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的却是个男人,因着光线和距离,他刚一从屏风后出来,廖落看得并不十分真着,只觉得是个清瘦的男人,很挺拔,戴着眼镜,一身黑衣,于是衬得更加瘦削。男人走到楼梯旁,按下了开关,棚顶水晶吊灯应声亮起,廖落被闪了眼,不由得闭起来,待睁开,眨巴眨巴,逐渐适应了明亮光线,再看,男人已踏在最后一级台阶,正走到自己跟前来。
唇削薄,微微抿,鼻挺立,单眼皮,眼睛却不合常理的大,大而深邃,眼镜片都遮挡不住的,一汪海水般的,深深注视着她,让她几乎觉得那眼睛是有魔力的,成精了的,要把她吸进去。
离得近了,才清楚看见,他穿一身黑色锦缎睡衣,外套一件黛蓝色罩衫,额发稍长,遮住半个额头,只余一边锋利入鬓的浓眉出来见客。
长得可真是好看,廖落不由在心里默默念,好看又让人觉得有距离感,他长得可真白呀,白得跟瓷器一样,跟刚刷完的大白墙一样,跟吸血鬼一样,连嘴唇都是没什么血色的,一个男人怎么会,怎么可以这么白呢,话说他会不会突然用生出尖利指甲的手掐上我的脖子呢,哎呀好害怕。
廖落看到男人薄薄的嘴唇分开又合上,方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听见他说进来吧,然后转身走回楼梯上去。
廖落便跟在他后头,脚踩着剥落了红漆的木质地板,咯吱咯吱,上了楼。廖落说你就是简一作者了吧,你好你好,我叫廖落,我们部长有跟你说我的名字吧,我是杂志社新进的编辑,目前还处在实习期,请你多多关照啊。
男人步幅略略慢了一下,没走回头,手插进外套口袋里,说哦,实习编辑,然后又继续走。廖落紧走两步,说不是不重视你的意思你不要误会呀,对我们实习编辑来说,能跟你这样水准的作者一起工作是很能锻炼自己的机会呀,是我主动要求的,社里也是基于这样的考虑做出的这个安排。
廖落觉得自己这话说的真是有里有面,马屁拍得圆润无形,如果是说给她听的,她早就在心里大笑三声了,果然,社会不好混,嘴甜好保命,她又不是傻子,早上大家在提到他时宛若丧尸来袭的模样,她当然知道这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但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嘛,她一个实习编辑,面对当红作者,当然得恭敬着,让着,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扮怂,等她转正的,等她带过很多作者一身经验的,到那个时候,她就哼,心平气和,平等相待,不然嘞?作威作福颐指气使么?拜托,她只是编辑,又不是恶霸官老爷。
没有回答,两人前后上了二楼,男人丢下个坐字,脚步没停的径直走进一扇门里去了。
廖落说哦,然后眼睛四下逡巡,心说就算我外婆活到今天,怕不是岁数都比不过这栋房子,这四周墙上大幅勾金描银的壁画,年代久远褪了色,跟脚下踩着的重花地毯一起,散发着古老的气息,廖落觉得,就算外婆活到现在,她也说不出这壁画画的是啥,这地毯的花纹是什么个织法,说不明白这大幅落地窗帘的红是哪种红。
四下看了一圈,廖落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摸着雕花木头扶手,觉得自己的运动鞋牛仔裤实在是不匹配,当穿个旗袍,眉毛修成细柳叶,挽发髻,刘海烫成半月式,坐在这里,才能相称。
男人从那扇门里走出来,端一个水杯,放到她面前,在对面坐了下来。
廖落说谢谢,拿过杯子,喝了一口,白色的骨瓷杯子,非常干净,对面坐着的这个人,也是非常的干净,睡衣穿出了正装的气势,但为什么要住在这样的老房子里呢?有时候这些搞艺术的人真是不太好琢磨。
放下杯子,廖落从包里拿出笔和本子,再把pad掏出来,说我来是想跟你确定一下这一次在我们杂志连载完结小说的出版事宜,如果内容方面,你没有要再修改的意向,那么,我们就按照目前的章节进行整理,然后签约,按照上一本的分成方式来进行,可以么?我们看一下合同,如果没有问题的话,就打印签字,好么?这样可以快一点进入下一步,也好让故事尽快发售面对读者,这也是写作者最愿意看到的事情嘛,对吧?
