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在斋天大典的次日,要在译经堂上举行一个译经正式开始的庆贺仪式。跋陀断然推迟了这个仪式,决定至少能把每天的灯油压缩到一斤以下的时候,再开始翻译佛经。跋陀和他的三个弟子都开始挖空心思地寻找节约灯油的招数。到了第二天的黄昏,老跋陀想入非非,忽从《史记·秦始皇本纪》上看到,秦始皇陵地宫内:“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听说给一尺见方的“人鱼膏”安上灯芯,就可以照明两千天,如果把它分成四份,每一份也能照明五百天呢!就向人打听,什么是“人鱼”和“人鱼膏”?弟子们异口同声说,顾名思义,人鱼就是鱼的一种,据说是鲸鱼,那么,人鱼膏也是经堂上用不得的荤油膏了。老跋陀极不情愿地说:“可以再进行一次深入的考证嘛!我们都没有见过‘人鱼’是什么东西,汉文中同音不同义的文字实在太多了,谁能断定说,‘人鱼’不可能是‘人榆’之误呢?它不是游在水中的‘鱼’,而是长在大森林中的‘榆’,那么,它的油不就是植物油了吗?如果把‘杨树’误写成了‘羊树’,那么,把‘羊树’榨出油来,就会变成荤油了吗?”跋陀连说带写带比画,最后长叹一口气,说:“唉嗨,我们是多么多么的需要一位能够把‘鱼’考证成‘榆’的文字学家啊!”
正当大家被老跋陀的宏论弄得不知所措的时候,甘露台下传来一个少年用童嗓喊出来的清脆、嘹亮的叫卖声:“喂,谁买灯啦?哎,谁买省油的灯啦?哎,俺专卖省油的灯啦!哎嗨,谁买俺巩县小黄冶窑上烧的省油的灯啦?……嗨嗨,没人要啦?那俺就过时不候啦!……”
老跋陀正与弟子们坐而论省油之道,一听见如此昂扬、如此可爱的叫卖声,立即像炸了窝一样,都“嗖”地跳起来,一个跟着一个蹿出了译经堂。从甘露台上望下去,只见那少年挑着一对书箱,颤悠悠地向村外去了。慧光等齐声喊叫:“卖灯的,等等,等等!”小迷瞪僧也从甘露台上蹿出来,追着喊叫:“小保哥,回来,回来!”
慧光问:“他咋的变成你的哥了?”
小迷瞪说:“他来做布施时,道房师兄叫我把他送回去的呀!”
道房豁然开朗道:“哦,原来他就是姬博士的侄儿兼书童。”
正说着,稠已经替小保把担子担回来,径直担上了甘露台。进了译经堂,在跋陀面前放下担子,正要打开箱盖,小保叫道:“别动,别动!”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箱盖,却见两个箱子里各放着相同式样、相同大小的两个黑釉陶瓷碗;他双手捧碗,轻轻放在跋陀的书桌上,说:“只许看,不许动!”
大家都屏气凝神地包围上来,只见这黑釉碗比吃饭碗稍小稍浅,碗壁厚墩墩的,碗沿上有一个圆形的窟窿,还有一个从碗底通到碗沿上的圆管。大家认出这圆管是灯捻儿穿过的地方,才确认这是一个简陋的油灯碗。大家的脸上都蒙上了小小的不屑和厚厚的疑云。
慧光问:“这就是你的省油灯?”
小保把双手抱在胸前说:“然也!”
跋陀满脸疑惑地问道:“此物何以省油,我可以拿起来看一看吗?”
小保说:“还是我来给你们批讲批讲吧!”他拿起一个灯盏,用五个手指托着说,“你们先摸摸这个油灯碗,不要紧,摸吧,摸吧,摸摸不要钱。对了,好好摸摸……你们说,我这油灯碗跟别的灯有啥不一样?”
“碗壁很厚。”
“没错儿,这碗是夹层,夹层中间是空的。”
“为啥设夹层、中间空?”
“好往夹层里注水呀!”
大家都望着小保发傻。
小保说:“你们知道吗?全世界的灯油有一半都不是点灯耗完的,都是因为点灯时间长了,灯碗发热,灯碗里的油也发热,油就蒸发了,有一半灯油就这样人眼看不见地蒸发了。我这两盏灯有了夹层,往夹层里注水,好比喝了一肚子凉水,油不发热,灯碗也不发热,油不蒸发,就能节省一半灯油,自然就变成‘省油灯’了!”
