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迷瞪来到跋陀身边跪下,把葫芦送到跋陀嘴边说:“水来了,请方丈饮水。”跋陀闭目无语。慧光说:“师父,水真的来了,是山神特意送给师父的!”跋陀推开葫芦说:“速送禅堂!”慧光说:“山神另给禅堂送水了。”又小声对道房说:“师兄,你先喝吧,别人不喝,师父是不会喝的呀!”道房捧起葫芦,小小地啜了一口,却夸张地发出大口饮水的声音。小迷瞪怕道房多喝,又抢过葫芦,送到跋陀嘴边。跋陀再次推开葫芦。小迷瞪忍不住哭起来。
跋陀问:“谁在哭泣?”
小迷瞪说:“是小沙弥。”
“小沙弥为何哭泣?”
“小沙弥给师父喂水,师父执意不喝,小沙弥心中难过而哭泣。”
“是小沙弥向我喂水的吗?”
“是的。”
道房也替他说话:“小沙弥跪在甘露台前,随师父禁斋断水,整三天了!”
跋陀睁开眼睛,慈祥地望着小迷瞪,抚其肩膀说:
“你不是那个惹了乱子的小迷糊吗?”
“我不是小迷糊,是小迷瞪,小迷瞪请方丈快快饮水!”
跋陀说:“方丈罚你先喝!”
小迷瞪一听罚他,就不敢怠慢,急忙捧着葫芦,仰起脖子,只听“咕咚咕咚”的饮水声响,一葫芦山泉水被他一饮而尽。
跋陀连连点头说:“善哉,善哉!”
慧光却心疼地夺回了葫芦,说:“师父再说他‘善哉’,他敢把这瓦罐里的水也一口气喝下去呢!”又用葫芦装了瓦罐里的水,送到师父嘴边。师父小心地抿了一口,先湿湿嘴唇。性急的小迷瞪以为跋陀不喝了,急忙一手按住跋陀的脑袋、一手托住葫芦,给跋陀猛灌,见跋陀不得不仰着脖子喝了葫芦里的水,便破涕而笑。
慧光又让道房喝了水,再把灌满水的葫芦交给小迷瞪说:“你快把这葫芦带给磨头,对他说方丈跟众人都已饮水,快让他把这水喝下去吧!”慧光目送小迷瞪捧着葫芦离去,欣慰地舒了口气,身体却摇摇晃晃地歪斜下来,瘫软地晕倒在译经堂。
道房急忙扶住慧光,惊诧说:“师父你看,慧光满嘴焦干起泡,他去取水而没有饮水啊!”跋陀大为悲恸,急取自己的钵盂给慧光喂水,说:“大哉慧光,渴人之渴而忘己之渴者,吾之师也!”又用冷水湿了手巾,敷在慧光额头上,声声呼唤着:“回来呀,慧光!”
慧光在恍惚中醒来,说:“师父,我到哪里去了?”
跋陀说:“你为大家取水去了。”
道房问:“稠到哪里去了?”
慧光说:“他也取水去了。”
稠正在崎岖山路上奔走,遇沟壑,老树倒其上,为独木桥。稠背、挎三个瓦釜,人夹其中,形同怪物,小心过桥去;望瀑布自天而降,奔腾跌落,轰然作响。稠大喜,背、挎瓦釜,钻入瀑布,流水如天河,自头顶倾泻而下,映着日光,如七彩虹霓直落釜中。稠衣衫尽湿,仰天长啸,小口嘬水不止,如饮玉液琼浆。稠晚年写给友人的信札中,曾提到这次取水的经历。他说,当他经历了人间的焦渴而钻到瀑布下边的时候,眼前如有繁花似锦,头脑中出现了电闪雷鸣,使他忽然感到了人类的渺小,对享用宇宙间的天然之物,顿时充满了敬畏、感恩之心,虽有如天河之水,却只敢小口嘬取,而未敢率性享用。
当稠背、挎着瓦釜,载水又过山神庙的时候,仍目不旁顾,疾走如飞。绿荫下,山神夫妻望稠远去,肃然起敬。
山神说:“内当家,你的嘴巴巧,还得劳你速去寺内,教化和尚。”
山神婆说:“中,我是得去说说他们!”
