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太后驾临嵩山闲居寺避暑的前几天,曾去巡视储藏绢帛的国家仓库,看到来自西域和江南的丝绸绢帛塞满了库房,一时高兴,就对随行的一百多名皇亲国戚、文武大臣说:“你们任意拿绢吧,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此话一出,那一百多名王公贵族都立即忘掉了尊贵的身份,像强盗一样一拥而上,你挤我扛地争抢绢帛,最少的也拿了百余匹。尚书令、陈留公李崇和章武王元融扛的绢帛过重,被压得东倒西歪,竟至跌倒在地,李崇扭伤了腰,元融扭伤了脚。胡太后生气地夺了他们的绢,让他们空手而出。世人耻笑说:“陈留、章武,伤腰折股。贪心败类,秽我明主!”
这个由胡太后放纵王公贵族哄抢丝绢的事件是被司马光写进了《资治通鉴》的,未被写上的是这一事件给胡太后带来的感受,那不只是一种小小地炫耀了一下权力所带来的快意,而是一种居高临下、君临一切、征服天下的快感。她盯视着一瘸一拐、扫兴而去的章武王元融,送去了一个无声的冷笑。她知道,章武王元融曾跟高阳王元雍、河间王元琛比富。元雍有奴仆六千、使女五百,吃一顿饭要费数万钱;而元琛家中的房屋金碧辉煌,窗户上雕饰着玉凤衔铃、金龙吐旆,宴请王公时所用食器是制作精美的水晶盅、玛瑙碗、赤玉壶,还有十匹骏马用银槽喂养。元融虽富可敌国,却比不上元雍、元琛的排场,从元琛家中比富回来,就气得病了一场,三天没有下床。而今天,她只不过用了一下小妇人诱以绢帛之利的小伎俩,就让这些自视高贵、富可敌国的王公贵族顿时暴露了贪婪的本性,和他们跟市井无赖没有多少差别的猥琐而卑贱的原形。她正在权力的制高点上炫耀和欣赏着自己,不时地抛出权与利的诱饵,导演着把自己置身其上的闹剧。
眼下,胡太后从闲居寺逍遥楼的窗口望出去,望见了凤阳楼上的红墙绿瓦和挂在殿角飞檐上的洁白的云缕,便想起了那个她总要带在身边、这次已安排在凤阳楼住下的永泰公主。她之所以把永泰公主带在自己身边,以母女相称,是为了减轻她对于一个柔弱女子的负疚,填补永泰不该失去的母爱。但是,永泰生母高太后在去年九月不明不白的暴死,已使得胡太后对永泰的一切抚爱化为乌有。她虽严密地向永泰封锁消息,但还是能够感觉到永泰内心的恐惧与埋藏很深的敌意。哄抢绢帛那天,永泰也是跟在胡太后身边的,但她不曾动手拿绢,只是用茫然甚而是凄情的眼神望着一群“抢劫的贵族”,像是望着一群与己无关的劫匪,发出置身事外的叹息。胡太后问:“永泰,你怎的不去拿绢?”她好像从梦中被人惊醒似的,慌忙应对说:“啊,母后,小女无负绢之力!”
