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爷爷的去世,外婆那边也彻底断了联系,我连外婆家的电话号码也不知道。我以为从此和雨梵也能彻底断开交错,成为平行的黑白子。我对着镜中的少女长舒口气,浅笑着对自己说“再见”。
如果没有遇见辛楠,也许我就能从此和围棋断了联系,把那些记忆的秘密掩埋起来。
邂逅辛楠是在围棋社团宣传、招收新成员的户外活动上。对于黑白棋子在手指间散发的温度,已经快忘记那感觉了。大学各大社团的宣传活动占据了整个广场,我蹙着眉头探望,想前往图书馆只能穿梭在其间。
低着头在人潮中缓慢前进,有一枚光滑的白色棋子慢慢向我脚边滚来。我慌忙停下脚步避免踩到棋子。白光照耀下,那个露出无辜的笑容,摊开双手盯着掉落的白色棋子的男生,看起来和地上等待被谁捡起的白子一样神圣美好。我着魔似的捡起那枚带着男生手指余温的白子,慢慢走向他,他却没有伸出手来取回白子,反而刷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向已接近尾声的棋局努努嘴:“看来这枚白子希望由你来决定它的位置呢。”
“辛楠这小子,拉拢新会员的手法越来越高明了啊。”和辛楠对弈着,手执黑子的男生不禁感叹起来,也附和辛楠催促起来,“随便选个你喜欢的位置,不会也没关系。”围棋社其他男成员也纷纷起哄“希望有女成员加入”。
就算不会也没关系?就算连拿棋子的正确方法也不懂,他们也希望我加入其中,也愿意为我空出一席之位?是阳光太耀眼,还是白子反光得厉害呢,我突然感到眼睛阵阵酸疼,滚烫的液体慢慢弥漫着。
第一次坐在棋盘前,第一次抓起棋子,沉重压抑在心头的是父亲没有实现的职业围棋梦,是母亲充满期望的担忧目光。那时候走进的围棋世界,没有温度,没有笑容,没有温暖的掌心。已经十年了,母亲不在了,父亲也不在了,雨梵和我的命运轨道也背向远离,就算再次执起棋子,那些过于沉重的包袱早已卸下。
我轻闭眼睛,深呼吸口气,食指和中指灵巧又稳当地夹住白子,毫不犹豫地落在能够完美结束这盘棋的交叉点上。眼前的黑白棋子所构成的形状,和遥远记忆中的某次对弈中的棋盘画面重叠着,甚至最后能够完美赢得棋局的那一步,白子清脆落在交叉点上的声音还依稀记得。
清脆的落子声,愉悦轻松的心情让我忍不住露出胜利的笑容,围棋社团宣传摊位一片寂静,继而是喧哗。执黑子的男生呆愣了半晌才不甘心地拍拍脑袋道:“够狠啊这招,我认输了!”然后向我伸出大大的手掌,他的笑容爽朗阳光,和辛楠拥有不同的魅力,“欢迎你,我是围棋社社长顾悠元。”
“雨绮从什么时候开始学围棋的?拜的是哪位围棋老师?”在不知不觉中悠元竟然已经把“张雨绮”三个字记录在新成员名单里,围棋社里的男生们好奇地七嘴八舌追着雨绮问东问西。
我按捺着激动的心脏,和雨梵同时出现在围棋比赛场上时,这些让人心跳加速的注目和关心永远只围绕着雨梵。而现在,那么多陌生的目光就聚集在我身上,他们热切关注的对象只是张雨绮。
已经下定决心否定十年前的自己,把那些和“张雨梵”三个字紧密联系的时光作为秘密埋葬。我摇摇头,坚定地说出谎言:“刚才那步棋的胜出,纯属意外,只从电视上看过围棋比赛,知道拿围棋棋子的手法罢了。对围棋,我完全是门外汉。”
在有些失望的目光中,悠元清亮的眼睛依旧闪烁真诚的柔光,将会员证递过来:“放心,由我这个挂名社长联手围棋天才辛楠,不出十天,保证你成为‘门内汉’。”