译经堂内,跋陀与道房仍在跪香。慧光在内室静卧榻上,忽醒来,觉得稠应归来,便悄然出经堂、入寺院。待他走进锅冷灶凉的积香厨时,果然看到稠正在空水缸前打转,三个巨大的装满水的尖底瓦釜包夹着他,他不知该怎样卸下瓦釜。慧光急忙帮他卸下,将釜中水倒入缸中。慧光本以为稠已精疲力竭,却见他神清气爽、二目炯炯有神,便问他:“山神婆又叫你吃了啥仙果,你竟变得如此精神?”稠说:“佛祖赐我瀑布,如醍醐灌顶。”
在禅堂,众僧仍在跪香,一个个屈背塌肩、东倒西歪。稠与慧光拎水桶、带钵盂来到禅堂时,山神婆忽从身后挤过来,取下挎在肩上的两个水葫芦,击磬而呼:“少林和尚们听着!”众僧都惊诧地睁开了眼睛。山神婆轻敲葫芦而朗声道:
“嵩山育万物,没水不能活。
毁树断泉眼,和尚错误多。
今日送水来,多亏老跋陀。
停斋思过错,水少匀着喝。”
维那僧击磬唱和道:
“多谢大施主,感恩解焦渴!”
山神婆扬嗓说:“俺当家的要我捎话,玉皇大帝看你们真心悔改,又让俺当家的从后山向青竹泉调来鸡蛋粗一股泉水,叫你们节省着用。好了,都赶紧喝水吧!”说毕,又倏地不见了踪影。
众僧肃穆,依次饮水,皆适可而止,继续跪香不辍。
二十六、王母娘娘的馈赠
次日黎明,山神骑着竹杖,飘然而来。他听见译经台下的榕花树上,麻雀们仍啁啁啾啾地叫个不停。一只小麻雀在磨头僧的头上蹦跳啄食,磨头僧仍浑然不动。山神便耍着竹杖,赶走了麻雀,又拍了三下巴掌。磨头僧睁眼一看,急忙拱手而拜:“多谢大施主昨日送水!”山神说:“不谢了!我倒要问你,你们喝了我的水,却不爬起来做功课,这水不是白喝了吗?”磨头僧说:“师父禁斋未完,我们都随他禁斋。”山神说:“你们都跪在这里挨饿,还帮得了老跋陀吗?”磨头僧说:“不知大施主有何见教!”山神说:“你赶紧爬起来,往山神庙跑一趟。”磨头僧问:“啥事?”山神说:“你到了山神庙,听俺内当家的吩咐就是了!”磨头僧迟疑未起。山神愠怒说:“你若不去,又要添你罪过了!”磨头僧用尽力气才站了起来,“我去,我这就去!”但他忽觉得头重脚轻,踉跄欲倒。山神便将竹杖交给他说:“这是我调教好的一匹青骢马,你骑上去吧!”磨头僧两腿一夹竹杖,忽闻烈马长嘶声,精神为之一振,随竹杖腾空而去。
山神又登上甘露台,凑近窗户向室内窥视,见跋陀与三弟子仍在跪香,便用手指敲窗,跋陀与弟子肃然不动;山神又用力咳了一声,室内仍无回应;山神急而敲门,如擂大鼓:“老跋陀,你到哪里云游去了?”山神见道房软塌塌地扶墙而出,又喊叫道:“我已给你寺送水,怎不见老跋陀登门道谢?”
“师父引咎自责,还在禁斋。”
“禁斋顶得鸟用?”
山神推开道房,直入译经堂。跋陀与弟子受到惊动,全都睁开了眼睛。
“老跋陀听着,我要你赔我林木、还我水土,你就是罚饿一百天有何用处?”
“那么,老哥要如何罚我?”
山神大模大样地在罗圈椅上坐下,把腿跷到桌子上,高举赤脚,脚趾如蟹钳般地扭动:“我罚你赶紧吃饱,上山栽树!”
“你说什么?”
“我说夏至以前,先罚你寺种下六百棵桃树。”
“哎呀,弟子们速起!”
跋陀与三个弟子互相搀扶着,靠墙而立。
跋陀说:“数日后就是夏至,莫说种树,就是筹集树种,怕也来不及了!”
“那我还要罚你!”
“罚我什么?”
“罚你与你寺僧人吃桃!”
