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房间,不知为何,竟不能投入半分微芒,氛围显得十分压抑。
慕霆天的背影消失在门边,他本人的躯体却仍躺在床上,而在他身影消去的一瞬间,这房中又出现了另一道身影,直勾勾地望着床上的躯体。
一路飞奔至古堡空旷的庭院中,他径直来到最左角,熊熊烈焰,红光满天。
没有一人救火。
家仆呢?军士呢?所有的一切,都有疑惑该去追溯,但他没有,便如被某种力量迷惑了一般。
推开偏门,大步朝前,那漆黑之中,却有一道身影站在不远处,他径直走过,至其身旁的时候未作停留,只道:“这里危险,你先出去。”
阿兰轻笑了一声,抓过慕霆天的手腕,道:“你瞧。”
慕霆天虽有些不耐烦,但还是朝阿兰目光看去,墙壁忽然光芒一闪,其上正印着一幅画,一副彩墨画,他不解,便朝阿兰看去,阿兰回首,一双魅眸青光闪烁,黑色的瞳仁竟带着些许杏白。
甫一对视,慕霆天身体便为之一震,随即四处张望,目露疑光。
哪里有大火,这里根本便是一切如常。
下一刻,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挣开阿兰的手就要朝后退去,却一道黑影断了他的退路,笼罩下来。
他定睛看向拦在身前的人影。
一袭黑色斗篷遮身,袖间隐约可见一抹祥云。
目光停在那一抹祥云上,慕霆天沉哼一声,道:“是你。”
那人抬起双手,将斗篷的帽子掀下,缓步上前,在壁画的微芒下,露出了清瘦的面容,“好久不见。”
闻言,慕霆天怪笑一声,道:“数年光阴,对你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话毕,他看向阿兰,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泛在心底。
阿兰未作理会,目光回到壁画之上。
慕霆天一怔,便朝壁画看去。
不禁眉头深锁。
画上那步行于青木桥上的鹅黄裳女子,分明便是阿兰,而那画中景象他脑中亦有印象,便是芙蓉城外的碧龙池,眼前斗篷男人的旧时居所。
“我早该明白,你不可能是常人……狐狸精,我慕霆天竟然被一只狐狸精迷惑了,哈哈哈,好一只魅狐!”
慕霆天自嘲地笑了起来,随即又看向斗篷男子,讥讽道:“看在慕容的份上,我没去寻你,你倒寻上门来了。”
斗篷男子面无表情,走到阿兰身旁,回道:“我们本就有化解不去的宿怨。”
慕霆天道:“我断你龙脉,毁你图腾,对你龙族赶尽杀绝,你们可曾有招架之力?”
斗篷男子:“……”
慕霆天:“你何以有勇气来面对我?”
慕霆天话刚落下,出现在他房中那道身影便双手合十,闭起双眸,开口自语。
接着,他的声音便回荡在廊道之中:“慕施主,若你心中无惧,又何以断我龙脉毁我图腾?若你无惧,又何必对我族群赶尽杀绝?你所展现的种种行为,在我看来,不过皆因你心存恐惧而已。”
慕霆天脸色一变,双目扫视,道:“你是何人。”
“我是谁不重要,慕施主,你心存恶念。”
慕霆天狂笑一声,未作回答。
“我龙族体魄生来独特,又得以灵魂不灭遂能长生,尔等觊觎长生之命,日以继夜终是参透其理,却又受贪婪驱使不愿止步于此,为得逆天之能犯下禁忌。最后……非但得以长生,灵魂之力更得升华,便连我族亦自愧不如,但是……”
闻言,慕霆天心中一紧。
“天理昭昭,道德因循,正因这逆天之能,尔等失去了生育的能力,从此无法再续香火,传承后脉,真可谓是自作孽不可活。”
慕霆天脸色此时已经变得很是平静,只是这个表情,正是展现着他心中泛起的震怒。
“至此,尔等对家庭的信仰尤其珍视,而你,慕霆天。却是心留恶念不知悔改,欲望与贪婪将你推到深渊巨口,你害怕自己拥有的会被夺走,便将对自己产生威胁的一切斩尽杀绝,为了追求自己渴望的,你摒弃家族的信仰,乃至将血缘至亲的灵魂封印、躯体囚禁。”
慕霆天冷笑一声,道:“你不过是一介外人,又何以懂我!”
