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白子颤抖着从食指和中指间滑落,下一个交叉点上有明显的血污,我感到阵阵昏眩。
“够了够了,别再下了!这不是示范棋吗?下这种棋算什么测试,还是好好比赛一场吧?”悠元拉住辛楠准备再次落下黑子的手,指着脸色惨白的我,试图结束这场莫名其妙的比赛。
辛楠把玩着手中的黑子,微笑着点点头:“示范棋没有比赛的意义,因为示范棋是周老师为了指导学生而创的。只会用于跟年幼的初学者进行练习。”辛楠的声音,慢慢开启着我为记忆锁上的沉重枷锁。
我按了按“突突”乱跳的太阳穴,熟悉的白子套路,黑子的循循善诱。我曾经亲手下过“黑白配示范棋”?不,我只是看过,曾经和周子俊一起下过示范棋的人是雨梵!母亲和周子俊的孩子也是雨梵!
“雨绮,那天你毫不犹豫地为最后一枚白子选择了唯一的活路,完美地结束示范棋,真的只是偶然吗?”辛楠放下手中的黑子,紧紧抓住我冷若冰霜的手,我不知道该继续摇头否定,还是乖乖点头承认。
连悠元也不再帮我说话,和辛楠一起等待我的回答,用静默来逼迫我。“我只是看过,看过我妹妹和周老师下示范棋。”
“你妹妹?”
“张雨梵,也许你们听说过这个名字,她和我不一样,是围棋天才儿童。”艰难地说出妹妹的名字,似乎那些努力抑制着的记忆也紧追过来,从心脏的缺口涌出来。
悠元重复嘀咕着“张雨梵张雨梵”,突然大喊起来:“难道是十年前曾经风云青少年围棋赛场的天才围棋手?但是,十年前周老师死后不久,这个围棋神童也人间蒸发似的销声匿迹了。”
“怎么可能。”我苦笑着使劲摇头否认,雨梵的围棋天赋一定还在某处闪烁耀眼光芒,她的命运注定与围棋相伴,我解释道,“爷爷去世前还常常告诉我,雨梵在继续下着围棋,不断获得各类大奖。”
悠元还想辩论什么,张开的嘴巴却被辛楠一手紧紧捂住,辛楠坚定地要求:“能让我们看看雨梵的照片吗?其实,周老师遇害前,我是最后见到他的人。他带着那个小女孩似乎就是围棋神童张雨梵。”周老师说要和神童下棋,把按预约时间前往练习室的辛楠打发回去了。
“你的意思是,周老师被杀的时候,雨梵可能也在现场?”父亲说周子俊是他杀的,母亲也是他杀的,只因为他们的背叛,只因为母亲生下了周子俊的孩子。当时雨梵也在现场吗?父亲为什么对谁也没提过?
照片都在我们曾经一起居住的“家”,所幸的是距离大学并不太远,远离的只有那个不属于那个家的雨梵,我本来就是属于那个家的孩子。比起被外婆领走的雨梵,我始终坚信只有被爷爷选择养育的我才是父亲和母亲的骨肉。
院子里的植物已经完全枯死,枯黄的草地经过一场绵绵细雨的滋润,倒是散发着浓浓的泥土芳香。我推开家门的瞬间,一阵呛人的灰尘迎面而来。拉开窗帘,依旧乌云密布的天空没有半点余光能够照亮房间。打开记忆里存放相册的柜子,将一本又一本厚重的相册搬出来,得到我点头默许后,辛楠和悠元才各自翻看手中的相册。
疑惑和惊讶的神色不断重复出现在辛楠和悠元脸上。“怎么样?那个你最后看到和周老师在一起的女孩,是雨梵吗?”我急急追问始终沉默地咬着嘴唇的辛楠。悠元抬起清澈的眼睛,打断了我对辛楠执着的询问:“雨绮,你真的有妹妹吗?或者应该这么问,你真的是‘张雨绮’吗?”悠元将他手中翻开的相册递到我面前。
翻开的两页,六张相片,都只有三个人。只是刚好这一页都是我和父母的合影而已,快速翻到下一页,依旧是三个人的面容,虽然笑容越来越少,但始终只有三个人。雨梵呢?那个始终被母亲寄寓着期望,一点也不像这个家的孩子雨梵呢?不仅在悠元手中这本相册里没有她的身影,辛楠手里的也没有,柜子里所有相册都没有。
