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究竟要到何时,才能在偌大的天地之间,寻到引魂珠的踪迹,有时我常常想,或许熵溟只是找了一个借口,带我出冥府,游山玩水逍遥自在。我与熵溟,去过黄泉,去过人间,而这一遭,他带着我,上了仙山——青林。
珞荻说,青林从前的主人苍梧上神,是个嗜酒成痴的老头,最是欢喜下凡历劫,云游天下。
我问他:“现下谁是青林之主?”
珞荻正握着一团雪,将他捏成球,垂头道:“自然是苍梧上神的徒弟。”
我点头,不再问了,见珞荻将雪球扔出去,而寒鸦从我肩头追着雪球飞出去,只一瞬间,便已消失不见,珞荻跟着追寒鸦而去,月如美人脚步紧随熵溟,只是已不再似在人间时那般,挽着熵溟不放。
被白雪覆盖的青林,寂静得仿佛令人听得见它的纯净与安宁。雪花被清风吹散,落在熵溟的肩头,我望着他发梢上的我莹莹白雪,恍惚中仿佛见到了他白头的模样,心中便很是欢喜,即便他的身畔,站着的不是我。
熵溟回过头,朝我伸出手,扬起笑脸来,唤我的名字:“阿尘。”
真要命,每当他浅笑着唤我,便格外令我心动。我握着他的手,跟上他的步伐。
见钻出青林之后,是一片旷野,远远地,便见一方院落孤独的立在旷野之中,我瞧着那方孤独的院落,连带着仿佛自己也落寞起来,走近了却见院中立着一颗枯树,枝条上落满皑皑白雪,而寒鸦立在枝头,我只觉得这方院落如此熟悉,却不是因它像极了我在冥府的小院。
心尖钝痛。
我置身风雪之中,只一刹那,忽觉天地之间,静的骇人。无声的清风迎面袭来,掠夺了一切的温度,是死一般的寒冷沉寂,风雪声,脚步声,雪花沉入尘埃的声音,消失不见。
我猛然回头,却发觉天地之间,只我一人,熵溟,月如,珞荻,青林,已尽数消失不见。
一位身着白色锦袍的少年公子负手朝我走来,他脸上分明挂着笑容,而我只觉得心中一阵难以名状的慌乱。
他径自迈入院中,道:“阿尘,许久不见,你可安好?”
我愣在原地,想了许久,却仍想不起,他究竟是谁。
他见我不发一言,恍然大悟道:“我竟忘了,上回你我相见,我用的是旁人的面目。”
“夜轻尘,我是凌安。”
魔尊凌安。
我握着熵溟的手,却仍然被卷入凌安的幻境。
他果真是世间最强大的魔王。
凌安拂袖将枯树下石台上的白雪融化,安坐石台。,雪水滴落下去,变作冰棱,插在院中的深雪中。
我稳住心神,问道:“熵溟在何处?”
凌安将一盏酒倒了半满,笑道:“你放心,我不杀他,只不过是将他困住了,教他与自己心中的欲望说说话。”
“你想做什么?”
凌安悠然的朝我递出酒盏,道:“你长途跋涉而来,为何不先坐下歇一歇,喝一盏酒暖一暖。”
我没有接他的酒盏,与他相对而坐。
凌安笑着收回酒盏,道:“真是无情啊,你我曾有一面之缘,相识一场,算得上是朋友。”
我道:“轻尘小小鬼灵,恐怕担不起尊上如此高看。”
“阿尘辞色如此锋利,倒教我想念你上回那副乖觉模样了。阿尘,你莫不是当真以为,上回你是从我手中逃走的?”
“从尊上手中逃走,亦或被尊上放走,上回,我终究是走了出去。尊上又何必旧事重提。”
凌安道:“你可知,如今你的性命,在我手中?”
我直视他,道:“尊上若要取我性命,何必同我废话许多?”
凌安冷哼一声,道:“你的性命于我不过蝼蚁,杀死一只蝼蚁,只看当下心情如何便是。我如今高兴与你多说两句,便放你三更死,若不高兴,你便活不过二更。”
“如尊上所言,我又何必挣扎。”
“踩死一只蝼蚁容易,可我偏爱看离水之游鱼,求而不得干涸而死模样。你可知,你如今所在,主人是谁?你可知,三殿下如今所见所闻,是怎样的景象?”
“尊上当真啰嗦的很。何必教人去猜自己也不清楚的事情?”
“你可知,有些事情猜来猜去时,才有余韵,若当真直接了当揭露在你面前,便唯有伤人的真相。”凌安盯着我的眸子,扬起一抹笑意道:“此处名唤青庐,如今的主人,是仙界苍梧上神的凡人弟子。名唤叶轻尘!”
我眼中,是熵溟。
我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坐在枯树下,浅笑着轻唤:“阿尘!”
却不是唤我,我顺着他目光转头看去,只见一位美人转过身来,手中端着一只白瓷碗,叹息着道:“珞荻可是来过?”