老跋陀高兴得像个老小孩似的拍着手说:“我懂了,我懂了!”又指着碗沿上的圆孔说,“就是从这里向夹层里注水的吧,要是水热了,还可以随时换冷水。”
小保好像过了一回当博士的瘾,作莫测高深状,再次点头说:“然也!”
小保当即留下了两盏“省油灯”让他们试用。道房向他问价钱,他说这灯还没有价钱,是老早以前,他“博士叔”去同属荥阳郡的巩县小黄冶陶瓷窑上,按照自己的想法,跟一位烧窑匠捯饬出来的非卖品。这里试用后,如果认定它是名副其实的“省油灯”,认定全世界的油灯都会因为它的出现而节省一半以上的灯油,那就给他报个数目,再去窑上捯饬几盏,拿来一并算钱。跋陀问他为什么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卖灯,他说:“俺‘博士叔’看见过你们用的‘老鳖喝油灯’,他知道那灯最能喝油。想把这‘省油灯’亲自送来,可你们不接受他的布施,还不知礼貌、不懂规矩、不讲情理地把他赶出了译经堂,还说啥‘不要再来打扰’!他只好要我来这里吆喝几声,你们如不出来看灯,那就叫没缘分,他也算尽心尽力了!”跋陀说:“请你转告博士,待我们试用了‘省油灯’,定当请博士来此一聚。”小保说:“不必了,你们伤了俺‘博士叔’的心了。试用了这灯,以后用或是不用,叫这位迷瞪哥去给我……给我……”他特意露出高高在上的姿态说,“去给我禀报一声就是了。”
跋陀和他的弟子必须承认,姬玉的“省油灯”是一个经得起历史检验的重要发明。当晚戌时整,他们给两种灯添了同样数量、同一种类的灯油并同时点亮,“老鳖喝油灯”过了戌时就把灯油喝光了,烧了“老窑”;“省油灯”亮过了戌时,又亮过了亥时,到了子时,比“老鳖灯”节省了一半以上的灯油,且屡试不爽,加上减去了三盏灯,超额完成了老跋陀规定的节约指标,化解了在少林寺译经堂上发生的人类早期对于能源问题的一次焦虑。
六百多年以后,老跋陀的试验又得到了南宋大诗人陆游的确认。陆游在他的《斋居纪事》中记载:“有夹瓷盏,注水于盏唇窍中,可省油之半。”一千四百年以后,英国科学家李约瑟在中国看到了往夹层中注水的“省油灯”,他大为惊奇地赞叹说,他看到了“有趣的化学冷却、水套预处理蒸馏法,它包含了蒸汽和水循环系统的全部现代技术”。李约瑟看到的“省油灯”是不是老跋陀用过的“省油灯”呢?待考。可以确定无疑的是,老跋陀是这种“省油灯”最早的受益者,当他享受了这一人类早期“节能”的科学成果而手舞足蹈的时候,紧接着,却受到了意外的打击。
二十一、小老鼠是怎样偷油的
那是小老鼠闹出的乱子。
那天夜晚子时,弟子们对“省油灯”进行了成功的试验,都喜不自禁地熄了各自的灯,又续上次日用的灯油,只留着译经堂中厅的吊灯,回到寺内寮房睡了。只有跋陀睡在译经堂一角的卧室,道房睡在背靠译经堂的一间小木屋里,陪师父守护着这座神圣的殿堂。
跋陀睡到丑时,正是夜深人静,却被什么声音闹醒了。他侧身坐起,听见老鼠们正在经堂上“吱吱”欢叫不已,便轻轻拉开卧室的门,从门缝中看到,在中厅灯光的映照下,成群的老鼠正在四张书桌上向油灯发起了四路进攻,争喝灯碗里的灯油。“老鳖灯”的灯碗底下都有一个圆盘形的底座,伸着一尺多长的脖子。晚上未参加比赛的两盏“老鳖灯”,也高高地托举着“省油灯”的灯碗,成了“省油灯”的底座。老鼠们必须首先举行跳高比赛,跳到一尺多高的灯碗上,才具有喝灯油的资格;接着还要比赛平衡能力,跳上来时必须抓住灯碗的环形边沿站稳,才能把脑袋勾下去喝油。有些老鼠虽然具有令人类嫉妒的弹跳能力,跳上去时却错失了方向,发现自己是屁股朝里头朝外地落在灯碗边沿上,在同伙的激烈竞争中转不了身子,它们就十分具有创造性地把尾巴伸到灯碗里蘸了灯油,再将尾巴勾回来,把尾巴尖上的灯油送入口中。