悠元口中的围棋天才辛楠,正若有所思地伫立在棋盘旁边,他脸上美好的笑容早已消失。我分明看到他伸手取走棋盘上一枚黑子,目光幽暗地转身离开。
3。记忆的葬礼
把那些不愿留住的记忆埋葬,被埋葬的记忆却没有消失,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真相就会随时复苏。
爷爷去世后,我独自居住在距离学校只有几条街的独栋小屋,过着平凡大学生活。那些和雨梵,和围棋有关的记忆,我喜悦地为它们举行了葬礼。加入围棋社,扮演围棋初学者,追逐着辛楠美好的面容,感受着悠元阳光的气息,倒是很好地打发着大学课余无趣的时光。雨梵不会再闯入我的世界,谁也不能再抢走我的幸福。
阴雨的天气,学校没有课程安排,望一眼月历上的标志,是围棋社活动的日子。冒着细雨抵达学校活动室时,空寂的活动室里只有悠元在上下翻找着什么,其他成员看来不是迟到就准备缺席了。
伸手拍了拍半蹲在柜子前面的悠元,却把他吓得跌坐在地,倒影着我疑惑表情的眼睛里还充满恐怖神色。被吓得脸色苍白的悠元许久才长长舒展口气,夸张地拍打胸口抱怨道:“雨绮你走路怎么没声没响的。吓死我了,还以为真撞邪了。”
看着平日总是嬉皮笑脸的悠元认真地害怕着,我忍不住扑哧笑起来,好奇地询问:“你在找什么呢?难道是,藏在柜子里的尸体不见了?”说着我故意装出一副惊恐的表情盯着悠元。
悠元没有笑,表情反而变得更加肃穆。
“雨绮还记得围棋社宣传活动那天的棋局吗?”悠元倚靠在窗边,窗户敞开着,雨丝偶尔打落在他肩膀上,悠元却不在意,继续说着,“辛楠说要下一盘能用完棋盘上所有棋子,不,准确地说是用上360枚棋子的围棋。所以那天当你把那枚白棋子放到棋盘上结束棋局后,我碗里的黑子应该还剩下一枚的。”
悠元压低了声音补充:但是那枚本该留在碗里的黑子不见了,第181枚黑子不见了。
脑海里的影像越来越清晰:每一步都互相牵制,白子和黑子交错缠绕,最后白子唯一的活口只有那个交叉点。曾经,我看到过,还是亲自准确无误地将白子放在那个交叉点?能够准确预测用上360枚黑白子分别配对后结束对弈的棋局,确实在我记忆之中。
当我准确落下最后一枚白子,窃喜因此加入围棋社,走近了辛楠和悠元的时候,竟没有发现那个交叉点也是打开所有秘密的缺口。
悠元是在对弈结束后才得知那天下的是完全在辛楠计算内的“黑白配示范棋”。
那枚棋子被辛楠带走了,我刚想开口,辛楠的声音幽幽传来:“你们要找的黑子,在我这里。”辛楠带着木质的围棋盘走进来,悠元的脸色并没有因为拿走黑子的“犯人”出现而明朗起来,依然如窗外雨天那般阴郁,提高声音质问:“你又把那套围棋带来做什么?要是早知道那是周老师的‘黑白配示范棋’,我就不陪你下了,那种邪门的棋局。”
辛楠没有理会悠元的抱怨,径直把围棋放在桌面上,将那枚被他带走的黑子丢进他带来的围棋的黑子碗里:“那枚被老师握在手心的黑子,似乎到火化前也拿不走,我一直想为这套少了一枚黑子的围棋寻找第181枚黑子。还有,一直思索着老师为什么至死也要紧握一枚黑棋子。”辛楠说着我不理解的事情,眼睛却带着意味不清的复杂神色望着我,“今天似乎是雨绮进入围棋社后的第一次测试,就用这套对我来说有特殊意义的围棋吧。”
他凌厉的目光全没了初见的温柔,仿佛能够看穿我努力掩藏的秘密。是的,我知道辛楠和悠元所说的周老师和母亲所爱的,父亲和我所憎恨的正是同一个男人。