熵溟笑道:“你何必如此小气,下回多熬些便是。”
美人黑着脸道:“你可知不问自取,是为偷!堂堂百兽之王,一族之首,却总爱做些小偷小摸的事情!”
珞荻忽地从天而降,尖叫着砸在枯树上,惊飞了寒鸦。
春夜,熵溟伸着懒腰走入院中,支起篝火,取了一方白玉盏放在石台上,又将腰间挂着的酒葫芦取下来,倒满一方玉盏,抬头唤起寒鸦,寒鸦便飞落下来,正吃着酒,便见美人叉着腰走过来,道:“殿下当真觉得我青林好欺负么?”
熵溟镇定自若的拂袖坐下了,支着脑袋看向那美人,道:“阿尘何出此言,我如今吃着你的住着你的,自然也算是青林的一份子。自家人何苦欺负自家人。”
美人气恼道:“我上回便同你说,这是我师父最爱的杯盏,不许你碰!”
熵溟瞄了一眼寒鸦,难为情的笑了笑,道:“既如此,不如······我还你一套新的?”
美人将寒鸦赶走,气呼呼的收了杯盏。
细雨纷纷时节。
熵溟与一位极其俊美的公子堂下对坐煎茶,一面往炉中添柴,一面偷瞄一旁的美人。
那美人拉着一位红衣娇娘,双眼眯成一道弯月,对那娇娘道:“上回送过去的酒烈得很,你才嫁了人,可千万不要贪杯,若是醉了耍起酒疯,不小心伤着了自己,便不大好了!”
娇娘道:“阿尘,为何连你也这么劝我,既如此,何必要送我酒当做贺礼呢?”
那美人笑眯眯瞥了熵溟一眼,道:“原也不是我要送的,我若要送你,便送你一捧星辰。如此,才好令你与你那郎君花前月下呢。”
熵溟落下一子,清脆的声音伴着他的朗笑,道:“赢了!”
熵溟踱步于院中,时而凑到墙角边偷偷瞧上一眼,便又假装闲庭信步的走着,美人从墙角拐出来,熵溟便放缓了步子走到枯树下,望着寒鸦。好不忧伤的模样。美人站在他身后,道:“殿下究竟要在青林住到什么时候?”
熵溟转过头,浅笑道:“你许久不酿酒了,今日我陪你一同采露,如何?”
“轻尘一介小小散仙,清闲的很,殿下身为天帝之子,难道也与轻尘一般无事可做吗?”
熵溟却避开问题,扬着唇角,笑道:“你我许久不曾痛饮,今日不如一醉方休,如何?”
“谁要与你一醉方休,你来了不过一年,我的酒窖便了空了大半!你如何赔偿于我?”
是夜,熵溟睡在地上,睁开了眼,拧头四顾了一番便坐起来,揉着头忽而扬起了唇角,他推门走出去,直到站在那美人塌前,只呆呆的看着她,许久,他伸出手,抚上她的额,拨开她面庞上的一缕青丝,真是极致温柔。唇角掩饰不住的笑意漏出来,仍是那般教我心动的模样,可他突然敛起笑意转过身,快步走到门口,才打开门却顿住了。再度回转过身,走到她面前,轻巧地吻了她的额。
我站在美人面前,看着她略显清冷孤傲的面庞。只觉心口钝痛起来,原来所谓锥心之痛,真可教鬼痛不欲生。
凌安在我耳边,轻笑道:“瞧瞧,你满心满眼是他,可他心上那人,却并不是你!”
我闭上眼,几番平复心中激荡,驳道:“不,这是你的幻境,自然你想令我看什么,我便只能看见什么。”
凌安冷笑道:“呵!当真是执迷不悟啊!难道他不曾告诉你,我虽擅长制造幻境,却终究无法凭空捏造,若非他心有所想,我又如何使他相信,走入幻境。你如今所见,皆为他过往之真相!”
凌安再将酒盏递至我的面前,道:“你生于暗夜幽冥,名唤夜轻尘,而他心上那人乃是青林之主,名唤叶轻尘。一字之差而已。那时他从蛇妖白碎烟口中,听说你的名字,便误以为你是叶轻尘,多么动人的误会,难道你从未起疑,他······”
凌安说了什么,而我已再听不见,我想起那时我曾问他。
“你究竟犯了什么事才被罚入冥府的?”
熵溟笑道:“因我想见一个凡人。”
“冥府没有凡人,只有鬼。”
熵溟顿了顿,盯着我的眸子,说:“自是有的。”
“我从未在冥府见过凡人,他在哪?”
原来他当真是为了寻一个凡人。一个成了仙的凡人。
我想起熵溟曾对我说:“阿尘,你如今这般,便很好!”
我原以为我不曾听清,原来,只是色令智昏而已。
我想起珞荻初见我时,几分错愕几分疑惑神情,原来,只是我不愿深究而已。
我想起那时他借口说寒鸦喜欢我院中的枯树,便在我隔壁安了家。
我想起,他初见我时,便唤我“阿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