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幢本属兄长的木瓦房早已是瓦砾遍地,杂草丛生。没人管理,自然就成了时空潮气与动植物的侵蚀体。兄长早在母亲去世后就带着他的妻儿摇摇晃晃地去了广州打工。也难怪,他们为了生存,为了自己能生活得更幸福,他们不得不抛弃老家的木屋,去当农民工。那瓦砾遍地的木屋就只得靠父亲去管理了,每年父亲都得请人去检检瓦,空时去将那些杂草清除掉,可兄长一家却一去无回连个影儿也没有,常让父亲甚是伤心,孤独时总在心里嘀咕:
“有本事就永远别回来。”
管理只是名义上的事,走走形式罢了,一位老人哪管得过来?
一年一度的父亲的生日又到了。从前,兄长在家时,我们兄弟俩常是轮流坐庄替老人办几桌酒席为他庆生,请家人、亲戚们来家搓一顿,当然也包括周家。在酒桌上,那时的我们其乐融融,常端杯敬父亲一杯寿酒:“祝父亲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现在看来,本该兄长为父亲办的几桌酒席,就只能由我来代劳了,因他们压根就没影儿。电话催,无非也只是:“没找到钱,回不来。”
因兄长的“没找到钱,回不来”这话让父亲望儿心叹,也让我那心胸似铁盒子的妻子常在我耳边唠叨:“作为儿子连起码的孝道也没有。”
可是也有兄长的说法,他在电话里常这样发牢骚:“国家给了你铁饭碗,父亲的晚年你就多劳吧。同是父母所生,我为何就该跋山涉水生活在农民工的世界?”
掐指算来又有半年没回老家了,过几天就是“屈原节”了。
接父亲进城应是我的当务之急,一来端午将至,二来是因父亲的生日。我捎信让父亲来城里。父亲确实很少来城里,年轻时每年也只来城里二至三次。那时的我们,对进城是本属奢侈之事,几乎无事不进城,不到年底不进城(为泡温泉)。
现在,他说他不想给我们添麻烦。他说一人在家生活惯了。还说我哥一家不回来,他也不来,一杯酒一碟花生米去我母亲的坟前,让我母亲陪他过生日。“你们城里就是怪,进屋脱鞋,出门穿鞋,人来人往,车来车往,不认识,不习惯,不安全。”
父亲就这样,一根筋,凡他认定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没办法,看来只得我回老家了。
买了必需品:一套新衣,算是寿衣吧;酒自然是少不了的;菜也自然少不了,卤菜,鱼,豆腐,我们认为老家没有的几乎都买上。当我带着妻子风风火火地赶回老家时,父亲那一身瘦骨嶙峋却自在地忙开了。
那是中午,见我与妻子的到来,听到的又是他那拉长着脸而心里却乐哈着的叨咕:“你买这些干啥?花钱。鸡,杀一只就是,蔬菜,菜园里多的是。”他好像又觉自己的话多了,“你们不来我就邀寨上的几个老哥来陪我,如果他们不来,我还真得去你妈的坟前让你妈陪我过生了,她肯定会乐意的。”
“寨上的老哥们,”我知道那些都是父亲从穿开裆裤时玩到现在的哥们,他们的童年生活在饥饿年代,他们的青年生活在“文革”时期,而他们的老年生活却在罐罐茶里。
吃晚饭时,父亲并未骗我,他的那些老哥们一窝蜂地赶来。他们的手里也不免提着一瓶酒,一斤糖,一袋水果之类。
“打牙祭了,周桥,高寿。”这就是他的那些老哥们的声音。
“福如东海,周桥。”
“寿比南山,周桥。”
父亲的那些老哥们,他们腰弓驼背,他们步履蹣跚,他们吧吧地抽着旱烟,他们吐沫横飞,他们在感受着一种幸福,活着享受现实世界的幸福。
在他们看来,他们的人生就如那株土里的草、那棵山上的树,枯荣成败于天地之间,生死于这模糊世界的瞬间。这个世界就好像是他们用扁担挑来的,因为他们每人的那条扁担上留着他们的血汗,散发着他们的青春,每一条扁担都有他们的美好回忆。
饭桌上自然少不了周家和刘家。周姐是韦艳背来的。我陪着老人们喝酒,通过那一杯杯酒,我感受到了他们的孤独。
周姐的饭是妻子喂着她吃的。我看在眼里,我在想,难道这就是周姐的人生?
晚饭后,寨邻们散去,我们一再要求父亲随我们去城里,可他却坚持着他的意见:“城里的空气难闻,城里吵,不习惯。”
“我陪陪父亲,人老了怪孤单的,我真担心他确确实实会去母亲的坟前。”我对妻子说。没办法,妻子回城了。
这是一个不错的天气,算得上阳光明媚,可是,黄昏却被浓夜牵着分不开身来,就像老屋那剥剥蚀蚀的大门,突然被打开,夜,吱呀一声便赶来了。
在韦艳的帮助下,我将周姐背回属于她的固有天地。那片天地可谓属她私有,很少有人闯入,因为那里的阴暗,那里的闷涩。在那片天地里,她只能算是一尊卧雕,生活在那尊卧雕周围的有老鼠,有臭蚊。可是,她却是稍长于我年岁的童伴。
回到父亲生活的老屋,他的那些老哥们都乐哈哈地回家了(也许又没回家,因为那副纸牌才是他们的真正乐趣),乐呵呵地说他们的孙儿们在家需照顾着。
我找来土罐,续上水,在火坑里将父亲的罐罐茶煨上,对他说道:“晚上,我还听您讲故事。”在昏黄的灯光下,我端详着父亲的背影,还有他那满头的银丝,我知道,父亲的满头银丝便是他的岁月。我说我去看周姐了。他同意了。
这是一幅怎样的景象,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周姐一丝不挂地坐在冰凉的地上,就如一尊尚未完工的雕像。
一个嘶哑的女人声在怒吼:“屙,屙,我让你屙。”此声稍停了片刻,彼声又起,“要死又不早点死,真是折磨人。”
我进屋了,就是这么一幅惨景图,就像旧社会的女剥削者之于奴隶:韦艳高举一根竹条;周姐一丝不挂地蜷在那把木椅脚旁的地上,披头散发,一声不吭,全身瑟瑟发抖,一脸惊恐状。
“怎么回事?”我问。
高举竹条的女人见了我,似乎愣了一下,便将那高举的竹条绵软地不情愿地垂了下来,就像受到莫大的委屈似的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怎么办呀,这何时才是个头呀,我受不了啦,我会被她拖累死的……”
她确确实实真的像个深受委屈的女人。如果不是面前的现实,只听她的嚎啕,你定会同情地流下眼泪。
人类的两面性,这是上帝的杰作。
见到我的突然到来,她像是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将手中的竹条怒指着周姐对我说道:“叔,您评评理,我这么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她,您看到的,她又屙了,满裤裆……”
我说:“还不快拿套衣裤来让她穿上。”我根本就没指责她的意思,毕竟——我知道周姐只是她的婆婆。有的家庭,有的女人,尚且对自己的母亲也如此,更何况婆婆?
