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铭下楼的时候,走的是隐藏在一扇雪白的门后头的员工通道。
主客都去大摇大摆地坐电梯了,他怕碰上叶崎川,就在昏暗的楼梯间等了一会儿,看着角落里堆着的几个纸箱子出神。
估摸着那些个难惹的大爷已经走的差不多了,才一路小跑回了宿舍。
蒹葭不在值班室,他松了口气,放慢了一点脚步。
正是饭点,虽然因为叶崎川那人渣的缘故,这两天都上火得没怎么吃东西,但他并不觉得饿。于是直奔二楼自己的房间。
把门反锁起来,他背靠着门喘息了一会儿。
窗帘没有拉开,整个房间都沉默在黑暗中,只有窗帘中间的缝隙透出一点白日的光。他上前关严实了,便一点光都没有了。
不知不觉,他已经习惯这样的黑暗了。
低声的絮语又如约而至,在他的背后,他的身旁,他的脑海中嗡闹着。
这一次他没有再理它,兀自在黑暗中坐了会儿,忽而弹起来从角落里找了块木板,放到眼前细细打量着。
那处角落烂了块瓷砖,又离着衣柜很近,上次他去衣柜找衣服的时候,险些被棱角划伤脚趾。
于是他就找了块平整的木板垫上,现在,这块木板又有了新的用处。
他把木板放在额头前几厘米的地方,作势比划了一下,试想着需要多大的冲击力,才能让灵府的门开启。
没错,他心里打定了一个危险又惊人的主意。
毕竟额头是人体一个比较敏感的部位,一不小心伤到大脑搭上了小命,可就得不偿失了。
叶铭想着,轻微的划伤和擦伤应该是不顶用的,如果随随便便一个伤口就能开启,那灵魂的门户也太不坚固了。
即便能开启,恐怕也是短短的一瞬间,他的意识根本来不及进入。
而如果受伤太重,门户打开恐怕就关不上了,灵魂就可以直接去暗之境界了。
换句话说,人就死了。
要在这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叶铭在黑暗中有些急躁地走来走去,犹豫间,他又端起那块木板,左右四下打量了好长一会儿,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咬了咬牙,闭了闭眼。
一阵短暂急促的风声在黑暗中响起,叶铭闭着眼睛,双手抄着木板朝自己的额头砸去。
“嘶~疼!”
叶铭吃痛地叫了一声,一把丢了木板,踉跄后退几步跌坐到地上,捂着额头疼得直不起腰来。
他的额头上鼓起一个不大的肿包,稍稍有些发红。
但他的意识还是十分清醒的,甚至因为疼痛的刺激更清醒了点儿。
完全没有先前追寻絮语时产生的那种混沌的令人难受的感觉。
看来,还是太轻了。
过了一会儿,疼痛稍稍减轻了。叶铭拿了块镜子仔细观察额头的伤口,除了肿包的部位有些发红以外,便没有其他变化了。
他小心地用手心揉着额头,暗骂自己真是个不着调的怂包。
虽然刚才抱着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决心,却还是下意识地在最后一刻收了手,力道轻了不少。
他怕疼,很多人都怕疼,就像很多人都怕死一样。
本以为受了那次阿莱亚里斯的折磨,他对伤痛已经看得很淡了,然而正因为那种煎熬深深烙在他心里,反而激起了他心底对疼痛更深刻的恐惧,那种感受他不想再尝试第二遍。
只是,伤痛向来是两重的。
它会让人恐惧,也会让人激励。
阿莱亚里斯,这个始作俑者,叶铭很难说清楚对他的态度。
说不恨连自己也不相信,可又并不像对林子辰那样近乎是彻骨的仇恨。
叶铭也不明白自己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明明阿莱亚里斯带给他的痛苦比林子辰要强烈百倍,甚至在他身上留下了永久的疤痕,而自己却始终对他抱有一种古怪的感情。
恨不是恨,喜爱更是无稽之谈,只是内心深处似乎从来没有把他当做敌人,甚至还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叶铭都觉得自己疯了。
思来想去,他渐渐悟出了一点门道。
林子辰真正引他仇恨的,并非是自己受的那些皮肉之苦,而是一句嬉笑的“身上带着孤儿院的脏”。
他那高傲的、惹人厌的嘴脸至今都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而阿莱亚里斯,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侮辱他的话。
诚然,对他而言,人类不过是一群行走的玩具罢了,可也有高下之分。
低级玩具,比如那些普通人,他随手就杀掉了,也许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而像夏小蓝那样可以称作他的对手的人,他却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把他们做成艺术品,或许在他看来,就是让他们死得值了一点儿。
这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可事实就是如此。
他不是人类,自然不能站在人的立场上来思考他的想法。
叶铭还记得他说的那句话:“我其实挺欣赏你这种人的。”然后他就遭到了那样惨无人道的折磨。
可这恰恰说明,他是有资格做他的对手的。
自己这样默默无闻、羸弱不堪的人有资格做他的对手!
