿生人,难免会让人产生一种“将其掳走、并带回家好生豢养”的冲动。
不过白淞却没有这种冲动,与之相反的是,白淞只是感觉到一阵尴尬。
“这小女娃儿怎么还在这儿?都快凌晨一点了吧。”白淞放缓了脚步,低声自语。
此刻与出发时不同,他并没有口罩与棒球帽遮挡面部,若是从正面走过去,难免会被对方认出来,到时候,必然又是一番不冷不热的寒暄。
小心翼翼地朝后方拐角退却,白淞屏住了呼吸,尽量不让自己被那小女娃发现。
蹑手蹑脚地后退着,脚下的砖石从平坦变得凹凸有致,那是专为盲人铺设的黄色地砖,却在此刻象征着逃出生天的天堑,只要迈过,白淞便能彻底消失在墙壁的后方。
可就在这时,白淞听到了自己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白淞,你怎么还没回家啊?”
背后升起了一阵凉嗖嗖的寒意,如同突然背负了一位含着卷叶冥花的孤魂野鬼,压力手环上本已平稳在70的数字,瞬间就提升到了80。
白淞脑中也掀起了一阵神经元电流形成的闪电风暴。
“则么办,装作不认识吗?抑或是简单地打个招呼?”
“若不是在未来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也没必要这样尴尬·······”
“算了,就打个招呼吧,一个小女娃儿罢了,难不成还能把我给吃了吗?”
念及此处,白淞也冷静了下来,他的脚步停顿过后,塑胶的鞋底便在尘土中扭出了一个小型的漩涡。
重重咳嗽了两声,清理了嗓子,白淞的语气颇有些不自在:“那啥,薛青黛啊,你爸爸应该又出去喝酒了,你还是别等他了,直接回家休息吧。”
作为日后的熟识,薛青黛家里的情况白淞自然是知道的,薛家的父亲通常被称呼为老薛,其真实的名字早已泯灭在世俗的烟尘中,如同这世间所有籍籍无名的小人物一般。
老薛作为松散帮派——“9K帮”的一名底层成员,实力稀松平常,却嗜酒成性、嗜赌如命。
其身影,可能出现在棚户区街道旁每一个人迹罕至的、霓虹招牌的“bar”中。
抑或是乌烟瘴气,地下车库改造成的私人赌坊里。
所以要想找到他,几乎不可能。
白淞眉眼低垂,避免与薛青黛产生视线的交汇,与此同时,他也需要在对话之时,尽量按捺住心中那迫切想要离开的情绪。
多年的经验告诉白淞,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让对方看出来自己是在躲着她,不然以后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毕竟对面这个“初代暗杀者”打扮的小女娃儿,真的是太难打交道了。
但让白淞没有想到的是,即便他觉得自己隐藏得很好,薛青黛依然一语中的:“白淞,你是不是在躲着我?”
微微踮起脚尖,凑到了白淞近前,薛青黛那具备长长睫毛的、映照出半空皎月的眼睛脉脉地盯着白淞,并在短暂失神过后,温润地眨了一下。
而那迷蒙又有些倦怠的双瞳便如同深邃的星辰,躲在绵软云层深处小憩片刻后,再度闪现出半角。
很明显,薛青黛正等待着白淞的答复。
白淞的心中烦躁了起来,他现在多么想说一句:“姑奶奶,你知道我在躲着你,还和我搭话干嘛?”
可是他又不能说,多年的经验再次告诉他,一旦被对方抓住自己的心理,与其畏畏缩缩,不如找一个合理又虚假的借口,大方地承认。
“那啥,薛青黛啊,我确实是在躲着你,你也知道后天就高等考核了,我得要赶紧回家休息了,明天还要早起去学府呢。”
极恰当的理由,既打消了对方的疑心,又为自己的开脱顺利找到了借口。
薛青黛则似信非信地点了点头,简单地“哦”了一声,其语调中,基本让人察觉不出什么别的意味。
而白淞也如蒙大赦,他觉得自己周身凝固的空气再次流动,他总算能够摆脱这丫头了。
绕过了薛青黛,白淞继续朝小诊所走去,由于诊所与白淞的家处在同一个方向,所以只需要光明正大地前进,便不会引起对方的疑心。
稍稍放松了警惕,走了大概半分钟左右,白淞却突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因为他的背后,依旧时不时地传来了阵阵涌动着的暗香,似是在灰烬中缭绕缠绵的淡红花朵。
长叹了一口气,白淞于小巷中驻足,手背轻拍着自己的脑门,有些无奈,又有些绝望地道:“大姐,你究竟想要干啥啊?”
而薛青黛则低下了头,双手食指互相碰撞之时,嗫嚅的嘴也发出了如同蚊蚋般的细小声音:“我今天忘带钥匙了,爸爸的电话也一直打不通······”
那委屈的语气,简直要颠覆白淞对薛青黛一直以来的认知!
“怎么可能!此人不是薛青黛,一定是别人伪装的!”白淞下意识地就朝着后方猛然闪躲,脚下连踩数个污水坑洼,也偶然践踏双尾虎纹猫的尾巴,直至贴到了已然关闭的小商铺卷帘铁门处,才深吸了一口气。
街道上淡蓝色的路灯光如新世纪神明的双眼般,正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没错了,这里是十年之前,那大批的建筑,无论是商铺卷帘门、淡蓝色路灯,还是数不胜数的弧线霓虹,它们的后现代风格都远远没有完善。
因此,薛青黛的心性还没有发生未来那骇人的转变,自己又何必对对方抱有太多的敌意?
望向了远处高耸的、钢铁巨塔般的集装箱廉租房,白淞也意识到密码锁与指纹锁还未在十年前的棚户区中普及,他早就该想到对方是回不了家,才不得不守在外面,不得不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