就在那天夜晚,散骑常侍郎郑俨在枕头上向胡太后禀报,一名宫女告密说,今年清明时节,胡太后要永泰到永宁寺进香拜佛的时候,永泰却暗自上了北邙山祭扫亡母,竟哭倒在高太后的墓前。现在,透过凤阳楼低垂的窗纱,胡太后似乎看到了一个柔弱而蓄满了怨恨的神秘身影。如果在悠远的北魏神龟二年——公元519年夏天,有什么恐怖和不安来袭扰胡太后母仪天下的权威与快慰,那就是她终于发现,她遇到了跟她一样由温顺的外表紧紧包藏着的柔韧不屈的个性;而且,她终于明白,母爱以及对母亲的爱是任何人都不可取代或是加以改变的。
她正期待着她的第二个情人郑俨的到来。
这首先是一种冷酷无情的期待。她必须根据母仪天下的需要,让郑俨帮助她对永泰公主的命运做出最后的裁决,是要她继续在虚伪的微笑中惊恐地活着,还是要她像无助的羔羊一样在匕首的闪光下死去,必须在今天夜晚做出决定并付诸实施。她的学过绣花而且绣出了繁花似锦、学过射箭而且据说能百步穿杨的手指不能发抖,无论使用绳索还是匕首,她都必须在她温柔、丰腴的体内安上一副铁打的心肠,她必须是一个比男人更加“男人”的女人。
她同时还具有另一种纯属女人的期待。她正是在这种隐秘而焦灼的期待中发现,她原本只是一个女人,像任何一个初解风情的村中少妇或是放任风流的草原女子那样,是一个需要男人温存地抚爱或是野性地进入、粗鲁地压迫以致像揉面团一样施加蹂躏的女人。她认为——而且可以举出五个以上的实例说明,一切在男人为中心的皇室争斗中脱颖而出、用纤纤玉指掌握了王朝命运的女人,都具有强烈的、超出常人的情欲;格外旺盛的生命与格外鲜活的灵性,都会使她们对情欲的心理和生理反应比野火还要“野火”,比女人更加“女人”。
胡太后正在这两种期待中煎熬。
郑俨原本是她的父亲、司徒胡国珍手下的一个参谋军务的参军。他虽不曾提出过任何显露才华的重要建议,却长得身材高大、仪表堂堂,多年以前,胡太后还是一个花季少女的时候曾因偶然见到了他而怦然心动。眼下,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情人的年轻太后,便在深宫的寂寞和哀怨中移情于郑俨,将他安插在身边,成了与她朝夕相伴的“入则规谏过失,出则骑马散从”的散骑常侍郎。
胡太后来闲居寺消夏避暑,原本要郑俨跟她一起出发,不料临行前郑俨的家童报信说,郑俨老母得了急病急需照看。胡太后宽宏大量地给了他一个白天的探亲假,让他在当日夜晚就赶到闲居寺与她相会,不可在家中过夜;又像一如既往地放郑俨回家时那样,派了一个小太监跟他回家,厮守着他,不许他跟妻子亲近。从洛阳到嵩山不过百里,骑快马用不了半天,当晚出发,不到午夜便到。可眼下过去了一天一夜,还不见郑俨和小太监回来。胡太后正在为此气恼。也正是这样的气恼,使她看到了自己具有的又一种“女人的本性”,就是嫉妒。正如她不曾见过面的公爹孝文帝所言,妇人的嫉妒,虽帝王家亦不能免。永泰公主的亲妈高太后比她这个后妈更是嫉妒成性,不许后宫嫔妃跟皇上亲近,由于高太后严加防范,有不少嫔妃虽在后宫多年,却直到皇上驾崩也不曾得到陪皇上睡一个晚上的幸运。所以,魏国迁都洛阳历经两代、二十余年,能够生下来、并养大成人的皇子,仅有她胡太后所生的当今皇上元诩一人。她有理由引起别的女人的嫉妒,但她却没有一个只属于自己、可以点燃并释放她的全部激情的男人,因此,她也有足够的理由嫉妒别的家庭中的女人,哪怕是寻常百姓家劳碌而快活地厮守着属于自己的男人的女人。
太室山上的太阳升起一竿高的时候,十二岁的小太监麦囤儿回来了。他推开拦路的宫女,急匆匆进了逍遥楼,一来到胡太后面前,就高声大嗓地喊叫:“禀报太后,郑大人此次回家,没有跟老婆上床!”
胡太后“哧”地笑了,宫女们也在“哧哧”地笑。
“你这个小麦囤儿,哪能这样直不笼统地说话?”
“俺的领班六公公就是这样吩咐俺的!”
“他是怎样吩咐你的?你且好好说。”
“他说,你要看好郑大人,不要让他跟他的婆娘上床,他要是跟他的婆娘上床,你就在他卧室门前或窗下,‘吭吭’地使劲咳嗽、‘呸呸’地大声吐痰,或是学狗叫,‘汪汪,汪汪汪汪’,听见没有?我说,听见了。他说,你学学狗叫。我就‘汪汪汪汪’!他说,这狗叫得不赖,就这!”
“那么,你在郑大人家学狗叫了吗?”
“我见他一头钻进了卧室,就使劲叫了一声——‘汪汪汪!’……”
“怎的只叫了一声?”
“我在窗纱上捣了一个窟窿,往床上一看,是我叫错了,就没敢再叫!”
“怎么叫错了?”
“被郑大人放倒在床上的,不是他的婆娘,是个丫鬟!”