“穿,屁股上全是粪,怎么穿?要洗了才穿。”她说。
我想到了周意的爷爷,几十年如一日地任劳任怨,那是何等的不易。父亲之于女儿,媳妇之于婆婆,也许这是不能划等号的。至少,现在,让我明白了“久病床前无孝子”的真正含义。
我对她说那你还不快点?她一定听懂了我话语背后的坚定含义,将竹条愤怒地朝地上一摔,转身去厨房了。我知道她肯定是去烧热水。
一股臭味扑鼻而来,周姐竟然抬起了头,朝我面带微笑。
韦艳将家里的那口木脚盆端来了,用塑料桶将锅里的温水舀来了。
“叔,您帮帮我吧。”她对我说。现在的她,简直就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一位温柔的女人,一位孝女,一位勤劳的媳妇,全都表现在她的手脚麻利与话语里。
我一个男人怎么帮?我真真切切地如此想。但是,我没办法,就像一场残酷的惨烈遭遇战,凶残的敌人已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刺向了我的胸部,我只得奋不顾身,坦然地面对着这一切。
面对周姐的女人体,她的身体,此时,简直就是“惨不忍睹”:黑黄的粪便涂抹着她的下身;胸部、背部已被地灰涂抹得像一匹斑马背。我还有什么可虑呢?帮着韦艳将她抬进木脚盆里(她抱头我抓脚),我稳住她的身体,韦艳则用毛巾擦洗着她的身体,再用香皂擦抹一遍。给“成人女婴”洗澡,也许就是这么回事。
我问韦艳:“你平时怎么给她洗?”
“根本就抱不动,有人过路时就请人帮忙,实在找不到人帮忙时就只好让她站着或坐着给她粗略地擦洗一下算了,有什么办法呢?有时也请赵爷爷来帮忙。”现在,她的话语已归于平静,不再抱怨。
我不得不承认,幼时的我们也常光屁股、光身子地生活在一起,玩过家家,她扮新娘而我则扮新郎。现在,我们都属中年,而她的智力却不抵一岁的幼儿,她却以这样的裸体方式光天化日地暴露在我们的目光里。如果她是一个正常人,如果她有一个正常的现在,我们谁又能这样待她?
穿好衣服后的周姐躺在床上睡去了,这是她最好的所在。我们谁又能理解她的孤独?谁又能知道她现在的心之所想?我们谁又能知道她现在对我们这个世界的品味和看法呢?
我对韦艳说她不应该这样对待她的婆婆,因为她也有一个快乐的童年,因为她是周意的母亲,谁能知道自己的将来?
“我也没办法,这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也知道谁都看不清自己的将来。我是人,不是机器。就算是机器也有被磨损坏的那一天。”她的内心是苦闷的,是委屈的,是酸涩的。看得出她作为一位女人生活在这个家庭里的不易。
“爷爷那时不知是怎么走过来的,三十多年的辛酸苦辣。”她说着说着,不知何故,却拥着我伤心地哭泣起来,仿佛她拥住的不是我而是她的丈夫,似落水的女人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为何就这般命苦?”她向我哭诉道。
她的相拥,毫无顾忌,让我感觉到了她的颤抖,感觉到了她的女人味——我不由自主,我恐惧,而又磨磨蹭蹭——显得有些不够协调,但又仿佛自自然然,难道这就是本性使然?
二
带着那身颇带罄香的余味回到老屋,父亲已在火坑边靠在板壁上打瞌睡。“今晚还让不让他给我讲故事?”我不想打扰他。“就让他睡去吧。”可是还是吵醒了他。
“怎么现在才来?”他睡眼惺忪,带着怜爱的责备神色问我。
我不得不向他坦白,但还是保留了不想让他知道的那点可怜的秘密。他说韦艳这孩子挺难的,现在就开始摊着这家人的邋遢事了,不容易,作为一位年轻女人更是不容易。我说我看见她在用竹条抽打她的母亲,父亲就说这样的事落在谁的头上都会如此。
“你栋华叔真的太不容易了,几十年,他都挺过来了,后来就是有了周意,也不见他吭一声,人前人后就像没事儿一样。”父亲说。
“那是因为周姐是他的女儿,但韦艳就不一样了。”我在辩白。
父亲又不说话了。我给他倒了碗茶。“爹,你累了就去睡吧。”父亲在想些什么呢?难道他在思念母亲?也许是吧。
“你栋华叔真的太不容易了。”终于,他又闷葫芦地吐了一句,“你柳姐能活到哪一天?她活着,既苦了她自己,又累了他人。”原来他在为我那柳姐担心。
此时的我与父亲,整个宇宙就仿佛像是我们父子两个人的世界。没有战争,没有剥削,没有压迫,没有尔虞我诈,没有高低贵贱,唯有敬与爱,唯有心平气和,唯有平等。也许,我想,上帝创造的亚当与夏娃的世界也不过如此,只不过他们是男女,而我们是父子。老屋便是我们的宇宙,偶有狗吠,仿佛天外来客,这是给予空旷的无限的点缀,正如绿叶之于鲜花。
我重又提起了话题,对于那些错乱的阿拉伯数字。
我问父亲:“如果19341019就是您告诉我的那些故事的话,那么193710也一定是您想告诉我的故事了。那么1940年,对栋华叔来说又有什么重大事件或意义?”
老人在沉默,他在品茶,就像他在品味他的人生一样,有滋有味。
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我知道这对父亲是不公平的。但我相信,现在,父亲一定会告诉我,不然栋华叔不会将那些阿拉伯数字记在他的那个发黄的小笔记本上,甚至保存下来。
是有意还是无意?我当然不知道,也许兼而有之。
我相信那个破烂的笔记本记录的定是那些时间上的大事。对,肯定没错,栋华叔一定是想,要让我们这些晚辈记住那些特殊的日子,对他来说非常特殊的日子。那些阿拉伯数字写得歪歪扭扭,有些地方还有水渍,有些地方已有破损,还有被撕烂的痕迹。
“你真想知道?”父亲终于又吐了一句。“还是别知道的好,伤感,就让它发霉烂掉吧。”
我说过去是历史,追忆过去就是正视历史。父亲的目光是空洞的,更是模糊的,早已被人类的时光掏得干干净净。从他的鬓发,从他的额角,从他头上粗短的银丝,还有他那坑坑洼洼发黑的牙床,以及他那干瘪的嘴唇,那便是逝去岁月的见证。
我在坚持,就像在坚持寻找那根救命稻草,哪怕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一隐一现的那根飘浮不定的救命稻草。
“1940——1940。”父亲连念了两遍1940。他在追忆,他在脑海里努力地寻找着那点对他们老一辈来说应该是刻骨铭心的可怜的痕迹。“是不是那次洪灾?”他又喝了一口茶,那口茶就像是他的清醒剂。
“哪次洪灾?”我问,“那时也发生过洪灾?”