廖落将合同文档打开,屏幕转向男人,示意他去看。
他却没有看,只是看着她,淡淡的,说你可能不知道我的习惯,我写的故事,在出版前都会进行一次整合修改,因为经过了时间,再回头看一些情节和对话,可能会有不一样的想法和处理方式,所以是要进行回顾与适当修改的。
廖落说那当然可以呀,从我们的立场上,当然也是希望最终出版的故事能够更加的好看,这也是对读者的负责嘛,我们可以把这一项写进合同里,定下一个日期,在时间内将修改完成就好。
男人侧脸看一眼窗外,嘴角微微上翘,不知道可不可以理解为是笑了,他回头看着廖落,说问题是我没办法确定能在什么时候修改完成,我还,挺忙。
哦?这样啊,廖落略略停顿,说那么,我们一个大概的时间也定不下来么?我们这边还是希望能尽早安排出版的,毕竟,读者也都在等嘛,后续还有签名会采访这些活动要安排。
啊,是啊,还有这些后续事情,男人眼睛掠过廖落的脸,落在她身后壁画女人纤长的睫毛上,顿了,又顿,说我挺讨厌这些活动呢,人太多了。
廖落看着他,脸上是不失礼貌的微笑,心里已经开始不是滋味,这啥意思啊?不能按照连载完结版本出版,要修改,又没有要立刻修改的意思,也没有要即刻签约的意思,还透露了连签售和采访都不乐意参加的意思,廖落觉得他这姿态跟自己高三总复习时期她的母亲大人有一拼,这也不行那也不准,实在让人很难喜欢得起来。
“那么,你觉得,能在什么时间整理修改完成呢?如果你手头有其它的作品和工作,那么,能不能稍微的,往后推一推呢?我们把工作安排做一下调整,已经完结的故事,没有大的改动的话,应该也不会花费太多时间的,你看这样是不是可以呢?”
廖落看着他镜片后大而深邃的双眼,忽然明白,那里头装着的,不是吸引,是难缠,是抵抗和固执,这难缠抵抗和固执互相融合,依托这漂亮的皮囊,营造出一种虚假的表面平和。这让她忽然有一种按下play键,走进山谷,迎面扑过来一头巨兽的游戏体验感,且这巨兽铁甲武装到舌头,而她,一身都是系统赠送的便宜货。
恐慌啊恐慌。
“这个嘛,不好说呢。”
男人不紧不慢,说其实这一个故事我写得不很满意的,因为写得比较赶,整体构架和人设说实话都不很合心意,如果不能改到让我自己满意,那还不如不要出版。
廖落心说呦,这还没怎么着呐,就要撂挑子不干,那可不行,你要撂挑子那我的饭碗岂不是要不保。
廖落说那么你是跟其他出版社有要合作出版这本书的意向么?
男人说没有啊,我只是不确定,要不要出版它,毕竟,写得不很满意呐。
廖落说我看了数据对比,故事连载期间,反馈都非常好,在我们的网络留言板上读者讨论得也很热烈,这样应该可以看做是一个成功的故事了,其实就按照连载完结的版本来出版我们觉得也完全没有问题的,作为写作者,对自己的文字有着一贯的严格要求当然是好事,但已经那么受到读者欢迎与喜爱的作品,在架构和人设上做太多的改动,是不是也并不太好呢?
既然人已在战场,那么这仗是不想打都得打,哪怕穿的是一身垃圾装备,她也要试上一试,万一运气好系统bug了呢,胜负未分,谁能说她就百分百没机会。
“简依然,”男人低头摆弄自己修长的手指,“我的名字,除去在签售会和采访这样必要的场合,用简一这个笔名,其它时间,别人都是称呼我的本名的。”
“哦,简一作者的本名是叫做简依然呢,”廖落笑得不自然起来,“很有诗意的名字呢。”
“你有看过我的作品么?”简依然将视线从自己的手指移动到廖落的脸上,似漫不经心的,轻声问道。
“就我个人来说,我胆子比较小,属于阴天打雷都能吓够呛的类型,恐怖电影和小说我基本都不怎么看的,因为会睡不着觉,从书评来看,作为恐怖悬疑类的大神,简作者的文笔正经了得,虽然这一本《手指花》还没拜读正文,但大纲和人设我是好好看了的,是个非常不错的故事”。廖落决定继续走吹捧路线,哪怕他下面说让自己马上把他所有的血腥恐怖故事就地读一遍,她也会欣然同意,撸开袖子在他眼皮底下就开始看。
“如果这本书的出版将来真的由你负责的话,那么作为担当编辑却连内容都没有好好看过,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呢?”简依然仍旧是淡淡的口吻,听不出起伏,但说出来的话,却着实的不客气了。
廖落心里默念一声干,说那么不如我们立刻开始修改,我会连带着在杂志上连载的版本,和你修改过后的版本,一起进行比较阅读的,然后我们一起敲定最终拿去出版的版本,可以么?
廖落忽然觉得自己是在两国经贸磋商会议上进行艰难谈判中的议员代表,对方老奸巨猾寸步不让,她好累,但又必须撑住。
“不如你先去读过之后,我们再来谈出版的事情吧。”简依然起身,悠悠的往楼梯走去,迈向通往三层的台阶,一副赶人的模样。
廖落站起来,说好那我那我马上就读,读完了我们再谈好不好?
没有回答,那个皮肤白得跟大白墙一般,能跟吸血鬼媲美的男人头也没回,廖落看着他走到台阶最后一级,直到消失不见,一直处于紧绷的颧骨瞬间松垮下来,一边把本子笔往包包里收,一边小声嘀咕,你还真拿自己当流量小生了不是,有副好皮囊就了不起咩?这年头颜值当道,谁知道你是不是靠脸吃饭,实力都是被脑残粉夸大爆吹出来的呢?这个时代,名不副实的人可太多了。
推开一楼那扇厚重的紫铜包边对开大门,廖落讪讪的往出走,走出几步,走进一人多高的树木与花花草草里,再回头看身后这幢墙体爬满壁虎叶的三层建筑,觉得它看起来怎么就那么像吸血鬼的巢穴,如果到了晚上,说不定楼顶还会有很多蝙蝠盘旋飞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