“哎呀,我的耳朵坏了,请山神兄再讲一遍!”
“罚你们快快吃桃!”
“好你个山神佬……佬……老施主!你明知我跟我寺僧人正在禁斋,为何偏要罚这个这个……吃桃?”
“不罚你们吃桃,去哪里采集桃核;没有桃核,你怎样培育桃苗;没有桃苗,怎罚你种植桃树?”
“哎呀,”跋陀露出茅塞顿开的样子,“此罚甚好!”
山神探头窗外,喊道:“速拿桃来!”
山神婆脆生生地接腔:“来啦!”
磨头僧托着一筐碗口大的鲜桃,随山神婆进了译经堂。
山神婆说:“还有数筐鲜桃,已分送禅堂、寮房。”
山神又对跋陀说:“你寺僧人二百名,一人罚吃三个桃!”
跋陀掰着指头运算,再次“哎呀”了一声,说:“恰好能吃出六百个桃核,种六百棵桃树。”又急忙叮嘱道房:“鲜桃速送斋堂,按山神大施主所言,一人罚吃三个桃、上缴三个桃核,不得有误!”
众人离去后,译经堂上只剩下了山神、跋陀和留给跋陀的一篮鲜桃。山神看跋陀前仰后合地站着受罚,站立不稳,心里有所不忍,便离开坐椅,躬身相让说:“请大禅师坐下吃桃。”
“不,不,我还是站着认罚的好!”跋陀扶着椅背,指点着山神腿上的疤痕,“我在那里还毁了二百亩山林,不知山神兄还要如何罚我?”
“罚你寺僧人去五乳峰下,开垦荒地一百亩!”
“哎呀,罚得好!”
“你咋呼啥,叫我罚出瘾来了不是?”
“你罚得实在好,我们开了荒地,种上庄稼,我寺僧人就不缺口粮了!”
山神硬拉跋陀坐下,从竹篮里拿出一个白里透红的大桃,顺手在他的对襟小褂上擦了擦,塞给跋陀说:“赶紧吃吧,这可是王母娘娘蟠桃会上才能吃得到的瑶池蟠桃!”他发觉跋陀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斜乜着眼睛瞅他,又说,“怎么,你不信?”跋陀说:“老衲岂敢不信?”山神说:“听你这话音儿,分明是不信我的话了。那我就把这蟠桃大大的来头告诉你:年年三月三,王母娘娘都要在瑶池举行蟠桃会,宴请各路神仙,自然年年都少不了给洒家发请帖,谁叫玉皇大帝挑来拣去才挑上我这个不怕得罪人的犟货来嵩山看山坡呢!丙寅年三月三,我又接住请帖,去王母娘娘的蟠桃会上吃桃,因那年天河决口,一时没有找到渡船,我晚到了一个时辰,王母娘娘就罚我在蟠桃宴上清扫场地。这活儿本来是小仙女们干的,要我这个胡子拉碴的瘦老汉杂于其中,分明是羞辱于我。可我拿起扫帚弯下腰来开始清扫的时候,眼前霍地一亮,看见那桌子底下扔了满地的桃核。这才知道,王母娘娘特别挂念着嵩山,用罚我的办法,给了我一个难得的机会。我就在桌子底下暗自捡了十几个桃核,藏到袖筒里,又在瑶池仙水里淘洗过后,暗暗带了回来,在咱嵩山向阳坡上种下了十棵蟠桃树;这是‘母树’,以后又用这十棵‘母树’上的桃核做种,年复一年,种出了好大一片蟠桃园。送给你的这一篮蟠桃,是我特意叫俺内当家从当初的‘母树’上摘下来、又用山泉水洗净了的。”山神又手搭遮嘴罩,凑近跋陀的耳朵,像是要透露重大秘密似的小声说:“这十棵‘母树’上的蟠桃,格外地大补元气!昨天临睡时,我只吃了半个桃,就跟俺家婆娘一直折腾到天亮还不算拉倒!”跋陀露出大受教益的模样,点头说:“哦,天上的仙桃,到人间不好消化。”山神扫兴说:“不是不好消化,是蟠桃在咱小腹下面的折腾劲儿实在太大!”跋陀说:“哦,是肚子疼了。”山神瞪了他一眼,叹息说:“唉,你是个不解风情、没有艳福的傻和尚,快吃你的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