他告诉我说应该就是1940年,那时的他们都还很小。他说那次洪水好大,大得洪水过后满寨的巷道都是垂死挣扎的河鱼、田鱼,到处都有死猪死牛还有死老鼠,那些烂木渣烂木材横七竖八地躺在那儿,还有那些从破屋里冲出来的锅、碗、瓢、盆,板凳、撮箕、背筐、竹筛,有死狗,也有死鸡——老辈们都说那是百年难遇,他们从没见过那么大的山洪水。那年他才几岁,记得那次暴雨连下了三天三夜。雷公、河神就像在天上打了一场世界大战,似乎所有的仙神们都投入了战斗(我想有点像现代版的特洛伊战争)。他们各自为政,各自为战,你一刀锋过去,他一剑锋过来,雷鸣电闪,就像天都被他们厮杀破了,就像天河的河堤被他们的刀剑声震垮了。“我们被大人们关在屋里不让出门,到处平地冒水。从后山沟怒吼下来的山洪……冲烂了老屋的板壁,沟边的几家被山洪冲坏了房屋,猪牛圈被洪水冲走了。”他说等暴雨停下时,大人们担心顽皮的他们出门抢死鱼、抢死鸡、抢死狗,害怕他们被洪水冲走,就骗他们说洪水里有龙、有水怪、有虎、有狼、有毒蛇,还有吃人的妖怪,有专吃小孩的白骨精,把他们吓得大气不敢出,大门不敢迈,颤抖着煨在家里。他还说,那次洪水将寨里所有的田坎全都冲垮了,那些刚插的稻秧被洪水连根拔走。“寨上至少有五家木房被冲倒,一董姓老人被洪水冲走后是第二天在当门田里找到的尸体。”说到这里,父亲停了下来。在昏黄的灯光里,他好像在偷偷地抹泪。
“这么多年了,难道他对那次洪灾还心有余悸?”我想。天灾无情,水祸不长眼,人类在自然灾害面前总是脆弱得苍白无力。“抢死鱼、抢死鸡、抢死狗”,也许只有这些死尸才能让他们填满肚腹。父亲说得没错,对于那些死尸,他们只能抢,因为穷人们都在抢,抢得那些富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养的牲畜白白地死去而捶胸顿足,苦不堪言。
“栋华叔家肯定也受灾了。”我说。
“怎么没?我们赵家与他们周家都受灾。”他说赵、周两家都租耕着王保长家的田,就是寨边落凼那几丘大田,暴雨过后那几丘落凼田就像湖泊,水汪汪一片。“我们自家的几丘田也被洪水冲垮了田坎。等水消后,才又去将那些田坎砌上,要多少劳力?田里、土里,只得又重新翻耕播种。错过了季节,收成?如果错过了播种季节,那简直就是扯淡。王保长那样的大户们才不管你收成不收成,只要一到收割季节,他们就来收租。交不起咋办?累结到下年,下年再交不起,咋办?那就用自家的田地抵债。无地可抵卖的就只得去给他们当长工。”
父亲曾对我们说长工就是给“他们”挑老担,就是给“他们”当牛做马。这里的“他们”自然是指那些地主老财。
因为此情此景,我清楚地听见父亲在哼唱那首曾在我们“光屁股”时他教给我们的《长工歌》:
——三杯苦酒吃下肚,一年牛马做到头——丢下老母无人管,新来妻儿打短工——一犁耕出爷碑记,眼泪汪汪如泉涌——日扯黄秧三百把,夜扯黄秧不算工——他们吃的精夹肥,一碗骨头待长工——老财早酿黄花酒,半杯不肯给长工——我望结账养老母,哪知结账两手空!
因为父亲的哼唱,我仿佛看到了那位长工,那位弓腰驼背劳作在田地里的长工,那位挑着老担行走在烈日下的长工……因为父亲的哼唱,我仿佛还看到京剧《白毛女》中的那对父女将我带入了那片冰天雪地:
躲账七天离家外,十里风雪转回来,劳碌饥寒我忍耐,切莫高声惹祸灾!连日里东奔又西颠,卖豆腐嫌了几文钱,集上称来二斤面,带回家来过新年。人家闺女有花戴,爹爹没钱难买来,红绳扯上整二尺……
三
那条闪电突然划破夜空,闪进老屋,仿佛那夜空就像是它的私人财产,任由它挥霍,又像那无孔不入的魔鬼,张牙舞爪地在老屋里遛了一圈之后又溜走了。紧接着便是两声炸雷,“轰隆隆——轰隆隆”由远而近,砸进老屋,又一声“哗啦啦——哗啦啦”扯破万籁,暴雨来了,只听滴滴答答的雨声,显得有些肆无忌惮。
老爹似乎不为所惧,因为这样的暴雨的前奏,还有这样的风灌满楼,老人早已见怪不怪,习以为常。而这势如破竹的风雨早已剥蚀了我的心灵,让我颤抖,让我惊棘。山寨里的狗们躲起来不再吠叫,就像被魔鬼灌了哑药。偶有两声夜鸟的鸣叫也像是被这暴雨吓怕了,显得有气无力,属乞丐般的无病呻吟。
妻子从家里打来电话,关切地问:“老家那边下雨没有?城里的雨下得太大,仿佛垮了天河堤。停电了,停水了,满城只听警报响。”我说老家这边也仿佛是天破了,天河里的水一古脑儿地灌下来,暴雨倾盆。我还说肯定是河神被玉帝惩罚了,河神找不到气出,便气恼地轰开天河堤,将人类作为它惩罚的对象。
“注意关窗。”我说。
停电了,老屋里一片黑暗,只有那闪电带来的光亮溜进老屋。我们面前的火坑里煨罐茶的那点星星之火,却给我们以希望。
“没蜡烛?爹。”
“没有,哪知道停电?点油灯时家里还常有煤油。现在连油灯也不知去向了。”
父亲对这样的处景早已习以为常,并非如我那样大惊小怪。我们就在这样的黑暗里坐着,与魔鬼似的闪电较量着,与砸进老屋的雷电耗着。
“在农村,习惯了,”父亲说,“就像习惯自己的手脚。”老人在沉默,又似若有所思。他又说,“如果是在白天,那时的我们肯定还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奔走在田间地头,一句话,要吃饭。即便雨再大,蓑衣斗笠遮不住身,也只能在岩龛里躲一下,注意,在这雷公河闪的天气一定不要躲在树下。”
父亲的蓑衣与斗笠,我是熟悉的。每当雨天,一位披蓑衣戴斗笠的身影常出没在我儿时的心灵记忆里。在风雨中,他们总是为了那么一点希望,那么一点能让全家人填饱肚子的工分,他们总是勇敢地战斗在风雨里。我知道那时的生产队是靠工分分粮的,工分似乎已与人的命运紧密相连。
闪电溜进老屋又溜走了,“轰隆隆”的炸雷声此起彼伏,“哗啦啦”的雨滴如“鬼子进村”般侵略着这幢百年老屋。就连老屋里颇为亲热的老鼠们也不见踪影。唯有那黑暗,那鬼魅,那怒嚎的风在吞噬着这几乎只有老人、小孩与妇女留守的山寨。
“不知韦艳她们怎么样了。”我问。我也不知道,此时,现在,我为何想起她,难道就因为她拥进我的怀里时的那几滴眼泪?
