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瘦少年面朝东北方向,他瞪着眼睛,眼球上再次浮现出橘黄色的花纹。
层层叠叠的山峦、河谷、草木,阻挡在他眼前的一切事物,逐渐变得透明,只留下几道模糊的轮廓来彰显它们的存在。
他的目光畅通无阻的穿过崇山峻岭,抵达那座尖顶山峰的脚下。
他首先看到的是,几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胡乱散落在各处。
尸体大概被什么东西啄食过,面部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不过身上的军绿色防弹衣和护膝倒还比较完整。
纤瘦少年隶属S2小组,组员们的身高、体重、头发长短,甚至身体哪个地方有什么样的胎记他都一清二楚,即使看不到脸部,他依然认出来,那几具尸体正是他曾经的同伴们。
他的身体晃了晃,像是马上就要倒下来。
他的喉咙里发出发出类似于呜咽的声音,瞪得大大的眼睛里,有几滴绯红的液体溢出来,那是泪水和血水的混合物。
紫荆在他身边死死搀住他的胳膊,生怕他下一秒就会眼睛一闭晕过去。
他怔怔地转过头看向木槿,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冷静语气说道:“S2小组,全军覆没。”
他极力想从木槿脸上看出一点怜悯和悲痛,哪怕一点点也好。
可是木槿依旧面无表情,像用一整块磐石雕刻出来的五官连一丝抖动都没有,不知是因为她早已对此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在她看来,几个同伴的牺牲本就无关紧要。
纤瘦少年有些失望,便不再看她,转过头继续向惨烈的山脚战场望去。
有一个人正蹲在山脚下,他的黑色长发垂在草地上方,发梢挂着几株草茎,而他浑然不觉。
他一只手向前探着,伸入山脚下的草丛中,像是在摸索什么。
纤瘦少年瞪着眼睛,费力地解说道:“目标正在山崖下,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嗯?不对,不是找东西,他、他是在……”
少年脸上渐渐浮现出惊恐的表情,薄得近乎透明的嘴唇哆嗦不止。
周遭人正面面相觑,突然伴随着一道沉重的响声,脚下的地面开始颤抖起来。
突如其来的晃动让所有人都有些站立不稳,房车的各个零件之间相互碰撞,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动。
头顶有一大片鸟群尖叫着从树冠上飞起来,几只皮毛鲜艳的小型动物跃下山崖,慌不择路地从众人之间穿过,向远处逃窜而去。
距鸠鸣山好几公里的市区,一户熟睡的人家突然被一道清脆的响声惊醒。
他们家的瓷花瓶突然毫无预兆地翻倒在桌子上,“吱溜溜”滚了几圈便落地摔了个粉碎。
一片茫然诧异的人们中,纤瘦少年看得最为真切。
他能够看到目标脚下,有几道裂纹正在向四周蔓延,所到之处,泥土草木悉数向下陷去,像被大地张开的一张巨大的嘴吞了下去。
他能够看到,目标面前的山体上也正在生出相互交错的裂痕,不断有石块和泥土从山上滚落下来,简直像极了他从电视上看过的山体滑坡。
他甚至来不及想目标到底要做什么,转头便扑向木槿,摇着她的肩膀大喊道:“快,快让那边的同伴们撤离,越快越好!快点啊,快!”
木槿的五指像钳子一样把他的手腕禁锢住,皱眉道:“出什么事了?”
少年的声音哆嗦着:“我、我不知道,但是,看起来,他好像要毁掉整个鸠鸣山……”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东北方向突然传来一阵落雷般的巨响,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那座不高不矮布满危石的尖顶山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塌下去。
眼见着倒悬在山腰的巨石在半空中断成几块,又穿过呼啸的风向地面狠狠地砸落下去。
山上山下的一切都在转眼之间被掩埋在地下。
一大片烟尘在原来那座山峰所在的位置升起来,逐渐漫过了旁边几座矮一些的小山包,像山区的清晨经常起的晨雾一般,有向这边飘过来的趋势。
同时,一声接一声巨响在不远处的山林中炸响又传入众人的耳中,离他们较近的一座峰顶被一束破尘雾而出的光线整个轰掉。
不知是受声音还是震动的影响,房车背靠的这座山崖也滚下几颗不大不小的石块,其中一块正好落在众人的脚边。
抬头向高耸的山峰望望,已经有几个本就松动的巨石在摇摇欲坠了。
看样子,他似乎真的想要把灵人连同鸠鸣山一起葬送在这里。
纤瘦少年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蒙了,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甚至连能力都忘了收回来。
突然一只有力的手臂抄起他的后颈,直接把他丢进了敞开的车门中。
他的屁股重重地落在地面上,还没来得及痛叫一声,车门就在他眼前唰地关上了。
他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所有人都已经回到了车上。
木槿松开了他的领子,径直走到操作台前。
通话器里传出各种各样嘈杂的声音,喊叫、呼救、抽泣、询问,显然在各自位置上的灵人们已经乱成了一团。
木槿狠狠捶了两下操作台,对着话筒吼道:“都给我冷静点!听好了,现在所有活下来的人,马上撤离鸠鸣山!给我动用一切力量,在自己的生命不受到威胁的情况下,能救多少救多少!”