未理会慕霆天的驳言,那道身影继续道:“呵呵,若非尔等已得长生,不死不灭,怕是那几位血缘至亲,你是不愿使其留于世上了吧。”
话落之后,那道身影边上突然白光一闪,一把匕首执在手中,他弯下身子轻轻一划,慕霆天手腕便被割开一道口子,只是未等鲜血流出,那肌肤之肉竟以更快的速度愈合起来。
他双眸一紧,心中感慨,自语道:“阿弥陀佛。”
而廊道这边,在那无休止的指责后,场中一片静谧,壁画的光芒消去,廊道上,又再次被一片漆黑掩盖。
而慕霆天的身体,却在此时竟若隐若现地泛起了蓝色的光芒,轻缓飘渺,如梦如幻。
便连慕霆天自己,亦自惊不已,但他同时感到手腕处一阵凉痛,便瞬间知会。
阿兰扬了扬手中的青丝吊坠,光滑的坠子上正印着一个鬼魅的图腾。
慕霆天心中一凉,“招魂引……没想到,还能用在这一途。”
他猜得不错,在他起床的一霎,灵魂便到受招魂引的影响离开了身躯,只是他当时心中惶急又受魅狐迷惑未曾惊觉。
不再多作念想,他凝神抬起右手正欲做些什么,阿兰的身影却忽然消去,连同斗篷男子一起没入了黑暗之中,紧接着,四周更是传来一阵鬼嚎尖啸的怪音。
慕霆天不由心惊,暗道:“这魅狐好高的道行!”
他不敢轻敌,更不愿多作停留,意随心动,身形立即如薄雾清风,散开了去。
而在他房中的身躯,猛一睁眼,正欲下床将那斗篷男子跟阿兰拿下,入眼处,却是一位和尚双手合十坐在眼前。
月牙高挂,薄光洒下,那道俊逸的面庞他并不认识,但此刻那和尚的脖子间分明印着一只龙首。
慕霆天很清楚,这是龙族的图腾,亦是龙族之人才具备的烙印,因此只一照面,他便要跳离床边,在不清楚对方能耐之前意图先拉开距离,岂料意念正起,却发现身体竟无法动弹。
紧接着,便看着那和尚睁开闭起的双眸,脸色温和地说道:“慕施主,贫僧等你好久了。”
慕霆天纵然有万般能耐,此时亦发挥不出来,无他,一切皆因他双眼离不开的那个小玩意儿。
他一双眼睛如野兽般凶恶,又如有着说不尽的忌惮,直勾勾地盯着和尚双手捧着的黑色石头状物体。
和尚见此,合起双手,说道:“这‘黑金’果真是天下奇物,往时亦不曾听闻,想必,便是上天为了惩戒尔等方才催生此物吧。”
见慕霆天脸色阴沉古怪,和尚又挂上了一抹温和的笑意,说道:“很奇怪吧,你的黑金收得好好的,怎会在贫僧手中呢?”
慕霆天双目一紧,望着和尚,只听得他继续道:“这黑金,我可是听闻你兄妹几人各持一块的啊,莫非慕施主忘了?而除去被你用作囚禁灵魂的三位至亲……”
慕霆天皱紧的双眉一松,一双眼睛亦不知展现了何种心情,像是释然,亦像是悲怆。
和尚却未曾理会,继续道:“不错,这正是慕容施主的。”
话毕,和尚温和的脸色忽然化作肃然,合十的双手亦是一紧,闭上双眸喃喃念起一连串奇怪的‘咒语’。
见状,慕霆天的神色立即绷紧起来,一脸怒容盯着不住低语的和尚。
最终,却是如死亡一般安详地闭上了双眸,身躯渐渐失去了生机,而和尚脖子边的龙首亦缓缓消去。
他摊开合十的手掌,望着那闪烁着蓝色光芒的玄黑色石块,良久,方才道:“不知我此时对你这般作为,那几个被你如此对待的兄弟却是作何感想呢。”
廊道之中。
壁画不知何时又亮了起来,微芒映下,一道身影矗立在前。
花容月貌,肤若芙蓉,湛蓝色的绫罗裳此时却再无昔彩,三千青丝亦显得有些蓬乱,但一切的一切,都不如她望着壁画那恍若痴了的模样,让人痛心。
画上的地方,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那醉人的景色与迷人的清新至今仍记忆犹新,甚至凉亭上缺了几片屋瓦,她亦说得出来。
但她无法想象的是,壁画上的女子,那个身着鹅黄衣裳的女子。