父亲说这么大的雨,她们还能怎样,肯定待在屋里吧。不知为何,我却又担心起她们来。我说我得去看看。父亲就说这么大的雨,手电也没有,挺危险的。
“只要她们不出门,只要这暴雨没冲垮她们的房子,她们就没危险。该来的会来,该去的会去。除非水灾对某些人的宽恕,除非山洪有看人做事的偏爱。”他沉默了一会儿后又说:“农村的水灾无非田土被淹,只要自家房后砌有保坎,房子还是不会被冲走的。不比城里,暴雨一来就内涝。”
城里确实是这样,因为那么一点沾铜臭气的土地,山洪沟被某些人侵占,地下排洪沟长期得不到清理,那些排洪沟成了垃圾沟。一代人过去了,新的一代又产生了。那些表面看起来光鲜的东西,其实呢?将随时被黑暗、污染、随心所欲、拜金主义、男盗女娼、伪文明、空心萝卜外招牌、墙头草所侵害。
不过我还是很担心她们。“我确确实实得去看看。”我对父亲说。
他说:“你要注意安全。”
我借着闪电瞬间的亮光前进。雷声轰鸣,仿佛在地狱的门内,敲响了警醒世人的钟声。我来到韦艳家门外,尽管我手中有那还算破伞的东西,我的衣服还是被那可恶的雨滴淋湿了。落汤鸡似的狼狈,我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又是一道闪电,接着一声就像是爆炸在面前的炸雷。只听屋里有女人的惊叫。我仔细听来,原来是韦艳的惊恐。我大声喊着她的名字,算是喊破嗓子,她总算从恐惧中稍微恢复了常态。她肯定听出了我的声音,我想我的声音肯定对她是不设防的。我站在她家的大门外,听着哗啦啦的雨声,我在心里埋怨:“我好心来看你们,怎么不开门?”
我终于听到了那猥琐的脚步声。她走到了大门跟前。
“叔,是您吗?”
我说:“是我,开门。”
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像是受到过分惊吓的脸相来。当我刚将一双脚跨进门里,她却将全身投在我的怀里,尽管我全身已湿,裤腿淌着水流,她却全然不顾,就像落水之人抓到了那根救命稻草,委屈地说道:“叔,我好怕。”她再不说话了,一双手紧紧地抱着我,而我则背靠着此时已关闭的大门。
“怕什么,不就是雨吗?”我说。
我感觉她并未松手,她就这样紧紧地抱着我。现在,我想了很多:她是否已将我当成了周意?可是,从她嘴里嘣出的称呼,又明明在叫我叔。她应该知道我是谁,她并非疯子;难道,她确因这三个多月来伺候她婆婆的疲劳?难道她因心力交瘁?难道她因来自我那久违的虚拟帮助?或因,一位新婚不久的女人的孤独寂寞?更或因,一位女人的本能对来自一位男人的应该的本能帮助的本性渴求?
“你抱吧。”我想。
周姐房里静悄悄的,就像万籁俱寂的夜空。也许她醒着,正琢磨着她生活的世界;也许她醒着,正听着屋外的哗哗雨声,还有那炸雷的轰鸣;也许她醒着,正品味着她孤独的人生。她还能做什么呢?只能将自己垫着尿布的身体蜷缩在床角,眼睁睁地听着或从窗孔看着窗外发生的一切。如是从前,她的身边定有父亲的安慰,她定会抱住他,因为她知道他就是她的希望,他就是她的保护神,他就是她的救命稻草。现在呢,这尊保护神不见了,她的精神支柱不知去向,那根救命稻草已随风而去,她就只能蜷缩在床角了。
“叔,我好怕。我怕一觉醒来就见不着你们了(她在称你们)。”韦艳始终将我紧紧地抱着。此时,我应该感觉到来自湿衣的冰凉,可是,我不但没感觉到,反觉一股热流从脚底渴望着上升,蹿到腿根,蹿到肚腹,蹿到胸腔,蹿入脑门。
我感觉她像是在推着我。懵懵懂懂中,我被她推进了她的屋里——我知道一切都将有可能发生,鬼使神差,我却一点没反对,我在纵容自己,我在容许她一位孤独女人的渴求。现在,我终于感觉到了她的狂热,那么执着……
窗外的暴雨仍哗哗地下着,不时暴响两声炸雷。虽然屋外的雨声是那么疾风骤雨,仿佛就像天与地间战争来临的前奏,可是我却纵容她的肆无忌惮,就像一位青壮年光棍在暗夜里撕扯着身下的如花美女而那么豪情满怀。这间屋里就是我们俩的天地,尽管屋里有存粮的霉味,尽管屋里有老鼠的偷窥,尽管闪电在睁着吃人的眼睛,尽管雷公在鸣着愤愤不平,可是,此时的我们却像生活在逍遥岛,尽管岛外充满战争的硝烟弥漫,而我们却在这间小小的暗淡的屋里享受着男人与女人的欢悦——我为何纵容?我为何眼睁睁?难道现在的我们本该发生点什么?性爱是人类的原始本能。
雨中回到老屋,父亲在火坑边好像睡着了。
“老人还在等我。”
四
因为暴雨,只得又窝在父亲的身边闻听父亲衰老的气息过度一夜。父亲身上的那股泥土味、旱烟味,还有那股寿衣味,让我切实感受到了他人生的苍白岁月。滴答滴答的雨声就像是对我的催眠曲。
一夜的踏实睡眠。
终于醒来,才发现父亲早已起床。妻子来电话说,进城的多处公路已被山洪冲断,老家至县城的公路也自在其中,简直就是稀里哗啦的烂。
从寨上那些留守老人们的口中传来的消息是寨上的大部分田、土坎又被冲坏了,还出现了多处大面积垮塌。从后山冲下的山洪汹涌澎湃地涤掠着它沿途的禾苗与田、土的肌肤。低洼处已变成水的海洋。从寨中经过的水泥公路已被无情的洪流冲得坑坑洼洼,就像美丽的少女那脸庞被无情的化学反应极强烈的护肤品烟熏火燎得疙疙瘩瘩,让那些勉力行走的汽车仿佛像喝醉了酒一样跳着不知名儿的广场舞。
****就像田径跑道上的长跑健儿仍在不知足地冲刺。
韦艳见了我陡显不好意思的神色,低头说:“谢谢您。”
