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究还是未能见着传说中的月儿,拜别虎王珞荻与娄将军之时,那虎王仍抱着我摊给他的烧饼,吃相极是美好。我望着他,便想这门手艺练了百年,总算没有辜负,有一技之长傍身,无论走向何方,都没有什么可畏惧忧心的。
我对熵溟说:“虎王真是单纯可爱。”
熵溟没有理会我。
我对熵溟说:“引魂珠真是聪明可爱。”
熵溟仍然没有理会我,寒鸦轻啄了啄他的肩头。他便取出食盏,供寒鸦取食。寒鸦吃饱便仍栖在我的肩头,我闻见了一丝酒气,又凑近盛着他饮水的青盏,忽地发觉,原来寒鸦一直饮的并不是什么清水。
我对熵溟说:“你给寒鸦喝的一直是酒。”
熵溟转过头看着我,笑道:“寒鸦一直乖巧可人。”
我将寒鸦抓着放上另一边的肩上,靠近了熵溟,道:“你为何近来愈发小气了。”
熵溟又露出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笑问我:“你以为是为何?”
“我,我也是为了你好,你有那样多的倾慕者,若你······”
我话未说完,熵溟的脸色已沉了下去,教我有些心虚,便不再出言。
熵溟却狠狠的攥着我的手,不再笑了,问道:“你可记得,那日你将我拐上你的床,对我说了什么?”
我避开道:“酒醉时说得话,当不得真的。只要如今我们一切都好,便万事都好。日后的事情日后······”
熵溟以唇堵住我未说完的话。肩膀被他攥的有些生疼,而他咬着我的唇舌,不让我有喘息之机,他在我耳畔轻吐气息,轻叹道:“若你记不得,若你只当是酒醉后的胡言乱语,如今,你是清醒的,我亦是清醒的,我便带你重新回忆一番。”
我直吓得立即将他推开,急忙道:“我记得我记得。我记着便是。”
熵溟叹息着问道:“你记得什么?”
我回道:“若有旁的美人觊觎你,我便将你豢养起来。寻片远离红尘的山林,酿些美酒教你醉生梦死离不开我。”
熵溟看着我,久久一言未发,我心知不好,便挽着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道:“我以后,再不避开,再不说我是你的侍女这样的鬼话。更不许旁的美人觊觎你。”
熵溟转过头,无奈的笑道:“天长日久,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也明白你自己。”
我不能回答什么,更无法许诺什么。便只好靠在他的肩头。
我曾问小黑,天人魔三界,究竟是什么模样。小黑说,他不曾去过魔界,却想魔界必定是充满强势霸权,争夺与威胁的所在,而如今我身处魔界,却不想它竟如此美不胜收,集人间盛景九天华贵于一体,美轮美奂,教人见则生喜,不愿离去。
我漫看魔界葱郁山林,有茅檐瓦舍隐于其中,魔众聚齐于一株古树之下,不知正说起怎样的趣事,一个两个皆笑得前仰后合。
熵溟带着我向魔界深处行去,越是进深处,越见光影变化纷繁,草木奇异。有飞蝶在眼前盘桓,扑闪着金莹剔透的折光蝶翼。有走兽穿过脚下,满身厚厚的鳞甲张开,每一片鳞甲之下,都藏着一只闪烁莹莹微光的小虫,不小心碰了我的鞋靴,便如星般散开,落在翠叶之上。行时因草木阻挡无法向前时,便有古藤分道,遇泥泞难行之处,便有小兽铺作踏石,体贴入微,教鬼叹服。
孟婆说:越是美丽的女子,越是教人伤情。我知晓眼前一切皆非真实,却也宁愿溺于其中。美好的东西便是这般,教人明知是陷阱险境,却心甘情愿的跳进去。
我望着熵溟的侧脸,绚丽的光影投射在他的脸上,便知他是我心上,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熵溟转过头瞧了我一眼,问道:“在想什么?”
我说:“我在想,日后便要寻似这般的仙境才好。”
熵溟笑了,道:“世人皆以为魔者必定皆是嗜血残暴之人。并不知魔乃因执而生,偏执成魔。若非至情至性者,亦难以成魔。你瞧此间好似仙境,只因布此景之魔,便是因追寻这般景致以致入魔,但若再往前走一走,遇上暗夜幽林,便知若是恶至极处,便是一缕轻风,亦可伤人。”
我抬起与他相扣的手,笑道:“你便是因怕轻风伤了我,故而将我抓的这样牢么?”
熵溟笑道:“我既敢将你带入魔界,便有法子可护你周全。只是这世间,从来不是刀刃最最伤人。魔界有许多心魔,可窥视他人内心,不动声色,便将猎物拖入他们所设的陷阱。你修为太低,无力抵抗他们的蛊惑。若他们幻出个绝色无双的男子引诱你,难保你不会上当。”
我说:“若我当真上当了,定然是因为那男子长得如你一般模样的。”
熵溟道:“既如此,你只看着我便好。”
“好!”
那时戏言,我不曾想,熵溟会放开我的手。
经过暗夜幽林之时,一草一木,皆可在一瞬之间变成闪着幽幽寒光的利刃,长藤可在一瞬之间化作飞箭,向我眉心袭来,熵溟挥剑斩断,它不及落地便转势往他心口插去。
我并未尖叫,更无迟疑,只被他牵着,心无旁骛地往前走。
穿过暗林,展现在眼前的便是一片天空海阔,一道飞桥将断崖与另一片山林相连,断崖之下,惊涛拍石,巨浪滚滚,那浪涛翻卷模样令我想起冥府永无止息的熔炉油锅。叫嚣着吞噬灵魂。
天蓝海碧,无名飞鸟落在桥上。分外悠哉模样。
我与熵溟站在桥头,见桥上一道倩影朝前走来,眨眼间,便已立在了我们身前。那美人身段婀娜,肤白如雪,柳叶弯眉下,一双桃花眼娇媚迷离,美得教鬼惊心动魄,竟令我不自觉便踉跄着退了退。那女子轻扬眉目,笑道:“不想竟在此间遇见三殿下,玉瑶有礼了!”