胡太后听了,朝他脑门子上点了一指头,说:“你个浑货,你怎么不把他从床上拽起来,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麦囤儿急忙招认说:“他只叫他的家童给了我两个蛐蛐儿,还蹦了一个!”
胡太后哭笑不得地问:“郑大人怎的不过来见我?”
“郑大人说,他去凤阳楼看看公主就过来。”
话刚落地,就有宫女传话:“太后,郑大人到了。”
郑俨走进逍遥楼的神气,就像走进了自己家里的卧室,一边走,一边脱去甲胄、外衣。宫女和小太监见了,就识趣地退下回避。
郑俨发现胡太后面有愠色,只瞅了他一眼,就进了卧室。他便轻脚快步,随太后进了卧室,从她身后拦腰搂住了她。太后恨恨地问:“跟你的浪丫鬟玩够了?”郑俨打了个愣怔,又镇静下来说:“一个粗鄙丫头有什么好玩儿的,我不过是哄着她替我侍候好老母,让我能尽快脱身回来侍候太后就是了!”胡太后知道这是谎话,可她爱听向她示弱、讨好的谎话。她还能清醒地把握自己,现在她必须当好一个皇权在握的太后,而不是当一个打翻了“醋坛子”的小女子。但她确实窥见了另一个自己,她是一个在本性上跟那个小丫鬟没有什么两样的女人。
郑俨懂得,他必须首先把太后变成一个女人。当太后变成一个纯粹的女人的时候,才可以在床上或床下表现她风情万种的天性;而只有让她迷醉在“假死”般的眩晕里,她才会百依百顺地让她的“相好”干预肉体的同时干预朝政。他已经把太后的身子扭过来,脸对脸地抱紧了她。他能感觉到一个三十岁女子的肉体正在他的怀抱里发酵成熟,接着是阵发性的蔓延全身的战栗。他已经把她放在宽阔的具有弹性的卧榻上。她灼热的呼吸吹到了他的脸上。他十分温柔地在她耳边说:“都安排好了,今晚就在凤阳楼下手。”太后惊动了一下,问:“真的可以不流血吗?”郑俨合上了每一扇窗子的窗帘,说:“真的不流血,很干净。”又拉下卧榻上的轻纱幔帐,说:“只要她喝下一杯酒……”他剥下了太后贴身的襦衫,急不可待地在一对饱满发胀的乳房上捏摸、吸吮着,说:“是好酒。”他再次感觉到了太后蔓延全身的战栗,听到了弱不可支的呻吟,又说:“请太后放心……只要灌下半杯酒,她就会肝胆俱裂!”太后浑身悸动了一下,惊叫:“啊,不……”但她并没有松开他,反而缠抱得更紧了。
胡太后充分享受了纯属女人的快活以后,郑俨开始在她的耳边低语。郑俨说,孝文帝在位时,彭城公主冒着大雨,乘轻便马车离开内宫,跑到千里以外,去找孝文帝告状的事情,太后是知道的吧?胡太后说,我当然知道,可你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情?郑俨说,越是在这样的时候,我越是会想起“乐极生悲”的古训,便要想起彭城公主找到正在作战的孝文帝,告的却是冯润皇后在后宫私通高菩萨的种种情状,由此引出了一场血淋淋的杀戮,这也是太后所知道的吧?胡太后说,那时我虽没有入宫,可我听说过此事,这已经不是皇室内部的秘密了。郑俨又说,这场杀戮仅仅发端于彭城公主对冯皇后支配她的婚事的不满,她一怒之下,就牵连出后宫早已司空见惯的情事,以致葬送了数条人命!胡太后没好气地说,这件事与你我有什么关系?郑俨说,太后,请不要忘了,您对永泰再好,也有夺母之恨,她从小又被太后养在深宫,深知太后的各种情状。难道您不觉得您身边的永泰公主就是冯润皇后身边的彭城公主吗?