谢,简直让我莫名。这应该是两厢情愿的事,没有谁对谁错,也没有谁谢谁不谢的事。给父亲煮了碗面条,我终于赶上了回城的第一趟客车。在客车上,我发现了沿途的千疮百孔。塌方确已多处,当载着我们的客车经过时,那些咆哮的挖掘机与铲车正在那些塌方处焦辣地忙碌着,因为它们已经接到了人类的命令:“不完成工作不下火线。”流经县城的河水仿佛黄河水泛滥。县城里昔日干净整洁的街道到处是厚厚的淤泥,还有砂石,就像被强奸的美少女充满着对这世界的仇恨。曾经琳琅满目的店铺被洪水淹过的痕迹陡显破败与沧桑,仿佛受到战争的浩劫。部分店铺里还聚着半人深的黄泥水——回到家里,仍停水停电,简直让我无可奈何。
这就是自然,这是自然对人类的惩罚。正如一位伟人曾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妻说昨晚的雨太大,新开发的几片小区全成河流,老街一片汪洋,杜家沟,乌沟——山洪简直势如猛虎下山。穿城而过的河道里冲下来无数的死猪死牛,还有家具木材,还被洪水冲走淹死好几个人——百年难遇。
又是一个百年难遇,如此水灾,在多日之后,总让人们谈水色变。
在我又一次回老家时(不知为何,隔三差五,我总想回老家,是因父亲或因周姐或因韦艳),父亲又告诉我这样一个故事:
仡佬乡的唐乡长坐在自家门前眼睁睁地瞅着本乡遭受如此百年难遇的水灾而叹气。“看来今年不但租子收不上来,更莫说县里要求上缴的这样捐那样捐了。”他想。
暴雨过后,他戴上自己的那顶深黑色礼帽,穿上那件新缝制的丝绸青色长衫,拄着自己那条光亮亮的文明棍便出门了。他想去全乡走走看看:一来摸摸老百姓们受灾情况的底,好让自己心中有数;二来也想去那些保长们的家里坐坐,想了解了解最近以来乡内的一些情况,因为他早就听说全县内已发展了好几支游击队,这些游击队专打土豪、杀恶霸,还杀那些卖国的汉奸。游击队们来无影去无踪,人说能飞檐走壁,刀枪不入。他真不希望这些游击队出现在自己的山头,不然县里一声令下让剿灭他们,自己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就凭自己手中的那几杆破枪还能剿灭游击队?好自为之吧,他不希望有事,更不希望剿“匪”战争发生在自己的地盘。他是这样想的:“如果剿‘匪’战争发生在自己的地盘,不但人力物力自己要遭殃不讨好,县里开拔来一支剿‘匪’队,吃、住、花销,还不得自己出?那些剿‘匪’队简直就是些馋猫,吃鸡、鸭、鱼、肉不吐骨头。前些日子,白沙柳塘坝的竹老爷被杀一定是‘他们’干的。我又何必去得罪?明哲保身吧,求无过。如果‘他们’真欺杀到自己的头上,要杀鸡儆猴,当然,自己也不是吃素的。”
走在山路上的唐乡长想了很多,他身后的三个随从也个个头戴礼帽,一身短打青衣,身背‘黑不溜秋’,不时东张西望地小心跟着。
“贺龙的部队多厉害。就连甘溪和困牛山那两次遭遇战,国军那么多部队也没将‘共匪’围追堵截消灭。现在呢,这‘东洋鬼子’又耀武扬威地闯来了,屠村成了他们的拿手好戏。关外成百上千的逃难人涌进关内,一拨又一拨地涌来,就像这山洪水,势不可挡。国军节节败退,从关外退到关内,他们……今后的天下将是谁的还不一定呢。”想到此,他感觉时代在变,就像这天气,有时阴,有时晴,有时雪,而现在却是****之后。
走在去五姓寨的路上,因为一时感觉到他已看清了这个世界,不免嘴边不由自主地哼哼:情姐下河洗衣裳唉——当他的脚步落在王保长家的院门外时,他便大喊大叫:
“王保长,在家没?”
这是一座四合院,正房,两厢,院门。正中木瓦房的两山是青砖烽火墙,两厢楼门外是高高的院墙,青砖铺地。
暴雨后的王保长起初是站在自家院门前遥看当门的家田,田坎垮了,他却恍恍惚惚看到有一具尸体在黄泥水中晃荡。“哎呦妈也”一声,他慌慌张张地闯进院门,对家人们说他闯见鬼了:“当门田里有具尸体。”
他窝在家里心慌意乱、心急火燎,全身瑟瑟发抖。
不一会又有家人来报,说当门田里的那尸体是佃户董家那老伯,昨晚被山洪冲在那儿,死了。听到此,他总算稳定了心神,但仍还心有余悸。“怎么冲死人?”他硬着头皮又出院门,果然见当门田边董家的那些家人们凄凄惨惨地哭着将捞上田坎的尸体抬在回家的路上。
“怎么就冲死人?”他又不安而心焦地想道。他又磨磨蹭蹭地摸去漕的,看着自家的田块那些垮得一塌糊涂的田坎,他就怒骂老天的不公道,雷公、河神不睁眼睛。
听到唐乡长的那声喊,是王保长刚从田间回到院里,茶罐里的茶水还没沸腾,心想:“我那公鸡又该塞他的肠胃了,混吃混喝,操他娘的蛋。”
他的妻子桂树英只听他在叽里咕噜,不知他心里又在算计谁:“老奸巨猾。”
一步一颠地走出院门,王保长一见唐乡长那笑面便立刻雨过天晴地将那黑拉着的脸扯成了葵花朵儿,满脸都是蓝天白云,就像“葵花朵朵向太阳”。
“哎哟!唐乡长,又有多日没见了,贵脚踏贱地,打脏了你的脚,有啥事,通知一声,我立马就赶来。”他便笑吟吟地向客人迎去。
也许因他们的大声说话,也许因他们各自在打着哈哈,桂树英也跟着丈夫迎出门来,哈哈笑说道:
“哎哟,唐乡长,真是稀客,稀客!昨晚的风真大,是暴风,是狂风,您能来我们五姓寨,是看得起我们家老王。怪不得,怪不得刚才树上那喜鹊欢叫。贵客,贵客。”她忙转身又将脸扭向丈夫,埋怨道:“还不快去把那红冠鸡宰了?”对妻子桂树英,王保长向来自认是他的门牌,家里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靠这女人打理。
“遵命!夫人!”
