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夜半时醒来时,酒已醒了大半,心头闪现的一幕幕,既恍惚又真切,仿如一场醉梦,可转头,却分明见了熵溟躺在我的身侧,我侧身看向他,见他紧锁着的眉头仿如藏着化不开浓愁,心下便很是不安起来,伸手妄图抚平他皱着的眉。
熵溟睁开了眼眸,转头看着我。许是他的目光太炙热,我忽地觉得极难为情,忙闭上了眼睛,他却抓着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笑话我说:“怎么,现下酒醒了,才知晓害羞?”
我睁开眼睛强作镇定,却始终不敢直视他的眼眸,他与我侧身相对,揽着我道:“你可记得,你昨夜与谁喝得酒,又如何将我拐上了你的床榻?现下我在你身旁,你就不好奇,与你喝酒的那个,究竟是不是在院中吗?”
我经了他提醒,心头一惊,立即便羞红了耳根,吓得直往被窝里藏。却被他禁锢了,笑眯眯的说:“你放心,在你耍酒疯之前,她已回去了。”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只听院中传来王婆婆的声音,喊道:“阿尘,阿尘,你在家吗?”
我吓了一跳,拧头望向房门,忙挣脱了他的怀抱溜下床,却见他支着头好整以暇的看着又慌又乱的我,从容悠闲的模样格外可恶,便将他的衣袍扯下来扔了过去。
穿戴整齐后我便逃出屋去,将门合了好几回,最后终于严严实实的合上了,熵溟便对着我说:“你这是金屋藏娇么?”
我白了他一眼。
院子里乌泱泱站了一群鬼,为首的有王婆,沈柏的妻子灵如,还有刘美人,都是素日里与我很是亲近的老鬼。
刘美人见了我,眼底两行清泪滚下来,很是伤心地道:“张美人才走了多少时日,你便要走了,怎的如此狠心。”
王婆婆拉着我的手,不时便拍一拍,也很是伤感的道:“上回见你,不是都好了么?怎地才过了几日,便撑不住了。”
陈公子在后头也道了句:“就是,上回眼见着活蹦乱跳的,我们且指望着你勤些开摊呢,谁知道?日后再也吃不着你摊的烧饼了。”
陈公子说完了,抹了抹眼,后头一群鬼们,有一半以上也都抹起泪来。
李公主道:“从今后,再见不着了,你此去,需得多多珍重。”
难为她平日里少言寡语,是个惜字如金的,一字一顿满含深情的嘱咐我这一道。
我眉梢一跳,见小黑提着个灯笼晃过来,抬眼见我院子里站着鬼,立即便要逃走。我喊着他的名字,将他揪回了小院。
“说清楚,你在后头瞎编了些什么,真相又是如何!”
小黑咂舌道:“我不过是将你要我分送的礼物交与了他们,是他们自己误会你要随张美人去了,与我有什么干系。”
公道自在人心,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即便小黑不说,我眼见了面前王婆朝他撕咬上去的模样,也能猜出几分小黑分送礼物时的嘴脸。
俗话说:事了拂身去,深藏功与名,可我却更喜欢坐在檐下,瞧小黑奸计败露,千夫所指一幕。
“干系,便教你知道是何干系!”王婆婆一个嘴巴子呼过去,小黑捂着脸惨叫了一声。
“你你你,你骗得我好苦啊!纳命来!”刘美人一拳敲过去,小黑捂着胸口蹲下了。
“瞎传什么话,好好的活人都教你咒死了。教你扯谎骗人,该罚你入拔舌地狱受罚才是。”陈公子一脚踹过去,小黑滚落在地呜呜地唤:“阿尘已是鬼了咒不死了。”
我抱着檐下的柱子笑得开怀,也觉得格外不舍起来。
孟婆常说,人间纷争不休,处处皆是欺瞒利用、凶暴残忍,而冥府,无欲无怖,至纯至善。我不知人间是何模样。却知晓我在冥府待了上百年,从无一日担惊受怕,寂寞孤独。只因为,我有小黑陪伴,更有他们珍视。
又听了一番嘱咐。才送别了关爱不舍我的鬼们,皆是从人间下来的鬼们,经验足,因此也格外啰嗦。便费心听了许久。小黑整好衣衫,坐在石台前,很是哀怨的望着我,半晌,幽幽道了句:“我觉着你,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我吓了一跳,只以为他发觉了什么,忙道:“哪里有什么不一样,你被他们打傻了。”
话出口才后悔不迭,原本什么事也没有,一辩解反倒生疑,偏偏这时候,熵溟从篱门走进来,经过我身旁时,我分明瞧见他扬着唇角有意无意的瞥了我好几眼。
真教鬼生气,我将沾了水的帕子往小黑脸上砸过去。又是一声惨兮兮的叫唤响起来。