它们扭着脑袋用舌头舔尾巴尖的动作及其发出的声音,都使得跋陀感到异常的愉悦,因为他看到的情景证明,他认为万物皆有灵性的观点是十分正确的;而且,聪明可爱的小老鼠们还进一步让他看到了一种品德良好的互助。有些具有杰出跳高天赋的老鼠,在书桌上猛地一蹿,就越过了灯盏的高度,而一头栽到了装灯油的灯碗里。它们便趁势在灯碗里打滚儿,粘了一身的灯油,再跳回书桌上,惬意地躺下来,一边舔着身上的灯油,一边把粘满灯油的自己奉献给那些跳不到灯盏上的小老鼠,让它们包围上来,像一窝猪娃围着它们伟大的母亲吃奶那样舔它的身体、拱它的肚皮。它会眯着眼睛,露出十分享受的样子奉献着自己。
却也有一只智商超常的小老鼠给跋陀带来了不安。他看到这只小老鼠从顶棚上被它咬破的一个窟窿里钻出来,头朝下爬到吊灯的灯系上,悬空沿着灯系,向这盏吊灯的灯油发起了自天而降的奇袭。吊灯开始晃动,照射在经堂上的灯光也随之动荡不已。老鼠们受到了灯光忽明忽暗的惊扰,开始在书桌上乱窜乱跳,反而又引起了灯系上那只小老鼠的惊慌,吊灯便猛烈地左右摇荡,洒了满地的灯油。小老鼠又急转身,抓住灯系向上一蹿,却四脚落空,一头栽了下来;吊灯在剧烈的摇摆中突然熄灭,灯盏摔碎在地上,发出“扑通”、“啪啦”的声响。老鼠们四散奔逃。译经堂上的一切又在黑暗中归于寂静,只能听到屋外和荒野上以蛐蛐儿为首的昆虫们一片哗然的鸣叫声。
老跋陀骇然心惊地摸索着走出卧室。他用火镰子打着了纸媒子,点着了那盏由他亲自做了试验而十分心爱的“省油灯”。他看见吊灯已经摔得粉碎,灯油洒了一地。慧光书桌上的“省油灯”却被老鼠撞翻了,灯油正沿着桌腿向地上“滴答”着。另一个让他极为心疼的发现是,放在他书桌上的《涅槃经》汉文音译本——那是他在建寺期间抓紧完成的第一道翻译程序的教材,眼下正浸在灯油里;还有一张写了一半的稿笺,老鼠们把它们的爪子当成奇妙的画笔,蘸着灯油,艺术地留下了竹叶和松针形状的花纹。
老跋陀开始心疼不已,当他看到墙角和屋梁上又有乌豆般的小眼睛向他霍霍发光的时候,终于产生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义愤。“小老鼠啊!”他在心中发火,“你们偷油吃就到寺内积香厨去偷嘛,我和我的弟子们要吃的豆油都放在那里,我帮你偷属于我的那一份豆油也是可以的呀!可这里的豆油不是叫你吃、也不是叫我吃的,是在夜晚翻译佛经时给佛祖点灯照路的。你们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灾祸吗?瞧,你们把这本《涅槃经》都泡在灯油里了!你们知道什么是‘涅槃’吗?‘涅槃’就是生生不已的意思。也可以说是不生不灭的意思,也就是说,任何东西的增加,你都能做到不会感觉其增加;任何东西的减少,你也能做到不会计较其减少的意思。这样,你就拥有了一颗解脱的心,一颗智慧的心,一颗平常的心啦!……”但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感到给小老鼠们扯远了,而且发现自己的心就首先没有接受自己的教诲,小老鼠们一定可以发现,此刻,他的心就不是“一颗平常的心”、“一颗解脱的心”,正因为在灯油问题上“计较其减少”和油污佛经而心疼难忍。他为自己没能进入“涅槃”的境界而感到极大的惶恐。“省油灯”里的灯油也恰在这时耗尽了,轰地烧了“老窑”。他便在黑暗中继续着对“涅槃”的感悟,在黑暗中寻找油灯的“涅槃”。