说完,她把话筒甩到一旁,一把将通话器关掉,嘈杂的声音顿时收敛起来。
她一边喘着气,一边背靠着操作台慢慢地坐下来。
她把脸埋在膝盖间,众人能够看到她的头发丝都在抖动。
另一边,叶崎川也在冲着通讯器焦急地讲着什么,听起来,情况似乎也不怎么好。
纤瘦少年默默看着她,心里一阵难受,同时也对刚刚自己对她的误解感到有些抱歉。
房车发动了,向鸠鸣山相反的方向飞速驶去。
刚刚离开十几米,纤瘦少年透过车窗看到,山崖上方的危石成片成片地坍塌下来,压倒了几只逃窜的小型动物。
他们刚刚站立的位置,此时已经全被巨石块占领了,殷红的血从石头下渗出来。
房车顺着林间小路行驶,车厢里一片死寂。
这时叶崎川放下通讯器向这边走来,看到抱着膝的木槿,露出一点轻蔑的笑:“这就受不了了?”
木槿没有理他,归叶园的几个灵人则都用充满怒气的目光瞪着他,而纤瘦少年简直怀疑这个人的心到底是不是石头做的。
叶崎川接着说道:“不冷血一点,是做不成大事的。”
听到这话,木槿虚脱般地垂下手臂,仰起头看向他,用一种略带疲惫的声音说道:“还有一个办法。”
“嗯?”叶崎川一怔,“你说什么?”
“打败那个人的方法,还有最后一个。”
木槿用同样慢的速度站起来,双手撑着操作台,盯着一片蓝光的屏幕:“鸠鸣山到了清晨会有很大的晨雾,给每个成员配备一个目镜,用雾气来干扰他,就有一定的胜算。”
叶崎川静静看着她:“你想清楚了,现在不收手的话,可能会引起更大的牺牲。”
木槿慢慢地斜过眼睛看向他:“现在收手的话,牺牲就永远都不会停下来,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
车厢里沉默了,一时只剩下木槿发布命令的声音。
仪器发出的电流声变得稍许杂乱,突然被一阵爽朗的笑声打断了。
叶崎川望向木槿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欣赏:“你这小姑娘倒是相当果敢,我真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木槿手下的动作顿了顿,声音冷得如同千年未化的冰山:“你知道,我从来都不是小姑娘。”
……
夏天的天亮得总是格外的早,那从山间传出的轰鸣响彻了不到一刻钟,一道被重重云层过滤了几遍的光便照耀在了尚且屹立的山头上。
几缕洁白的雾气也从山涧中升起来,逐渐以铺天盖地的气势弥漫了整个山区。
山区的东北角,一片狼藉的碎石被浓雾笼罩着,可还是掩盖不住石头底下伸出来的残肢断臂和随处可见的血迹。
一处碎石滩抖了抖,接着被一股从底下爆发出来的强大力量轰飞。
一个人从坑洞里站了起来,他看起来有些狼狈,却完全没有受伤。
这大概跟他周身笼罩的一圈看起来极具弹性的血红色光膜有关。
他从半人深的坑洞里爬出来,跌跌撞撞的走了几步,手在腰间的皮带上按了一下,血红色光膜立刻就消失了。
他一边在白茫茫的雾气中走着,一边嘴里念念有词,而且都是些不堪入耳的骂人话。
“……草,这是怎么回事?山怎么突然间塌了?我居然被埋在了底下!要不是有叶先生送我的法器,老子这一辈子就折在这了!”
他又摸了下腰带左侧的那一小块突起,似乎颇为庆幸。
“不过,归叶园的那帮废物居然连第二道线都守不住,害我死了这么多人,也真他妈没用。”
他带领的青藤会的六人小组,除了他以外,全都在刚才的山崩地裂中殒命。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叶先生最信任的新人类一样,身上带着数不过来的保命法器,而普通血红光华的防御能力,根本不足以抵挡这瞬间倾泻而下的山石。
谷时健走了将近十分钟,小心翼翼地翻过几块巨大的山石,终于找到了一块平坦的空地。
空地中只有一棵没有被石头砸断的树,他走到那棵树后头,警觉地打量着四周。
周围全是缓慢流动的雾气,能视范围连五米都不到。
谷时健不知道自己在哪,也分不清东西南北,随身的通讯器也在刚才的山体崩塌中毁坏了。
山中的晨雾将他与外界完全隔离开来。
“靠!”谷时健小声咒骂着,很想把这片山再毁一次以发泄怒火。
但他虽然莽撞,却并不是那种只会热血的无脑之人,很快就把这种危险的想法压制下来。
虽然联系不到外界,但他多年战斗形成的本能不断提醒他,目标,很有可能还在这座山区中。
尽管在心中怎么样对归叶园冷嘲热讽,但已经发生的事实让他那颗极度的自尊心也不得不服软下来,那个人,真的是个很可怕的对手。
当然,可怕,并不代表他害怕了。
作为青藤会第一批制作出来的三大新人类之一,虽然他在实力、性情和肚量上都及不上另外两人,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自信。
自信有的时候也表现在,能否承受得住强大的压力。
谷时健发现了一条很细的水流,不像是自然形成的山涧,应该是刚刚的落石阻断了上游的河流,导致它分岔出了一条很小的支流。
他心中一动,顺着水流的流向一路向下。
鸠鸣山的晨雾大概会持续两个多小时,在这样没有风的天气散得会更慢。
四面八方涌动的雾气有一种不紧不慢的压迫感,谷时健走了一会儿,水汽就已经湿透了他的头发。
他在水流旁边一块湿润的土地上,发现了一枚脚印。
这大概是一个成年男子的脚印,比他自己的要稍微小一些,大概有四十二码。
他的心剧烈跳动起来,没记错的话,目标穿的就是四十二码的鞋!
谷时健抽了口气,脚步越来越警惕。
他不知道动用了什么法器,将自己发出的所有声音都藏匿起来。
有了这一道防护,他的速度开始加快,冲破雾气在碎石嶙峋的浅滩上狂奔。
“那枚脚印很新鲜,他应该没有走多远,用这样的速度很快就能追上。”
他在心里默默计算着两人之间的距离,冷不丁寒毛竖起,有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