相册里掉落一张全家福,爷爷有力的钢笔字写着:4月7日,张雨梵改名张雨绮。
4月7日是父亲执行死刑的日子,爷爷替我申请修改了名字,让围棋神童张雨梵从此消失。记忆里被努力抹去色彩而模糊的画面渐渐清晰起来,父亲被抓走后,我独自蜷缩在角落里,不停地下棋。爷爷从围棋散落一地的角落里抱起虚弱的我,不停重复着说:“从今天开始你是张雨绮,你是平凡的张雨绮。”
被血色模糊的画面也慢慢清晰刺痛眼睛。父亲从我手里夺走了那把还淌着鲜血的刀子,瑟瑟发抖的手抚摸着我的脑袋:“雨梵,雨梵把今晚的事情都忘记。记住,周子俊是我杀的,是爸爸杀的。你永远是爸爸的孩子。”那个夜晚,母亲约了周子俊为我下示范棋。她涂抹鲜红唇膏的嘴唇张合着,嘴角挂着幸福的笑容对我说:“雨梵,周老师才是你亲生父亲,等你那没用的爸爸签名同意离婚,我们就跟着周老师过好日子。”
我无法接受母亲说出的真相,无法原谅母亲的背叛,更无法接受自己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母亲温柔微笑着为我们削苹果,门铃突然响了。我听见父亲近乎哀求的声音说着“求求你把女儿还给我”,放在棋盘旁的水果刀闪烁白亮的光。我颤抖着手举起刀,向背对着我,正对门口争吵的父母喊道“你们出去谈吧,我要跟雨梵好好下棋”的周子俊刺下去。
当周子俊面容痛苦地倒下,黑白棋子碎落满地时,我的记忆也支离破碎,接受了父亲为我修改的记忆。当父亲为我走向犯罪坠入死亡深渊时,我不能原谅“张雨梵”,在自我排斥中,我成为父母亲生的资历平凡的“张雨绮”,而母亲婚外情的孩子,被周子俊和母亲视为围棋比赛机器的“张雨梵”以妹妹的身份存在我一个人的世界里。我相信精神科医生会为我诊断出“精神妄想症,分裂症和选择性失忆”。可笑的是,原来十年来我不是作为平凡人生活,而是以病人的姿态生存着。
“可惜当时没人愿意相信11岁的我所说的话。老师临死前紧握的黑子,一定是为了告诉人们,杀死他的不是你父亲,而是和他下示范棋的孩子。”十年前事件发生后,辛楠就一直看着我,即使我改了名字,即使我不再是天才张雨梵。那张十年前第一次见到的“雨梵的脸”从未离开他的视野,这点倒让我感受到作为“张雨梵”的幸福。
“即使换了名字,自我麻醉地更改了记忆,努力把‘张雨绮’塑造成继承父母血脉的孩子,让‘张雨梵’背负所有罪名,我的命运还是无法改变的吧。”所有的真相都被唤醒,张雨梵就是我,我是母亲背叛父亲的孩子,是企图杀害周子俊的真凶。周子俊大声呼救,父亲使出全身力气把他脸朝下按在棋盘上,周子俊一定是感到生存无望,痛苦挣扎时握住了一枚黑子。被吓坏的母亲企图逃走,并掏出手机想报警说出真相,父亲为了保护我,才不得不向母亲举起刀子。父亲抱起浑身鲜血的母亲,慈祥地对我笑着说:“我们回家吧,一家人一起回家。”
悠元晶莹的泪水滑过他悲伤的脸,像初见一样,他还是向我伸出大手掌,只是这次比那次握得更紧更紧:“张雨绮也好,张雨梵也好,我想看到的只是那个发自内心愿望去抓起棋子,在赢得比赛后露出灿烂微笑的女孩。”
辛楠犹豫了下,还是唤出我原来的名字:“雨梵。”他将那张掉落在地的全家福捡起,交到我手里,眼里并没有恨,而是忧伤和同情,“我听到了老师和师母的对话,他们并没有打算离婚。师母没有生育小孩的能力,老师想要的并不是你母亲的爱情,只是能够延续他天才围棋手血液的孩子。”