次日一早,跋陀和他的三个弟子,加上在译经堂专事杂役的小迷瞪,都必须暂时忘却省油试验带来的喜悦,立即就预习中遇到的第二个麻烦——小老鼠偷油吃所造成的意外浪费和一片混乱以及对佛经的污染如何“涅槃”的问题,进行了热烈的讨论。由跋陀主持的“翻译中心”具有充分的民主精神,首先发表创见的竟是小迷瞪,他说:“这还不好办!我从小就知道:‘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叫小妞,抱猫来,哧溜儿——跑啦!’我把我家的大狸猫抱来,准叫这里的老鼠一见它,也‘哧溜儿——跑啦’!”跋陀摇头说:“不可,若那样,小老鼠还跑得了吗?译经堂不就成了猫吃老鼠的地方、血染净土的地方,不就变成小老鼠的屠宰场了吗?”接着,大家一个接一个地提出了下鼠药、设夹子、水淹、火烫等等灭鼠妙招儿,都因其手段的残酷性及其可能会伤及老鼠以外的无辜而受到了跋陀的断然拒绝。
讨论到了冷场的时候,道房却冷不丁儿提出了另一个忧虑,他说:“师父,您是不是看出来了,您今天的洗脸水格外浑浊,洗脸巾上有两块黑糊糊、油腻腻的油烟子,我用皂角水才把洗脸巾上的油烟子洗下来。我一早擤鼻涕也擤出来了黑糊糊的油烟子……”道房话未完,稠和慧光都急忙偏过脸,“吭哧吭哧”地向手绢上擤起了鼻涕,果然都擤出来了黑色的鼻涕。只有小迷瞪睡得早,没有在灯下熬夜,也跟着瞎“吭哧”了一场。但他立即宣布了另一个发现:“大清早,我爬到桌子上给中厅换了摔碎的吊灯,又用湿抹布擦灯系。这灯只用了一个晚上,就在灯系上擦下了一层又黑又腻的油烟子。师父和师兄们天天在这里熬夜,不知道要吸进去多少油烟子,说不定每个人出气儿、吸气儿的气管都会变成烧灶火的烟道呢!”
跋陀大受震动,当即发表了一篇十分重要的“环保”演说:“谁说你是个小迷瞪,我看你是个小机灵!还有你,喜欢动脑筋的道房,你们的发现可以说是一个重要的发现,也是一个可怕的发现。我们绝对不可以小视这种油烟子,它给我们带来的危害比小老鼠偷油更厉害,也更危险!我们不仅要保护自己——未来的佛经翻译家,当然也包括老僧在内的身体健康,还要提醒一切使用油灯的人,务必跟我们一起,防止又脏又黏的油烟子,绝对不可以让油烟子把人类用来呼吸、赖以生存的气管变成灶火房里的烟道。更要紧的是,在我们译经堂,还务必防止油烟子对佛经的污染。我们译经所用的‘布纸’特别洁白,也就特别容易被熏黑污染,试想,一张白纸,就是不用手摸它,只是天天叫五盏油灯的油烟子熏它,就是只熏它一个月,它会变成什么样子?何况,我们翻译经书是要以十到十五年左右的时间作计划的,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熏下去,甘露台上的这块天还会是瓦蓝的天、洁净的天、明朗的天吗?恐怕很快就会变成灰蒙蒙的天、黑黢黢的天、黏糊糊的天了,佛祖还怎么从这块天上降得下甘露来?应当公平地说,油烟子的大量出现,不只是‘老鳖灯’的过错,可爱的‘省油灯’也会冒出很不可爱的油烟子。我们还必须为我们的‘省油灯’找到不叫它冒出油烟子的办法来,叫它变成一种既不怕小老鼠偷油也不会冒出油烟子的‘省油灯’。”老跋陀说得太急,忍不住咳嗽起来,在手绢上吐了一口痰,道房伸长脖子一看,就叫起来:“哎呀,也是黑痰!”
众弟子无语。只有小迷瞪说:“我看,这还得去荥阳找博士。他念的书多,点灯熬的油多,啥灯都用过!”慧光抢白说:“博士还能有什么灯啊?气死老鼠的灯、不冒烟儿的灯,他有吗?那他不成了‘百事通’、‘万事能’啦?”小迷瞪说:“那也说不定!”跋陀说:“别吵了,我不信想不出办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