桂树英原本是邻寨人氏,一天天长大,就像那玫瑰花儿,就连身穿那一身父母给的破衣烂衫也难遮那“靓身儿”,也难掩那含苞欲放,方圆之地总让那些富家子弟馋唾欲滴,而让那些穷家俊男们望桂树英而兴叹。只因她的父辈欠下了王家的田租,常年交不上,日积月累而债台高筑。而其父又懒得烧虱,好吃懒做,被人称“油嘴王”。父母生下两个儿子,一个十全十美地继承了老父的本性,另一个也被抓兵外出未归,有人说已战死,也有人说当了逃兵吃了枪子儿,没人看见,只听传闻,反正了无音讯。
年轻时的王保长仰仗父辈的殷实,百般巧取豪夺,用桂家的债台高筑为条件,那好吃懒做的“油嘴王”便答应了王家的要求应了这门亲事。桂家女子其实并非有心上人,便只得无可奈何地顺从懒父之意:一来这门亲事不愁吃穿;二来这王保长之父也是王保长,这王保长在当地也算得上有权有势人物,名头响当当。
现在看来,这保长夫人对自己的终身并未选错,傍了棵果实累累的扎根五姓寨的大树,先美了吃穿不说,那老保长一蹬腿,这儿子便成了理所当然的后继保长,也成了腰挎“猪把腿”的人物,而自己则安安逸逸、稳稳当当地当起了保长夫人。因丈夫的场面,她也将自己那两片樱桃唇操练得油嘴滑舌了。
面子的光鲜,却也难耐内心的空虚与寂寞。空虚什么?空虚于王保长整日敲响那面铜锣,铜锣响声过后便咀嚼那片腾云驾雾的“烟草”。她成了他的摆设,成了他的工具。每当夜深人静,空落落的宅院,浩瀚的夜空饱含着她的望眼欲穿。她的目光在移动,她想将自己的心思随目光溜出这深宅大院。
唐乡长在王保长家里一坐,那目光便贼溜溜地绕着保长夫人那棱角分明的身段直扫,心想:“有朝一日能在她那白嫩的肌肤上解解馋也不失枉当乡长一回,尽管镇上那杏花园里的漂亮妹子一个个娇艳欲滴,萝卜酸菜各有所爱。”
在桂树英忙灶上的时间里,唐乡长与王保长除谈笑风生地大谈特谈镇上杏花园里娇艳欲滴的女人们外,还谈起乡里的大事。
“前两天大雨,你们这儿如何?”唐乡长今儿出门,那脸自然是经过一番精心修饰的,颇为饱满的天庭,衬托着那肉嘟嘟的双颊。他手中的那根雕花文明棍已被主人摆放在客房的门角,那顶显示乡长风度的礼帽已被保长夫人挂在他身旁上方板壁的钉上。他们喝着茶,聊着他们的“事”。
佣人柳妈在院子里进进出出地忙着,一会儿灶上,一会儿客房。其实柳妈是王家的远房亲戚,家在山里。只因死了男人,一个儿子老实巴交尚未娶上媳妇,在当地一财主家里当长工。前年,因生计,柳妈才来到了王家。桂树英并未给柳妈分派具体工作,只对她说见纸打纸,什么需要做就做什么:灶上的活儿,烧茶倒水,抹桌扫地。
在这王家院里,猪牛牲畜自有长工黑娃子,不用柳妈操心。黑娃子是一孤儿,十二岁时就来到了王家,现已二十岁了,没有家,没有亲人,自然就没人给他谈婚论嫁。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在黑娃刚进王家时,王保长见他乖巧听话,本想收为养子,又想,如果收了养子,待“婆娘”肚皮争了气生了接班人,又担心后辈们为家产事打破脑壳,也就将黑娃收为养子的事放下了。如今黑娃已二十了,王保长对黑娃严在嘴上善在心里,桂树英是看在眼里的。
怎么说?王保长愣了片刻后说道:
“来的路上,想必您已看到了,灾情严重,看来年上是颗粒无收的可能。”得尽力叫穷,得挖空心思叫苦,想必这“老虎嘴”又在打什么歪主意。保长心里非常明白这一乡之长是下来摸底的,是来捞油的,这样捐那样捐,少交为好。“租子交不上,‘穷鬼’们还能缴捐?他们如果把那点塞牙粮都交捐了,还拿什么来交租?倒霉的最终还是自己。”
唐乡长站了起来,踱着步,晃晃悠悠。他明知这王保长在耍奸猾,但又不便明说。为了应付县里,他不得不将自己的手伸向这些掌管一方的保长们。
“想必你老弟该有办法。我来就是想了解了解。然后让你们开个团会。天灾,我当然是看到了,可上面的任务必得不折不扣地完成。不塞满他们那张消坑嘴,他们又会叫嚣说‘他们拿枪在保护着咱们’。”唐乡长已踱到王家客室门口,满眼里晃现着的是桂树英那对圆屁股,心里就有了火烧火燎的感觉。转身,他强压着燃烧起来的那股淫火,又慢条斯理地加强了他说话的语气。“接县里通知,今年在原来的捐税上增加兵捐,上面说那些狗日的东洋鬼子打进来了,连委员长也同意与共党合作了,现在是全民勒紧裤腰抗战,‘兵捐’就是这么回事。”
该吃饭了,柳妈将桌上的酒菜摆得桌满菜香。院里拴着的那条金毛大黄狗似乎也闻到了鸡骨的味道,狂吠起来。黑娃以为又有什么生人来了,忙颠颠地跑去院门边,将那对干枯的眼球瞪圆堵在门缝里,偷窥着。他想知道究竟来的又是何方大人物。
什么也没有,黑娃显得有些灰心丧气。可是,分宾主坐定的唐乡长(还有他的随从)与王保长他们仍不忘在桌边谈论着如何尽最大可能将捐税征得风生水起,谷帛满仓。其实他们也知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的道理,不然怎么会有土匪,有游击队?
饭桌上的他们照例是要喝一杯的,尽管山路被山洪冲得坑坑洼洼,田地满目疮痍,就像行走在村村寨寨里的乞丐们腿上的脓疮,甚至还爬满蠕动的蛆虫。本地的苞谷烧酒成了主人待客的必不可少,也如当地人喝罐罐茶那样。三杯酒下肚,“关公”脸似的唐乡长满口酒气冲天地又说起收捐苛税之事,还特别强调兵捐。
“你必将全村的粮食集中起来,按定量交,不然,那些大兵们手中的‘黑不溜秋’可就要扣动扳机了。他们整天在村寨里晃晃悠悠,你得鸡、狗、猪肉地招待他们,你想不从?那好,他们就让你吃枪托子。村民们呢?就更惨……我也想为村民们好,不想让他们吃亏,所以,提前来给你打声招呼。”
保长听完乡长的话,沉默了,将准备送下肚的那杯烧酒端起又放下了。他感觉现在坐在他对面桌前的就像是一只吃肉啃骨的饥狼。
“看来这任务是非完成不可了。”他想。“乡里乡亲的,怎么下得了这脸?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没吃的我还能有好日子过?这简直就是逼良为娼,让人饥寒起盗。如果让更多的青壮年们被逼上梁山为寇,自己还有好日子过?如果他们都去参加游击队……”他头都快想炸了,就像已经点燃了引线的地雷,随时有“轰”的一声爆炸的可能,心想这如何是好?