微微发黄的全家福上,有父亲,母亲,还有我。我们都像被别人操纵的棋子,没有看清自己的命运,最终落在错误的交叉点上。
【生如夏花喧繁,死如秋叶静美。生者将腐败凋落,唯有绘下死亡一刻,让美丽永恒。】
1、画中的葬礼
苏北有些吃力地提提了肩膀上的画架,迎着耀眼的阳光望去,红绿灯不断变化着,汽车或飞驰或停止。撞在一起的汽车,司机争吵得面红耳赤,后面堵塞的车辆响起焦躁的喇叭。白色人行道上点点的红色血迹是昨天车祸受害人留下的痕迹,新闻上报道一闪而过的画面却久久在苏北脑海里消抹不去。
一身素白裙装的女孩躺倒在血泊中,鲜红的血液在她衣裙上如朵朵含苞待放的花蕾。瞬间绽放成为永恒的美丽,苏北用了一夜的时间把脑海中的画面描绘下来。今天出门前把画也带在身上了,要是放在家里被父亲发现,一定会被骂个狗血淋头。
世界在呼吸,生活着,美好与丑陋瞬息万变,互相渗透。父亲说要观察事物的变化,但苏北每天用画笔记录下来,看到的却是前一天绚烂绽放的花朵,渐渐衰败腐烂,丑陋不堪的模样。走进生存着的事物,就会看到他们走向死亡的过程,那是最可怕的。
父亲总是自信地说他的画能得到学界高度赞同,是因为画面的动感生机。所以他不愿意为死去的母亲画最后一张肖像,那是苏北第一次画人物像,对象是停止呼吸的母亲。死去的母亲异常美丽,永远不会改变,苏北察觉了和父亲完全不同的艺术,死亡的美。
通过马路,走下地铁站,阳光消失在身后,一股阴寒的气息迎面而来。对着空荡荡的地铁轨道,苏北抬头看看时间,看来今天的采风活动也要迟到了。列车进站的声音传来,口袋里的手机同时响起,苏北匆匆跑进地铁,找到位置坐下才掏出倔强地响个不停的手机。
“苏北,你在哪?今天再迟到,女魔头肯定不放过你。”夏萤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混杂着生气、着急和恐吓。苏北忍不住轻轻笑起来:“在我看来你这个小魔女就很可怕了,但我也控制不了地铁的速度啊。”夏萤又一次夸张地尖叫起来:“你还在地铁上?”负责今天带班外出采风的美术指导老师,一定听到了,嘀嘀咕咕的声音隐约可以听见。
“帮我跟老师解释一下,今天采风的地方离家太远,才会迟到的。”苏北好不容易想出一个新的理由,说服夏萤帮自己求情,叹口气收起手机。侧脸望向地铁外面,漆黑一片中孤单伫立着广告牌,广告牌上的代言人灿烂微笑着,在苏北看来却是一张张冰冷可怕的脸。
眼前慢慢明亮起来,苏北回过神来,发现地铁车厢里竟然只剩下自己一人,地铁大门打开,冷风阵阵窜进来。站点负责打扫卫生的阿姨面无表情走进车厢,用奇怪的目光看一眼苏北,苏北忙背起画架离开车厢。
找到距离采风的小树林最近的地铁出口,收到夏萤的短信提醒:女魔头脸色越来越难看,快!苏北也不禁有些紧张起来,对于必须选择美术专项考试的苏北来说,得罪了指导老师可是件糟糕的事情。
大步跑在通往小树林的路上,脚下踩到发出奇怪声音的东西,苏北好奇地停下脚步,抬起脚,一只肥大的蝉被自己踩个正着,痛苦地低声鸣叫着。大概是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身体翻转了,没来得转过身来,才会被自己踩到。苏北索性蹲下身,歪着脑袋仔细看着渐渐失去力气,沉默下来,只能偶尔动一动的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