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色的灯光在黑暗的房间中静静流动,与不知什么的仪器发出的“滋滋”电流声交织出一种极为压抑的氛围。
何颂与木槿默默对视着,突然间,他笑起来。
他的笑声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而且那嗓子已经很久没有被水滋润过了,所以既尖细又沙哑。
海棠缩了缩脖子,这笑声让她觉得毛骨悚然。
木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身上的麻药还没有完全消退,笑了一会儿就笑不动了,靠在轮椅上微微喘息着。
木槿冷冷地说:“笑够了?”
他的头向一侧歪斜着,用眼角的余光瞟着木槿,稀疏的发丝盖住一侧眼睛,显得十分桀骜不驯。
他声音沙哑地说:“怎么?想要把我折磨致死?那快点儿吧,我都等不及了!”
木槿皱了皱眉,正如她所料,何颂寻死的心非常明显,如果这个时候把锁住他魔力的缚心锁解开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爆,甚至可能会拽上她一起自爆。
不过好在,她早有准备。
木槿直截了当地对他说道:“我们遇到了一个大概是有史以来最危险的敌人,如果不打败他,他可能会对这个世界造成意想不到的破坏。所以,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何颂怔了好一会儿,半晌,他才像没听清楚一般怔怔地问道:“你说,你们需要我的帮助,让我去保护那群人类?”
“是。”木槿点点头。
“哈哈哈!”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声的大笑,已经不存在的双腿下意识地要摇晃起来。
紫荆立刻上前把他死死按在轮椅上,不让他乱动。
他笑够了,用手胡乱抹了一把眼角溢出的泪,冲木槿疯狂地叫道:“别开玩笑了!你让我去保护那群人类!哈哈!你居然让我去保护那群人类!”
木槿冷静地说:“你也是人类。”
“他们可从来没把我们看作是人类,”他的叫声变得愈发癫狂,“对他们而言,我们不过是一群怪物而已!”
木槿沉默了,他倒像是来了精神,用手捂住一侧眼睛一遍遍重复叫着“怪物、怪物”。
凄厉的叫声充斥着这间红光弥漫的屋子,撞到四周的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像是数十个冤魂在不停地嚎叫。
木槿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恶狠狠地说:“够了!”
叫声戛然而止,何颂看着她的眼睛,哈哈笑了几声说道:“生气了?终于决定杀我了?快杀了我吧,否则,我一摆脱这该死的缚心锁,就会拉着全城的人去死!”
木槿稍微顺了口气,声音恢复了冷漠:“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指着房间中央的巨大容器:“知道这里面有谁吗?”
他微微喘着粗气,顺着木槿手指的方向盯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哑着嗓子问道:“你说什么?”
收到木槿的眼神,工作人员在电脑上输入了一串数据。
容器上方的灯闪了几下,深灰色的隔板开始缓缓上升,逐渐露出里面透明的玻璃外壁。
何颂突然产生了一个不好的念头,他忽然伸长了脖子,瞪大眼睛紧紧盯着缓缓上升的隔板,神情变得紧张起来。
隔板全部收进天花板的卡槽里,容器里的景象像针一样刺进他的眼睛。
容器里布置得像个全白的房间,有一张桌子一张床,三个雪白的小板凳,甚至还有供人娱乐的电脑和电视,以及一个跑步机,一张乒乓球台。
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却没有丝毫家的感觉,只给人一种冰冷的诡异感。
有三个人蜷缩在容器中央。
一个有些秃顶的男人,一个穿着花衬衫头发蓬松的女人,还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
像是一对夫妻和他们的孩子,夫妻俩脸上全是沧桑的皱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很多。
他们面色惊恐地挤在一起,在看到容器外的何颂时,突然跳起来冲过去死命拍打着透明的玻璃内壁,嘴里哭喊着什么。
然而这玻璃明显不是普通的玻璃,在他们的大力拍打之下依然纹丝不动,他们的声音更是一点都传不出去。
何颂呆若木鸡,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发出一声悲哀的嘶吼:“爸爸、妈妈!”
他疯了一般想要竭力挥舞四肢,可他仅剩的一截腿被固定着,上身更是被缚心锁牢牢捆住,手臂酥软发麻,胡乱挥舞了一会儿就软绵绵地垂下去,一丝力气都使不上。
即使如此,其他人还是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不敢靠近。
他朝木槿歇斯底里地吼道:“混蛋!你这是干什么!他们……不关他们的事!你杀我、你杀我啊,为什么要把他们抓到这种地方来!为什么!”
木槿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我说了,我不会杀你的。如果你不想让他们死,就给我好好活着。”
听了这话,何颂忽而冷静下来,直直地盯着她:“你什么意思?”
“这是个巨型的真空装置。”
木槿指了指那巨大容器:“我在你的身体里植入了一个魔法阵,需要你的身体机能来供养它。一旦你的身体机能停止运作,魔法阵立刻就会启动这个真空装置,后果是什么,你明白吧?”
木槿顿了一下,看了眼何颂愈发难看的脸色,又补充道:“也就是说,这个魔法阵,是连接你和你父母弟弟的纽带,只要你活着,真空装置就不会开启,一旦你死了,他们就会接着以最痛苦的方式随你死去。”
密室里忽然被一阵寂静笼罩住了,何颂看看木槿,又看看容器里的双亲和弟弟,他们已经不再徒劳地拍打内壁,而是用双手紧紧扒着玻璃,一面与他对视着,一面痛哭流涕。
何颂咧开嘴,发出一阵毛骨悚然的冷笑声。
他看着木槿,恨恨说道:“没想到你们这么卑鄙,你们知道我最在意的就是我父母,所以就拿他们来胁迫我?”