乡长吃饱喝足,站起来拿起他那根文明棍,戴上他那顶深黑色礼帽,对那三位腰挎“猪把腿”的随从一挥手,出门了。
王保长木愣愣地坐在原地。桂树英则将那只早已被抓被捆的“青年”红冠鸡一把抓在手里慌张不安地追出门,在一番你推我搡中塞在乡长的手上,尽显女人的柔媚赔笑道:“唐乡长,欢迎再来,‘老母鸡’还是有的,就差那条响尾蛇了。”
乡长笑笑,他知道面前的女人说的是双关语,希望自己关照她的老公,也许还可来一次“龙凤会”。
“我会再来的,响尾蛇随身带。”他将那双“响尾蛇”似的眼睛色眯眯地扫视着面前的女人那肉嘟嘟的胸脯。“哪一天,你能上我那龙凤床?”他鬼抓胸地想着。
唐乡长与桂树英那眉来眼去的所有一切,都让愣在那儿的王保长尽收眼底。
“你那眼睛,终有一天,我定会将它抠出来喂狗。”
保长出门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人成为那火炉中的飞蛾。他要借助“波塞冬”的力量,将那火炉里的旺火浇灭。神色突变,他笑吟吟地对上司恭候道:“唐乡长,这只‘青年’红冠鸡可很会钻被窝,得防着点,恐怕点燃后院。”
他们彼此都听懂了对方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不免又是一阵哈哈。
王保长感觉到了乡长的手落在了自己的肩上,还拍了两下:“千万记住,今年增加兵捐,不过在过两天的保长会上,我会强调的。”
唐乡长一个急转身,将右手毫不掩饰地伸向面前的女人的肩膀,也同样拍了拍:“弟妹的厨艺堪比御厨,我会再来的,下次就吃清汤:老母鸡炖响尾蛇。”
王保长目送着乡长远去,狠狠地呸了一口痰,在心里怒骂道:“又吃又包,真他妈的吃肉不吐骨,还想‘老母鸡炖响尾蛇’。”不过,传到周围的人们听觉里的却是他朝远方招手的高喊:“乡长乱走。”他想已走远的乡长一定认为他在朝他喊“乡长慢走”。
在人类历史的洪流中,有时,人类表现得很是强大,有时又表现得那么弱小。在战争面前,人类总是表现得那么强大,弱肉强食,你争我夺,尔虞我诈;在天灾面前,人类又总是表现得那么弱小,孤苦伶仃,哭喊哀号,弱不禁风。人类简直就是一个不知饥饱的动物。
可是,现在,真不知道父亲为何要告诉我这些。我明白了,他是想让我知道那时候的捐税多如牛毛,苛捐杂税猛于虎。我又知道了一个新名词“兵捐”。
对于“兵捐”,我不必在此多嘴饶舌。
父亲的世界,就是一幅乡村画卷的世界。他一直生活在农村,每天出门看见的不是田就是土,不是山就是水,还有那些鸡鸭猪狗。他说村里越来越空气好,荒山绿了,绿得田土已没人种了,土变成了山,田变成了田洼。他还说村里再没有“偷鸡摸狗”了,青壮年们都进城了。村小消失了,因为孩子们都进城上学了。春节前的“他们”又风一样被吹回老家,让老人们看到的“他们”不是打麻将就是摸金花,几乎男女老少。
“为何村小会消失?”对他们这些老人来说,可能永远是他们心中解不开的迷。
被接到城里的父亲首先感觉到的是高楼大厦的存在,是车流,是人流,是变化,是人情的冷漠,是喧嚣,是杂乱,是灯红酒绿……
“哪一天,我们农村也能像城市一样?”他对我说,“我还是喜欢农村,串串门,晒晒太阳,听听鸡犬之声,夜不闭户,新鲜的空气,没有农药的蔬菜。城里有什么好?一句话:吵。”
我说:“不久的将来,美丽的农村会比城市更美丽。”
他就笑。他还说:“我怕是等不到那一天喽。将来的农村还是你们的。”
他似乎在长吁短叹,又似在犹豫,因为他有太多的话想说。
在父亲来城里的第二天,我破天荒地去市场买了一只土茶罐,也如他那样在煤气炉上给他煨起了罐罐茶。有了这罐茶,又像是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五
唐乡长走后,王保长又屁颠颠地敲响了他那面破铜锣沿寨上的每一条小巷一路敲下去,还不忘喊出他那酒后的破嗓子:“各家各户注意啦,县里有要求,今年在往年捐税的基础上再增加一捐,那就是‘兵捐’,什么叫‘兵捐’?就是那枪杀的鬼子打进来了,我们要团结抗战,全民抗战。”
王保长敲一巷喊一巷,敲一路喊一路:“枪杀的鬼子打进来了,我们就有责任让国军官兵们吃饱喝足,才能让他们有精神去打鬼子。”那面破锣声响遍了整个村寨。听到锣声的老百姓们就站在田地里细听,可是那些地主土豪的监工们则恶声地怒骂:“快干活,什么‘兵捐’?与你们何干,肚里没吃食就什么捐也不是。”站着的苦力们便自然会挨一鞭子。在田里插补秧苗的他们仍是堵不住那保长破锣似的声音回响在田间地头,似要将他们的整个时空都碾碎,将不复存在拼接。
“各家各户都听好了,每丁一捐,按人口算,人口多就多捐,人口少就少捐。有钱的出钱,没钱的用粮折钱算。大家提前准备,过几天县里定会派人来。”
王保长敲着铜锣在村寨里巡走了两圈,他相信“穷鬼”们都应该听见了他的喊声才回到家里,恶声恶气地喊叫着让桂树英给他快点煨一罐茶:
“哈婆娘,我喉都冒烟了,茶煨好没有?”他又心想他妈的这臭保长,哪还是人干的?不过骂归骂,想归想,跺脚归跺脚,一碗土黄茶水灌下肚去,又觉神清气爽,想道:“这保长还得干下去,不然他唐乡长那鬼影子能上门?”不过,他又想,那招蜂惹蝶的婆娘倒不失为一道好菜,有她在,就是一钩上好的鱼饵,不怕那唐乡长不替自己说好话。他又在心里乐着。
第三天去乡上,王保长走在被洪水冲得坑坑洼洼的路上,他的歪心思又上来了。老天爷为何总是与人类作对?这暴雨早不来迟不来,秧苗插上了就猛来,“操他娘的,真像那女人们的‘大姨妈’,来得准,来得真他妈的是时候。”
乡里的保长会上,唐乡长还是那些话,就是强调“兵捐”的重要性、紧迫性、绝对性。还说如果没有国军在前线扛枪打仗,流血牺牲,哪来全国人民的抗战积极性?会议散会,乡长并未留保长们吃饭。往年,乡长都会盛情地安排保长们饱吃一餐,喝杯浓烈的见面酒,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个乡长也当得不容易,甚至有些窝囊,如果没这些保长们鞍前马后地跑来跑去,哪有他乡长的今天?就像没他们乡长哪有他们县长?
走在回家路上的保长们就想,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水灾来了,鬼子们也打进来了,简直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在溃烂的伤疤上撒盐。王保长在回家的路上看着一丘丘被山洪冲毁的田地心里就发怵,怵那些捐税交不上来,怵那些身背黑不溜秋长枪的家伙们一来就动粗,害怕老百姓们因饥寒起盗,害怕他们被逼无奈上山为匪,当然喽,他更害怕他们上山当游击队,成为“红匪”的帮凶。他知道,这国军向来与“共匪”势不两立,只因现在东洋鬼子打进来了,才迫不得已联手抗战。他在保长会上还听说了“西安事变”。原来“国共”在全国人民的一片抗战呼声中不得不联起手来。
“原来如此。”他明白了县里为何增加“兵捐”的原因。
回到家里,夜幕降临,他觉得这夜幕好像就是自己带来的,说来就来,伸手不见五指,就像掉进一个黑洞,让他有些喘不了气。吃了晚饭,王保长让柳妈给自己烧了洗澡水,他想将自己的不快发泄到婆娘身上。他太想有个儿子了,可是,他觉得桂树英那肚皮就像他妈的是块花地,只产闺女不产娃。他就想努力,努力翻耕那片花地,让那片花地开花结果。躺在床上的女人呻吟了,啃他肩了,缠他腰了,搅得他三两下就喘着粗气败下阵来,惹得婆娘半途败性直骂他断尾巴牛,银枪蜡头。
被骂银枪蜡头的王保长心里又变黑了,就确定第二天去城里看看,因为他觉得城里是社会形势的风向标,谁将执掌天下,只要到城里一打听便知;另一个原因就是他惦记着城里伊甸园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一块银元,她们就服服帖帖,哪管你银枪泥头或是金枪蜡头?