这个把纯净的白子丢向我,让我再次进入围棋世界的男生,此刻用强硬的态度要求我使用他带来的这套让人浑身不适的围棋。古色的棋盘上因渗入极深的血液而呈现暗红色,是父亲把刀子扎向那个男人背后时溅落的吗?如果用这套围棋对弈,那些已经沉睡在黑色盒子里的记忆一定会苏醒。我害怕得颤抖起来。
“还是别用那套围棋了,我老觉得浑身不舒服。”悠元双手抱肩,表情夸张地使劲摇头拒绝用辛楠带来的那套围棋。悠元推推我发抖的身体,“雨绮也听说过吧?十年前的杀人事件,辛楠这小子是被杀的周老师的得意门生加忠实粉丝。”
周老师,那是母亲曾经带着少女般仰慕神色提起的称呼。父亲坚信雨梵是母亲和专业围棋选手周子俊所生的孩子,对此我也深信不疑,雨梵和我太不一样,只有我才是父亲的女儿。当年官方和媒体认为应该保护未成年的孩子,并没有公布过我和雨梵的名字及照片,虽然辛楠不知道我所隐藏的秘密,但我的目光不敢再久久迷恋地停驻在他身上,更不敢再仔细辨认那套围棋。
可是,本来应该是第一次看到的这套围棋,为什么有那么强烈的熟悉感呢。十年过去,我才发现心中还有那么多疑惑难解,却再也不知道该向谁询问真相。努力忘记不幸的过去,隐瞒家庭背景秘密的我,似乎也渐渐远离了真相。可惜我以为结束的故事,原来在辛楠心里从未完结。
“老师死得太冤枉了,还要被你们谣传出诅咒之说来。而且,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真的只是情杀吗?凶手,真的是那个被妻子抛弃的男人吗?”辛楠仔细擦拭着棋盘,仿佛自言自语却非常坚持。
“那是因为后来为了纪念周老师,用这棋盘下过围棋的执黑子的围棋选手死在对弈中了,不是吗?”悠元似乎对辛楠的追根究底精神不大支持,还是摆摆手坚持不用周子俊的遗物围棋下棋。
“那位师兄是心脏突发病而死的,老师已经不在了,怎么能因为那种迷信传闻就扔掉他生前最宝贵的棋盘呢。”所以辛楠主动要求保管这套差点被周子俊家人丢弃的围棋,缺少一枚黑子的死亡围棋。
4。命运
一出生就被贴上“天才”的标签,不像父亲的孩子,只是一部不能输掉任何对弈的机器。有时想想,雨梵的命运也不见得比我幸运。至少,我是父亲和母亲的孩子,我是属于那个家的血脉,不是母亲背叛父亲背叛家庭的禁忌之子。
我们都想改变命运,父亲选择了最残酷的方式,让生活以死亡的姿态结束。只签了母亲名字的离婚协议书没有效力,父亲改变了离婚的命运,将戒指重新戴在母亲失去血色的手指上。
那个血腥弥漫的午夜,我也以为自己的命运能够改变了,“张雨绮”将完全脱离围棋的束缚,开始平凡的人生。然而,兜兜转转十年,我竟然还是逃不出这片黑白世界。在那个交叉点上,我被辛楠丢来的一枚白子轻易绊倒,重新栽入万丈深渊。
“测试可以开始了吗?”对辛楠的坚持,悠元也无可奈何,只好劝说雨梵:“就陪这小子使用这套围棋吧,今天似乎是周老师的祭日。”雨势没有变大,滴滴答答落在窗台上,乌云却不断往下压,缠缠绵绵的雨丝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
测试的对弈先限定了黑白棋子的角色分配,由辛楠执黑棋,他娴熟地落子,熟悉的进攻防守套路,我手中的白子不得不被他牵引着,在黑子身旁占据交叉点。悠元惊讶的眼睛睁得圆滚,一头雾水地望着没有拒绝没有吃惊,乖乖跟随辛楠的步伐下着“黑白配示范棋”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