“兰行青木桥上赏花,举步阑珊中抚香,碧龙池庭旧筝下,青曲几回寻梦乡……”她喃喃地念着画上那几乎细不可见的几行小字,每念一字,便心痛一分,直至最后署名处,她话到咽喉,眼眶再也守不住,两行清泪直挂脸颊。
“——同,灵。”
那个她日夜牵挂的名字,那个让她动心的名字,是多么的稀罕,是多么的仅有,此时,却无情地印在这副壁画之上。
“为什么?”她像是自言自语。
黑暗之中,传来一声回答:“……我不这么做,这黑金上囚禁的,迟早是你。”
慕容凄然一笑,那抹笑容除了上扬的嘴角,看不出丝毫笑意。
“所以,你就从我手中把黑金骗走?好冠冕堂皇的理由啊。”
“……我与他,本就有不解的宿怨。”
“只有他么?我的兄长,我的胞弟,还有……我呢。要说跟你龙族的恩怨,我们兄妹几人少提一个可都不行。”
斗篷男子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便离慕容半丈不到。
说时迟那时快,慕容身子突然一动,纤细的手掌已经掐住了他的咽喉。
“你要害我兄长,便是与我为敌,那么我此刻取你性命,你也该无话可说。”
此时看去慕容虽然显得很是虚弱,便连呼吸亦有些难受,但不远处的阿兰很清楚,便是如今的慕容,要取斗篷男子的性命亦如探囊取物。
不作多想,一道碧光闪过,只听得慕容一声痛苦的娇斥便倒了下去,斗篷男子眉间一皱,急忙抚过腰间,将其搀住。
慕容身子一软,苦苦坚持的力气早已被阿兰的一击消去,她看着眼前那清瘦的脸庞,心中百感交集,终是怅然一笑,闭上双眸不再言语。
斗篷男子沉默半响,还是道:“正因如此,我昔日才不敢许你承诺,因为我自知,这个承诺我连守住的能力都没有。”
一旁的阿兰脸色复杂,哼了一声道:“你真以为她问你为什么是问此事么?”
斗篷男子身躯一震,慕容久闭的双眸亦是睁了开来,望向一侧壁画。
沉默,死寂的沉默。
时间悄逝,静谧的氛围忽然传来一声起步的脚踏声,慕容迷茫的神色骤然一紧,猛地挣脱斗篷男子的怀抱,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伸手又朝他的咽喉掐去。
一旁的阿兰突然收回踏出去的脚,望着慕容那双眼睛。
忽然,她好像也望着她。
对,慕容望着阿兰。
青筏如梦初醒,竟又回到了房中的某处尽头,与站在窗下床边的慕容对视。
那个霸道的男子,她终于知道是谁了,慕霆天,这个她不曾听过的名字,便在刚才,虽然没有历经坎坷磨难的情怀,却亦在梦中昙花一现。
而另一位温柔俊逸的男子,在梦中说过他叫大安,正恰恰与方才慕霆天房中的那位和尚脸相重合。
奇怪的是,她在梦中却是深爱着那位斗篷男子,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纵使不是亲身经历,却亦有着说不尽的力度。
甚至,她隐约之间,竟似乎将那份爱带到了现实之中,尽管有些飘渺,但她现在的确对同灵产生了一份奇怪的感觉。
不错,那位斗篷男子,正是同灵。
长生之命,妖魅之说,龙之图腾……
再联想起之前同灵一字一句诉说的历史痕迹都与自己的知识产生冲突,青筏愈加好奇,更对同灵与自身发生的事情产生无止境的兴趣。
而这些思绪,自是她自己的浮空念想一闪而过。望着那站在床边的倩影,她竟是缓缓站了起来。
“我……我真不是阿兰,虽,虽然……有些事情我自己也不能确定,但我的名字叫青筏,这是我父母给我取的名字,从出生至如今,不曾变过。”
慕容脸色不为所动,只是那眼神忽然又变得迷离起来,嘴边哼起了一曲小调。
而青筏,亦在此恍惚入了神,仿佛,又要回到往事之中。
这一次,她逐渐迷离的眼中隐隐带着一丝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