木槿说道:“我们也是被迫无奈,如果你从一开始就好好配合我们,又怎么会有这些事?”
何颂道:“你们会魔法,身体素质更是比那群混蛋人类要强大得多,就这么甘心被他们奴役?”
木槿沉默了会儿,道:“这不是奴役,维护世界的秩序,这是我们的工作,也是我们存在的意义。正因为有了这个意义,我们才得以在世界上立足。”
“他们如何理解能否理解,于我们而言,本就是无所谓的,我们并不是为了得到他们的认可而战斗的。”
何颂问道:“那凭什么他们能够有无数条可供选择的道路,而我们活着,却只有这一个意义?”
木槿沉默地更久了,过了很长时间,她才缓缓道:“这个问题,你只能去问自然了,它为什么要在创世之初创造出这样一个不完美的世界,又为什么要在这个世界上创造出不完美的人?”
两人你来我往的对话似乎挤走了这屋子里最后一丝空气,每个人都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压抑和窒息感。
海棠站在暗处,她感觉四周的阴影像是有生命一般向她围拢过来。
人的影子,机器的影子,被灯光染上一点红色的影子,似乎全都长出了一张阴郁的脸,在她的身边拥挤着,噬咬着她的理智。
一双无形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来,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无法动弹,鼻腔里吸入的空气正一点点变得稀薄,她突然感到一种莫大的恐慌。
她的身体如坠冰窖般寒冷,这些问题,她想过很多次。
灵人很少像这样毫无顾忌地谈论这些话题,他们宁愿把它们嚼碎咽到肚子里,也不愿向他人说出来。
对普通人来说,压在心里的东西说出来,会轻松很多,可灵人们不一样。
因为这些问题根本没有解决办法,说出来,只会让他们心中更增添一份,绝望罢了。
海棠从小就被送来归叶园,没有见过父母。
有时候她站在学校门口,看着那些等着接孩子的家长们,她会无法遏制地想,这些微笑的人群中,会不会有自己的父母?
父母将她交给归叶园的时候,心里曾有过哪些挣扎?
亦或是,只把她当作一个拖累家庭的包袱,随手丢弃罢了?
归叶园的训练残酷而且无情,渐渐把他们磨练成一颗颗布满棱角的沙砾。
如今她能做到副院长助理的位子,有谁能看到她身上受过多少伤痛?
眼睛里突然有液体涌出来,她泪眼朦胧地看向木槿那张漠然的脸。
呵,谁知道她付出了何种代价凝成了这个刀枪不入的面具,她是否也曾有一时一刻,抱怨过命运的不公呢?
何颂和木槿的交锋还在继续,她捂住耳朵,不想去听,可是那些声音却一丝不漏地钻进她的耳朵。
“归叶园的孩子们,不也一样吗?他们会比我们更难以在社会上立足,还要艰难地孤独地度过他们长久的生命。”
“呵,人类本就是一群善于歧视的家伙。男人歧视女人,健全人歧视残疾人,有父母的歧视没父母的,身为人类的歧视被称为怪物的。我们明明比他们强大无数倍,却要遭受他们的歧视。”
木槿没有说话,或许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何颂还在说:“难道仅仅因为我们是灵人,就要遭受歧视吗?他们享受着最丰富的资源,过着最幸福的生活,受着我们最强大的保护,却还在抱怨得到的不够多,生活得不够幸福。到底是谁该抱怨!”
“不要说了!”
何颂愤怒的话被一声尖叫打断了,所有人都被吓得一震。
海棠突然从暗处冲了出来,脸上已经一片狼藉。
她冲到何颂面前,双手抓住他的肩膀使劲摇晃着,一边哭一边大声喊道:
“够了,你懂什么?你最起码还有父母还有亲人,你最起码还享受过家庭,我们呢!我们可什么都没有,我们连父母都没有!”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哭泣着:“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
何颂愣住了,他呆呆看着面前哭泣的少女,又看看容器里哭泣的父母弟弟,双臂无力地垂下来。
她泪眼朦胧地看向木槿,在一片模糊的视线中,木槿的脸像是被氤氲在水汽中,看不清她的表情。
可是她听到了她沙哑的声音,在喃喃地说着什么。
“不,不是这样,我有父亲,我有的……”
不知道是不是海棠的那些话触动了他,何颂答应了归叶园的要求。
紫荆推着轮椅向手术室走去,要给他换上一双便于战斗的假肢。
在离开之前,他又深深看了一眼父母。
密室里的人渐渐散去了,只留下了两个人守在容器旁边。
他们倒是不害怕何颂会突然反悔,闯到这里来救出他的父母。
这个密室被好几道机关层层守住,他即便恢复了行动,也找不到这里。
木槿安排完了余下的事务,突然感到很是疲惫。她离开了密室,一眼就看到海棠脸色苍白地站在走廊一侧,眼眶还有些红肿。
她在等待惩罚。
归叶园的规章中有一条“不得将个人情绪带入工作中”,她刚才的失控,很明显违反了纪律。
木槿走过她身边的时候,留下一句话:“好好休息吧。”
海棠的肩膀颤了一下,缓缓转过身。
木槿摇了摇头,不再理会她,向地下走廊的出口走去。海棠抿了抿嘴,紧紧跟在后面。
外面的天空不知何时被染上了墨色,木槿盯着那片翻滚的乌云,突然抬手指着天边,开口道:
“你看那朵乌云,经过这些天的蛰伏,已经变得遮天蔽日。”
“所以,好好休息吧,我们的战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