正准备出门,因衣食无忧而长得肉嘟嘟的桂树英追上来扳着丈夫的脸说,你进城给我捎带一点那些城里女人们头戴的彩色丝带回来吧,还有她们穿的露屁股露大腿的旗袍。“听说城里的那些**人们都适兴穿那旗袍。”
“乖乖,只要你听话,给我早日生个带把儿的宝贝就行,穿的自然会有。”王保长总担心自己无后,已是两个丫头的爹了,还不见儿子,他一想着心里就如针刺般焦痛。
“还不是你那把儿不争气,要是你那把儿争气,怎么可能是两个丫头?”妻子针锋相对。
他有些不高兴:“怎么怪我?”
“不怪你怪谁?不信你让那唐乡长来试试,保不定这带把儿的就生出来了。”她在他那额头上俏皮地巧伸兰花指点了一下,再伸手在他那裆里摸了一下。“真没用的东西,软塌塌的。”
进城还是那条老路,几段泥沙路,几段石板路,走大田坡,走大水沟,还走白岩、大石头,更走石板坳。王保长进城惯常骑的还是自己那匹黄膘马。让黑娃子将它牵出圏,他骑上去,就感觉有点像当老爷的样子:“黑娃子,多去割点草,每晚得喂糠面,这马儿还不够膘。”
“记住买旗袍。”桂树英再次说出自己之所需。
大水沟还是老样子,暴雨后的泉水还是那么浑浊,丝毫没见变清澈的迹象,哗啦啦——哗啦啦地响着。白岩嘛,古木葱翠,那一壁山崖,可惜没有石刻。大石头,总给人怪石嶙峋如处鬼怪的魔窝。石板坳自然是光溜溜的石板,不知传承了多少文明与儒家文化。王保长悠然自得地行走着,龙底江已成他目光中的缩影。似有几声模模糊糊的枪响,他担心遇到山贼或那些自称山贼的莫名人物。
县城还是老样子:启灵桥的古味,不过已有残破;走过启灵桥,目光里的万寿宫还是那么雄伟,楼角飞檐耸立云中。马蹄声脆响:嘚、嘚、嘚。进北门,马儿带着他穿过大街小巷,然后,现在,他才颤巍巍地走进温泉——将那身臭汗洗去,顿觉神清气爽。本想去拜访几位远亲,可又觉这兵荒马乱的多有不便。在经堂外的吃摊前,一碗酒,一碟花生米,一盘牛肉,一碗绿豆粉,略填了叽里咕噜吼叫的肚子,站起身,牵着马儿走在街上,才觉已是中午。阴云密布,难道又有雨?他总这么认为。
一队全副武装的大兵骑着马儿横冲直撞地冲过来,他只得立刻避让。那些背长枪的老总们来去自自由由,哪有一点东洋鬼子已打过来的迹象?茶楼里的歌声还是那么惨惨淡淡,尽管喧嚣,但人进人出,仍络绎不绝。
“老哥,今天城里怎么这么热闹?你看那些大兵们来来去去,难道有喜事?”他又走回吃摊前,拽住一位同样在那儿填肚子的一位老哥,一会儿朝老者看看,又不时朝街面看看,他在左顾右盼。“你看,那一队国军又走过去了。”
他拽的老哥“嘘”了一声,将嘴躲在他耳边悄声说道:“难道你还不知道?听说洋鬼子打过来了。”
“让开,让开,这里不准摆摊。”来去匆匆的“全副武装”在怒吼。
在王保长看来,“鬼子真的已经打过来了。”
在兰家大院前的空坝上,人群似乎越聚越多,几位年轻小伙抬了几张大木桌过来,搭建了一个台子。他们在那台子的后面拉起了那面红绢黑字的横幅,上书:全民团结起来,抗击侵略分子。
王保长只得将自己的坐骑付钱借拴在旁边的一家面馆店主家的后院。
一队学生样的队伍喊着“打倒侵略者”——“全民行动起来”——“用我们的热血将侵略者赶出中国去”的口号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来。他们一边喊着口号,一边挥舞着手中的小旗子,绕城一周后又回到那拉着横幅的台前,只见那领头的青年,一跃飞身便上了台子。又有两位穿着学生服的女青年也一跃上那台去,在她们的手中抱着一个写着“抗战捐款”的箱子站在那同样穿着学生服的男青年的两旁。
快变天了,学生们也行动起来了,不由王保长不这么想。
他挤站在人群里。他们推推搡搡。只见那男青年清了清嗓子,对台下越聚越多的学生与老百姓们声如洪钟地高喊道:
“同胞们,我的兄弟姐妹们,同学们,你们知道吗?我们东三省的老百姓们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正备受着侵略者们的凌辱,他们吃不饱穿不暖。你们知道吗?侵略者们的锋利刺刀随时在捅向他们的胸膛。在那里,侵略者们火烧了他们的村庄,屠杀了那里英勇的人民,他们在奋起反抗,他们在与侵略者作殊死斗争。你们知道吗?那些惨死在屠刀下的兄弟姐妹们倒在了血泊中,而另一些兄弟姐妹们又接着战斗。现在,现在的我们生活在后方,我们有何理由不伸援手去支援他们?现在,我们的同志,我们的部队正在前线用自己的血肉生命挡着侵略者前进的子弹,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在这大后方高枕无忧?”
王保长听着,他在想,“他们是谁?学生?被赤化了的学生?”
“我们难道不应该为流血在前线的将士们做点什么?我们希望我们的同胞们能站出来,团结起来,抵抗侵略。能捐钱的捐钱,能捐粮的捐粮,我们定会将你们捐的钱粮送到武汉八路军办事处去。我们一定要将侵略者赶出中国去,我们一定能将侵略者赶出中国去。”
那位男青年刚一说完,站在他身旁的那位短发女青年接着又高声喊道:
“同胞们,请伸出你们的援助之手吧,为我们的抗战将士祈祷吧,为我们国、共两党的共同合作坚决彻底地抗击侵略者祈祷吧,要相信,在不久的那一天,侵略者一定会被赶出中国去。”
群情激愤,台前有人带头高喊起了口号:打倒侵略者;全民团结起来;将侵略者赶出中国去……
捐款开始,王保长勇敢地挤进人群,从怀里毫不犹豫地摸出两块大洋投进捐款箱。他听到了说“谢谢”的声音,这声音他感觉有点像他在县城读书的女儿的声音。“是她吗?”可他并未听到有人叫他一声爹。
在回家的路上,他想他的女儿了。
“为何‘共匪’采取的是这种方式捐款物,而政府却向老百姓按丁摊派‘兵捐’?”他真想不通。
“看来这天真的在变。”他想。
雨滴还是没有落地,阴沉沉的天空像在变晴,可他根本就不知道,在他踏进家门前是否又有一场暴雨?因他感觉到了来自毫无人情味的空气燥热,仿佛这燥热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