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为冥府光阴易逝,却不想人间光阴亦是匆匆,我与熵溟去往魔界之时,人间正值春朝,而今重回人间,却已近秋日。
孟婆说,人间有话,是说牡丹,可堪百花之首,却不想我与它失之交臂,终于不能亲见,彼时我与熵溟正共乘一叶扁舟,途径人间繁华。
两岸人头攒动,我问熵溟:“话本里头,神仙总是喜欢私下凡尘,再遇上个公子哥,而后,便宁可舍了一身修为也要想尽办法与那凡人在一起,你们神仙,当真如此任性么?”
水光反照在他脸上,他眼中光影纷繁,笑道:“自然是有一二个似话本里头那般任性的仙家,只不过,若当真与凡人私定终身,却不止自身与那凡人没有好下场,连族人也要受到牵连。”
“原来即便是仙,也有受制求而不得的时候。便没有什么法子可两全么?”
熵溟道:“听闻曾有一位上神,恋慕上一个凡人,于是她便化身为蝶亲下凡尘点化那凡人,后来那凡人历经十世苦难,终于得道,上神才与他共结了连理。”
“既有法子,为何没有仙家效仿。”
熵溟道:“只一个传闻而已,并不知真假。只怕聊以慰藉的部分更多些。”
“为何?”
“仙界掌管世间秩序,明令仙妖不可妄动凡人命数,那位上神又如何与那凡人结缘,既结了缘分,又如何不受到处罚。若受了处罚,那凡人如何能得道,或是那凡人有法子得道,可凡人得道,自身便已抛却了七情六欲。既如此,又如何在得道之后,与那位上神缔结姻缘。”
我忽而想到我与熵溟,虽我算不得上人,却终究与他不同,真是忧愁,我终究与他无法长久。
我怕教他瞧出心事,便扯开话头,道:“今日街市为何如此热闹?”
熵溟道:“今日便是人间七月七日乞巧节。”
人间七月七日乞巧节,信女们望月祈求,盼得良人,一生美满。
熵溟牵着我下了小舟,逛了人间夜市,买了烧饼,朱钗,花灯,他拉着我穿过人影走到湖边的僻静树林之中,我们便倚着树共看满天星辰,后来不远处传来车马声,我与熵溟一同去看,却见身着黑衫的公子哥从马车上跳下来,将一位被紫袍遮得严严实实的美人牵下了马车,他二人携手走入树林之中,双双跪在树下,望月祈求。
“长相守,勿离分!”
我不曾想尽有亲眼见人盟誓的一日,想起孟婆曾与我说过的许多故事,一时心潮澎湃的很。
却不想熵溟拉着走到湖边,便要我也学那对人间有情人一般,对着满天如海星辰,月明风清许誓。
我想他原本便是神仙,何苦对着自己发什么毒誓,他却说,“此刻我与你,便做一回凡人。”说着便伸出了手,跪在月前,道:“天地神明请听,我熵溟,以我仙灵为誓,今生来世,此心唯有轻尘,无论她是鬼,是灵,是仙是魔,是妖是神,真心无二,永不相负。如有背弃,便教我仙灵散尽,受尽永世离殇之苦。”
“天地神明请听,我夜轻尘,以我之灵起誓,今生来世,上穷碧落下黄泉,绝不与熵溟分离,若有背弃,便教我····
熵溟突然伸出手捂住我的嘴巴。道:“我不许你以你之灵起誓。”
我扒开他的手,道:“立下山盟海誓,自然要诚心些,我只这条性命,自然只有以我之灵起誓,不然,难道要寒鸦的性命起誓吗?”
熵溟点头道,“未尝不可,除非你心中并不认为寒鸦的性命珍贵。”
“寒鸦自然是珍贵的,可寒鸦不是我的。”
熵溟忽而认真道:“寒鸦是你的,从一开始,便是你的。”他扬了扬眉示意我道:“重来。”
我便只好重新摆正姿势,对着满天星辰,虔心诚意地道:“天地神明请听,我夜轻尘,以寒鸦之灵起誓,今生来世,上穷碧落下黄泉,绝不与熵溟分离,若有违逆,便教寒鸦······
我只觉得不对,终究没能说完。
杨柳随风摇曳,八仙花开成锦,艳阳高照,直烤的鬼大汗淋漓,熵溟一手为我撑伞,一手替我摇扇。而我心中却仍很是不悦。只因过往挎蓝采买的小姑娘会故意与熵溟擦肩而过,落下一根萝卜一条手绢。长帷帽遮得严严实实的闺阁小姐会借着摇扇吹开白纱,偷偷地送他秋波。与王婆年年纪一般的妇人会扯着熵溟的衣袖,借卖货的功夫与他搭话。
我问熵溟:“你是否太过招摇了些?”
熵溟将伞塞进我怀中中,又收了小扇,道:“你是否太过小气了些?”
我望着他,见他好似很十分认真的模样,一时便有些讶然,瞠目结舌道:“我哪里小气?”
熵溟停下脚步,双手怀抱在胸前,眼尾睨着我手中大小包裹道:“剪纸美人,华庭美宅,冥钱白烛,备的倒真不少。可你当真觉得将这些烧给他,他便会喜不自胜,心满意足?”