离开的那日,我没有向任何老鬼们告别。
点亮了檐下的花灯,光影便飘摇起来。我取下枯树上的字牌,反扣在石台上。见冥府引路灯亮起来,将坑洼密布的的幽冥道照亮。我不曾回头,却听鬼市喧闹声传入耳中,见彼岸花盛放的花红铺满忘川,有鬼差催促孟婆盛汤,孟婆婆却自顾自的念叨着一个经年日久的故事。
我想起我于彼岸花间醒来,亦是一如这般热闹的暗夜。
熵溟说,我若出了冥府,如今这幅形态是无法行走于世的,便让白美人为我寻一个足以藏身纳形的肉身。
白碎烟去了片刻,便带回来一条小蛇,那小蛇往地上一滑,变成人间不过十三四岁的孩童模样,向白碎烟拜道:“公主殿下。”
“瞧见这只鬼了,我有些事情交与她办,便要借你的肉身装她的一缕幽灵。只是此行,我并不知晓她有无性命归来,连同你的肉身魂魄,亦大有一同消散的危险,你若不愿意,我便放你回去,定然不为难你半分。”
白碎烟将利害讲明,却见那小黑没有半分迟疑,跪在她面前,道:“昔年公主殿下救我全族性命,我全族大小皆愿为公主舍命。”
“好,你有如此忠肝义胆,我且记下。来日若你不幸丧命,我定然将这份情义记在你全族头上。若你无碍归来,亦有于你的好处。只是话说分明,她借你的肉身,你的魂魄自知便不可再为你所用,若你中途反悔,或因恐惧强行夺回肉身,便要知晓,我既救得了你全族性命,便毁得了你全族安宁。”
白碎烟恩威并施,那小妖却仍意志坚定,只叩头道:“东林蛇妖一族,自古便不知何为背叛,请公主殿下放心,小妖灵羽,甘为公主殿下奉出性命,赴汤蹈火绝无背叛。”
不想我才初入浩渺尘世,便遇见此等忠义之士,实在幸运,想定然要十分爱惜她的肉身才不算辜负。
白碎烟取出两颗丹丸,分与我和灵羽,又教我一道术法,方便与那小妖肉身分离。熵溟的脸在我面前渐渐模糊,等我再度看清他的模样,已和灵羽的肉身,融为了一体,白碎烟望着我,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
白碎烟说:“从前你只欠我半条性命,另外半条,仍是由得了你做主的。如今,你已欠下了我整条性命,若你敢令她受一星半点伤害,我可要找你算总账的。”
我心头一阵暖流涌过,便觉很是舍不得她。
熵溟见我伤怀,笑话我道:“怎么,从前见了她便要躲,如今得偿所愿,反倒伤心了。”
我讷讷地反问他:“你看到了?”
熵溟笑呵呵的揽着我,道:“嗯,不仅见着了,心中还很是得意。”
我眼皮跳了跳,嘴角抽了抽,对他说:“不如我们回冥府将小黑接上一起走。”
熵溟似笑非笑的看着我,笑道:“你试试看。”
我问熵溟:“为何是我?”
熵溟反问我:“为何旁人瞧不出你眼中光彩,我却瞧得见?”
我答说:“你眼力好。”
熵溟笑起来,道:“极是,因我眼力好,便知天上地下,只你一个,比得过世间一切珍馐美酒,宝珠权势。”
他忽地如此直白,倒教我很是难为情。转念便想他正是避重就轻的忽悠我,便追着问道:“白美人亦是极好的,蛇族公主,既貌美,又······”
熵溟打断我问道:“若我是黑翎,熵溟与黑翎,你选谁?”
我想也没想,便道:“熵溟,我选你。”
冥府万里花红为证:色令智昏,若是熵溟日后变了心,我亦是绝无后悔的,日后的事情有什么要紧,此刻,他心上有我便是。若是他变了心,我便先他转身而去便是。
熵溟牵着我踏上无名山路,青山苍翠,日影穿林,我握住他掌心温热,想起那日他于黑暗中牵着我的手,便一丝一毫,也瞧不见任何陌生恐惧。
我并不知,引魂珠将如何吸引我,那日轮回台前,不过是离得近些,才因此受了吸引,而此时天地广阔,引魂珠将如何寻找,我却一概不知。
熵溟却说,我只需跟着他便是,无需思虑太多。
我跟在他的身后,怀中捧着一束不知名的花,粉白皆有,红蓝藏于其中,想从前便问小黑,人间四月花繁如锦的模样,而今亲眼见了,便知小黑口中那些为结果子而生的花,貌似白美人,美得令我心惊,色令智昏色令智昏,我愈发控制不住心头地欢喜,眼见着怀中抱得满怀,已腾不出了双手。
熵溟远远站着笑话我道:“你这般贪得无厌,小心花神现身责难于你。”
我满捧鲜花走向他,站在他的面前,将繁花递与他。
熵溟笑面看我,仍是伸手接了过去。
春光甚好,漫山光影穿林,我望着满捧繁花的他,欢喜夷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