胡太后从榻上坐起来,不发一语。
她十分厌恶把她比作冯润皇后。她知道,她这位风流成性的婆母娘,竟在自己的丈夫孝文帝带兵南征期间,把“相好”高菩萨公然带入后宫淫乱。被戴了绿帽子的孝文帝,因为已经废黜过冯润的妹妹冯媛的皇后位,感到冯家女子不宜一再加以废黜,又念及她姐妹二人都是对他有养育之恩的冯太后的侄女,便以极大的克制,暂且让她在宫中空守,有心要她自己寻死。谁知她仍极不自量地以“天子的媳妇”自居,直到孝文帝去世,北海王元详、长秋卿白整等人进宫向冯润宣读了孝文帝的遗诏,授予毒酒赐死,她仍跑着呼叫不肯自杀。白整等人捉住她,强迫她灌下毒酒而自尽。
怎么可以拿我跟冯润相比呢?胡太后想,冯润不过是一个不知以社稷为重、只会放任风流的荡妇而已!被她爱得发狂的高菩萨,一说是个没有“净身”入宫的假宦官,一说是个江湖游医,只是深谙床上的御女术,便让她死去活来、神魂颠倒,真是太下贱了!我要比就比冯太后。冯太后的夫君文成帝英年早逝,冯太后也是只有二十几岁就成了寡妇,她是多么孤独而悲伤啊!按照魏国旧俗,要在文成帝驾崩后三日,焚烧他生前的御衣器物。当火光轰然升起时,冯太后突然哭叫着,扑进烈火中。大家都被她惊呆了,急忙冲上去,从烈火中救出了她。但是,像她这样的贞妇烈女,因皇帝年幼而临朝问政以后,不是也找过几个“相好”吗?可她找“相好”也有过人之处,跟秦始皇的母后之与嫪毐、汉吕后之与审食其、冯润皇后之与高菩萨都有天渊之别,不仅一个个都有着伟岸的身躯和英俊的容貌,床帏中的侍奉都能令情欲特别亢奋的皇后、皇太后们颠鸾倒凤、情不能已;而且一个个都怀有雄才大略,且对冯太后、对皇室忠贞不贰,都是治国问政的贤相良臣呢!
比如王睿,他在行床笫之欢时,在鸳鸯枕上仍不忘进谏忠言,使得和尚法秀谋逆案得免死者千余人。太和二年(公元478年),冯太后与孝文帝率百官去虎圈赏虎。有一只没关好的白额吊睛大老虎突然蹿出来,冲到了御座前,卫士与百官都吓得四散奔逃,唯独并无武功的王睿执戟而起,站在冯太后和小皇帝面前挥舞长戟阻挡老虎,舍身保护冯太后和小皇帝的安全。王睿积劳成疾,英年早逝,临终前还抱笔上书,提出施政五要略,字里行间,看不见一点点“相好”的浮浪之情,尽是忠心耿耿的臣子之义。朝廷重臣与平民百姓都感叹不已。
再说另一个“相好”李冲,他官至内秘书令时,冯太后还一直没有见过他,阅览他上奏的表章后很是赞赏,让他与公卿大臣一同朝会,见到他一表人才,这才对这个气度不凡、学识广博的年轻人顿生爱意。李冲又能在贵宠至极时谦逊自抑,虚己待人,广散家财,照顾寒士。他和王睿的声誉都不曾因为与冯太后有染而受到污损,反而是“时多称之”。就是最挑剔的史官也不曾在史书中对冯太后的男女情事作过多渲染和刻意指责,倒是将她自作《劝诫歌》三百多篇,又作《皇诰》十八篇,以教授孝文帝修养德操,做好皇帝;将她尊重儒学,在长安为孔子立文宣王庙;还有她生性俭素,穿着打扮非常随意,御膳十分简单,甚至于吃粥吃出了一条虫子,也能一笑了之,都一一写进了《魏书》,还夸她虽为妇人,但“天性聪达,刚入宫掖即粗学书计,临朝时英明立断,省决万机”呢!
那么,她胡太后为什么不可以成为又一个冯太后呢?
胡太后已经从冯太后身上找回了充分的自信。数年后,她的小叔子元顺见她照旧浓妆艳抹,“为悦己者容”,便在文武大臣面前说她:“按礼,女人死了丈夫,自称未亡人,头不戴珠玉首饰,身不穿锦绣衣裳,而陛下以民之母统领天下,快四十岁了,还这样过分地修饰打扮,怎么给后人做榜样啊?”胡太后羞惭地回到内宫,叫来元顺,埋怨他道:“我从千里之外召你来宫中帮我,你怎的当众羞辱我呀!”元顺说:“陛下不怕天下人笑话,怎的为我一句话而害羞呢!”胡太后也就不再介意,一羞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