我点头道:“自然,小黑最喜欢吃白烛,看美人,他生前便想盖座宅子,娶个漂亮的美人。如今我上来了,自然要为他做些事情的。”
熵溟又露出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道:“他喜欢什么,你倒记得比他还要清楚,既如此,便不要忘了买串炮竹,好将他叫起来收你这份心意。”
不知究竟是艳阳太过炙热,还是鬼终究不喜欢日光,我心中窜起一簇火苗,烧的格外的旺。正要出言反驳,便有位拈帕的老妈妈,刻意走到熵溟面前借着问道的名目打探他的名姓。我转头便不出意外的在远处的马车上,看见竹帘拨开了一条小缝,一双美目顾盼流连,少女怀春模样。
却见他格外热心肠的与人细细指着道,我想着他昨夜才与我说不可坏了凡人的气运,转头便教人家姑娘芳心暗许,心头那簇火苗窜起来,逼得我绕过行人往僻静处走去躲开他。
可我才将东西放在一座宅子的墙角,便察觉到有人正跟着我。
我忽而发觉,如今我的模样,便是从前我所见灵如的模样。
越发气恼自己起来。便朝巷子尽头的他走过去。
虎王珞荻忽地从墙角窜出来,教我吓了一跳,他却呲着牙笑得格外灿烂,道:“阿尘,是我。”
我朝他见了礼,便问他:“虎王为何在此?”
珞荻掏出一块烧饼,漫不经心的道:“我为你而来。”
“为我?”
“月儿说要过来找殿下,我便过来找你了。”
我了然的点头,往他身后瞧过去,却连他的半点身影也没见着,想原来是美人在侧,人家照顾不过来。
我转身将包裹拎上,便朝更为僻静得小山坡走过去,正好唤那虎王布了一道结界,再布上一道隐身咒,便在其中将纸钱烧与小黑。
那位月儿妹妹便在这时闯进来,挽着熵溟,极亲密的模样。
我将冥纸一股脑丢进去,一股浓黑的烟飘散开,那美人便掩着嘴往熵溟怀里钻。我只瞥了他们一眼便将豪宅往浓烟中丢了去。
珞荻问:“你烧冥钱做什么?”
“送给我地府的知交好友。”
珞荻便很是惊奇的笑起来,道:“原来是真的。原来鬼当真是食白烛用冥钱的,我从前一直以为,这些不过是凡人编出用以安慰自己的法子。”
我白了他一眼,没做声。
待烧完了纸钱。走出去,那美人朝我见了见礼,笑起来道:“我名唤月如,是珞荻的妹妹。”
我回了礼,便道:“小的夜轻尘,是冥王派与三殿下的侍女。”
她便作出了然的模样,一双细嫩白皙的素手紧紧揽着熵溟的臂膀。而我没有去看熵溟是何模样。
珞荻领着我往前走,与我细说这些年的沧海桑田,从前荒芜人烟,鲜有人至的山林。如今变作了楼阁街市,而那深潭,如今是人间某个王爷府宅中的一处景致。珞荻为我施了隐身咒,我便得以毫无顾忌的行走于甲兵护卫的院墙之中。
不多时,便已走到了那方深潭前。
我看着眼前的清澈的潭水,便想起忘川尽头那汪清潭,正站在潭边犹豫不决时,便不知教谁推了一把,掉入了潭中。
黑暗涌来,我所能想起的,唯有那日熵溟扑向我时毅然决然的眸光,一面挣扎一面睁开眼眸,便见他在我眼前,朝我伸出了手。我伸手,拥着他,只觉心中一片坦然,将方才种种不快皆丢之脑后。
熵溟说了什么,而我没有听清。
他将我带上岸时,珞荻正趴在潭边,见了我狼狈的模样便哈哈大笑起来。熵溟的眸光忽而变得格外凌厉,只瞧了他一眼,年轻的虎王便跌入了清潭之中。
珞荻扑腾着从潭中探出头来,气呼呼的问熵溟:“殿下做什么踹我入水。”
熵溟再捻一道诀,将他按入潭水中。
我转头,见月如美人正盯着我,脸色或明或暗,变化纷繁。熵溟教我一道避水诀,牵着我跳入潭中,那美人跟着跳进来,光芒渐渐隐没,黑不见底的深潭中,珞荻从怀中取了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将前路照亮。
我握紧熵溟的手,想从今往后,必定不再为这样的小事与他置气。
我们一直潜入潭底,仔仔细细搜了一遍,看个清楚,却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寒气涌上来,不喜欢水的月如与珞荻便喊着要走,熵溟再仔细探查了一番,终于松口说离开,他们便如游鱼般冲了上去。寒鸦从我袖中钻出来,仿佛很是喜欢此处的寒气,围着我与熵溟转圈。我便问熵溟:“为何不为寒鸦取个名字?”
熵溟扬唇笑道:“寒鸦的名字便唤寒鸦。”
我笑他竟然这样偷懒。想起旁的事情,便问他:“待我们寻回引魂珠,你想做什么?”
熵溟道:“带你回冥府,仍如从前一般,你植花,我煮酒。”
“天地广阔,只守着冥府那方小院,不可惜么?”
熵溟笑问我:“你在冥府植花百年,可觉得可惜?”
我想起王婆孟婆,想起张美人、沈柏,道:“冥府很好。”
熵溟说:“有你在,我便觉得很好。”
我抱起寒鸦,将他塞回袖中,对他说:“无论你想去哪里,我都愿与你同往。”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