就好像受到了一个明明可以平起平坐的人的鄙视,你当然会怨恨;可是一个鄙视群雄的人偏偏对你高看一眼,你自然就欢喜的不得了了。
虽然之后他给了解释:“你都不清楚自己的意志是有多么的强大。”一句“意志的强大”对当时的叶铭而言已经是莫大的安慰了。
可现在,他不再这样想了。
他希望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能做他的对手。
收拾好了心情,叶铭再一次细细审视镜中的自己。
那是一张清秀隽雅却缺乏个性的少年的脸庞,母亲的靓丽和父亲的儒雅似乎都没有遗传到他身上。
只是那双波光流转的眼睛确实是母亲所拥有的,而父亲那浓墨般的眉毛也渐渐在他面上显现了。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感受到父母的存在,或者说曾经存在过。
但他却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无论在那座空荡荡的别墅,还是孤儿院寂寥的操场上,抑或是在父亲面前、木槿面前,阿莱亚里斯那双闪烁着疯狂光芒的眼睛里。
他找不到自己存在于世的意义,冬仪还有一个弟弟、一场仇恨可以牵挂,而他有什么?仅仅只是为了活着吗?
他希望有人能够看到他,人们都能够看到他。这个希冀,他想得快要发疯了。
即便是对手也好,我要让你们看到我的存在!
叶铭突然一把丢掉了镜子,从腰间挂着的空间法器中找到那把剑,木槿已经找人补好还给他了。
剑刃锋利如旧,没有光芒,却带着一种黑铁般沉重的质感。
他把剑刃对准了自己的额头,这一次,他没有犹豫。
剑刃从他的发际线中央一直划到了鼻梁上方,随之出现的是一条红色的印记。
叶铭用了很大的力,额头上的皮肤本就很薄,这一剑直接伤了他的头骨,叶铭几乎能听见头骨和剑刃相抵触发出的声音。
如同用斧头劈开的一条门缝。
叶铭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却并非是头部受伤产生的那种眩晕感。
几乎是一瞬间,他的眼前突然被无穷的黑暗笼罩住。
这种感觉很奇妙,明明自己的意识十分清醒,突然就像失明了一般,周身都堕入黑暗了。
可他知道这不是失明,他慢慢摸索着,床明明就在身侧,现在却什么也摸不到了。
他伸手想要碰自己的额头看看怎么回事,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手。想要低头看看脚,却发现自己正在向下方飘动。
地板不见了,四周就是一个巨大的黑暗的空间,他正悬空漂浮在这空间里。
现在的他,没有身体,仅仅只是一个意识。
这有意思啊,他想着,难道自己身处的便是他的精神世界?
他一直以为精神世界就是人幻想出的那个世界,现在看来,这都是扯淡。
精神世界本身就是一片未开化的混沌,在灵魂入居灵府之后,就慢慢孕育出了意识。
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就是这样得到升华的。
肉体死后,灵魂没了安居之所,就会回到它的故乡——暗之境界,人的意识也就随之消散了。
灵魂渡过荒漠,进入下一个轮回,又会遇到新的精神世界,孕育出新的意识,诞生一个新的人,跟之前那具身体完全不一样的人。
他不会有前世的记忆,那些在渡过洗尘池的时候,就已经被洗尽了。
从这个道理上讲,人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即使能够轮回转世,也不再是曾经的自己。
叶铭,或者说是叶铭的意识,在精神世界晃晃悠悠地飘荡着。
他看不到自己,自然不知道此时的他是一团紧簇的微光粒子,一路游走,一路洒下淡蓝色的星辉,如同宇宙中璀璨的星云。
这时他又听见了絮语,与在现实中不同,这次他听得真切了。于是他循着声音向某一方向慢悠悠地前进。
在混沌中根本感受不到自身的移动,也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他只能凭着本能判断自己走了多远,过了多久。
渐渐地,前方的混沌中,出现了亮光。
他有些讶异,同时发觉絮语声突然就不见了。
他继续往前走,亮光越来越清晰,有不少雪白的光点从亮光周围四散开来,融入黑暗中渐渐消散殆尽。
在一片黑暗中,亮光并不刺眼,似乎带着一种温柔的热度。
既像银白月光那样高洁,却又不是冷冰冰的,白色的光点与叶铭擦肩而过,散发出一阵极舒服的暖意。
叶铭瞪大眼睛,至少他觉得自己瞪大了眼睛。
他看到一座巨大的门伫立在自己面前,有几十米宽,上看不到顶,下望不到尽头。
门表面是一种温润的白色,如同上好的玉石,散发出一种淡泊的光芒。门身没有任何花纹的雕饰,却全然没有简朴之感,看起来典雅而且华贵,又少了金雕玉琢的奢靡。
叶铭收回震撼的目光,他轻轻靠近玉石般的表面,却意外地没有感受到丝毫坚硬的质感,看起来平滑柔软,还带着丝丝的温暖。
门向里敞开了一道一人宽的缝隙,无数光线从里面倾泻而出。
其中却夹杂着几道黑色的雾气,它们盘旋在缝隙中,似乎在支撑着门不让它闭合。
叶铭默默地收回目光,心中突然有些感慨。
这便是灵魂的门府,这便是魂之门。
他终于来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