她素手拈桃花,稍稍作礼。一举一动,教人心神荡漾。
熵溟放开我的手,回礼道:“多日不见,你一切可好?”
那美人回道:“辞了雨神之位,自然一切皆好。”
熵溟闻言讶然道:“你辞了雨神之位,为何?”
那美人虽然模样动人,说出口的话却极是尖酸刻薄,只道:“累了倦了皆是理由,殿下想听哪一个?”
熵溟仍是那般平和温柔模样,道:“八百年前,你便累了,倦了,究竟为何?”
那美人眸光微动,忽而展颜笑起来,道:“你远比太子殿下聪明许多,你轻而易举看透的事情,他却始终看不透,看不破。”
熵溟道:“我看破此事,花了六七百年,而太子殿下,早在八百年前便已看破了,只是看破又如何,他从未想过放手。我从前不明白他,如今却明白了,你也好,他也好,皆是偏执成魔者,故而从来不肯转过身认一认自己一路行来的模样。”
我看着他们说些我听不懂的话,只觉似乎是一个极动人的故事,好似一对痴男怨女,虐恋情深,谁也不肯先认输。我饶有兴致的听着,直到那美人离开,熵溟将我唤过去,仍牵着我的手,道:“那是雨神玉瑶,我与她相熟,自我入冥府,便未曾见过,不想竟在魔界遇见。”
“她的脸,极美的,即便有道狰狞的伤疤,也仍那样美。”
熵溟便笑起来,道:“羡慕?”
不知为何,听了这话,我却只觉心头一惊,下意识便停住了脚步,我望着熵溟,见他眉目温柔地笑看着我,问:“怎么了?”
而我心中却愈发不安起来,熵溟所答,皆是我心中所想。可熵溟,却并不会说这样的话。他握着我的手忽而收紧,扬起眉眼笑道:“呀,竟被发现了。”
我挣开他的手,问道:“你是心魔?”
他凑到我面前,道:“他当真是世间难得的好儿郎,只可惜你满心满眼都是他,而他明知你无力敌我,却还是放开了你的手。你猜猜,这是为什么?”
我直视着他,道:“你既能窥视我的内心,便当知道,我心中对他,并无怀疑的。”
“自然,我明白你,我将你的心,翻来覆去瞧得清清楚楚,我知晓你想要什么。知晓你渴望什么。”他抵着我的额,盯着我的眼睛,道,“我知晓,你求而不得的,是感受他的温度,触碰他的呼吸,你渴望得到一副肉身,属于你的肉身,而不是如今这般,寄在他人的躯壳中。”
他伸手盖住我的眼睛,我却藏不住自己的心跳,心魔,剖开我的心,将我的欲望展露得如此明晰。
遍植花红的彼岸花间,熵溟站在奈何桥头,望着我。而他居高临下俯视着我,道:“你听,他的心,跳的多么欢快。只因见着了你。”
轮回台前,熵溟沾血的发丝飞扬起来,向我伸出手。他抵着我的额,道:“深陷险地,他却只想着你,顾不得自己的安危。”
忘川无望的黑暗之中,熵溟看着我,牵过了我的手,他手举一盏微光,道:“你的一举一动,他皆看在眼里,记在心上,随时随地,只要与你有关,他便立即设身处地为你着想,甚至,为你伤为你痛。”
无影的花灯轻摇,我说:“熵溟,我要你!”
他轻抚寒鸦,道:“你不过一介鬼灵,稍有差池便只能留他孤守尘世,千年万年孤灯清影,受尽别离之苦,你当真舍得?”
我掩面而泣,想熵溟曾说,世间伤人的,并非什么利刃,而如今总算知道,世间能够伤己的,便是自己求而无门的欲望。
他在我耳畔轻唤:“阿尘,我帮你。你想要的,我皆可为你做到。”
我只觉一只心澎湃的很,一时便往深渊坠去般,呆呆的想了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便痴痴地问他:“当如何?”
他拂袖转身,不再笑了,道:“我已为你寻好一副肉身,只待你从如今这副躯壳中走出来,便可拥有属于自己的肉身。”
“你给我肉身,我回报于你什么?”
他饶有兴致地问道:“回报?”
“孟婆说,欠了债便当还债,你为我寻肉身,我便是欠了你债,我不过是一介鬼灵,并没有什么可以偿还于你。”
他略想了想,问道:“你有些什么?”
“我在冥府,有一个烧饼摊,鬼们都很是喜欢。”
他露出笑容来,道:“既如此,我便许你在魔界做个烧饼摊,为我魔众摊饼七七四十九日。如何?”
我答:“好。”又问道:“只是,你为何如此煞费苦心却不图回报助我?你想要什么?”
他听了我的问话,厉色道:“从来,只我问他人想要什么,从无人问我,我想要什么!”
“如今我已问了,你想要什么?”我再问道。
他目光凌厉的看向我,盯着我,许久,忽而道:“我改主意了,九九八十一日,日夜不停,才算等价交换。”
我沉思半晌,道:“好。只是辛苦她为我受累一场,我要将这幅身子好好归还于她。我若得到自己的肉身,她便要起行回家,道阻且长,你可愿为我备一桌好酒好菜,我想为她送行,谢她相助我的情意。”
他并未作答,只挥了挥手,我身畔的一支古藤,忽而幻成人形,恭敬对他行礼道:“尊上有何吩咐?”
“将她带去梓云宫,替她备一桌酒菜。”
“属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