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铭换上了一身灰色的麻布衣服,看起来像上个时代的遗留产物。
老人抱歉地说,自己家里只有这样的衣服,叶铭耸耸肩,并不在意。
他的手机躺在不远处的墙下,捡起来一看,屏幕已经碎了,还好有一层钢化膜的保护,并不影响使用。
他弯着腰,在碎布和脚印之间仔细寻找,终于在门口处找到了银色挂扣,登时松了口气。
他把挂扣小心翼翼地放进衣兜里,向老人微笑着道谢以后,就在他的注视之下,慢慢走出了校门。
他走得很慢,因为他全身都在发疼,可是在老人的眼中,他就像是一头受了伤却气定神闲的猛兽,一边舔舐着伤口,一边等待着复仇的那一天。
坐上209公交车很快就回到了归叶园,院子里静悄悄的,叶铭本想趁人不注意迅速跑回房间把门锁起来,但没想到刚刚走进宿舍楼,就看到了从值班室里出来的蒹葭。
两人的目光相对,叶铭下意识地低头回避,蒹葭却已经看到了他脸上的淤青。
“你这是怎么了,”她看起来吓了一跳,“你跟人打架了?”
她伸手想要摸一下他的脸庞,却被他一把拍开。
在那一瞬间,蒹葭看到了他的眼中流露出来的,深深的仇恨,这样怨恨的眼神让她一时间愣在原地。
没想到这样的眼神只是一闪而过,他很快就冷静下来,像平常一样露出笑容,甚至比平常还要和蔼可亲。
“我没事,什么事都没有,你不用担心。”
叶铭回到宿舍,锁好门后一头冲进了浴室。
狭小的房间里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叶铭连衣服都没有脱,就这样把自己浸在水里。
半晌,他默默地脱下衣服,灰色的麻布掉在积水的地上,被他狠狠地踩在脚下。
水是凉的,冲在他的身上,似乎稍稍减轻了疼痛,却让那一块块淤青变得更加明显。
他关掉花洒,草草地擦干净身子,从壁橱里翻出了一瓶不知何年何月的红花油,对着镜子仔细地涂抹在淤青上。
他面无表情,似乎感受不到药水接触身体的那种火辣辣的痛感。
桌上还有几块干净的纱布,是上次紫荆留下来的。叶铭一只手扯着纱布,手口并用地将左臂的伤口包扎好。
做完了这些事,他坐到床边,没了下一步动作,脸色一片木然。
夜幕降临,房间陷入了一片黑暗,叶铭却并没有起身开灯,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呆呆地看着对面的墙壁不动。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用一只手捂住了眼睛,弯下了腰,将脑袋埋在两膝之间。
他轻声笑起来,接着变成了大笑,震耳欲聋的笑,几乎要把房顶揭开。
他的手慢慢握成了拳头。
“我其实很想原谅你的,”他喃喃说道,仿佛眼前是林子辰的脸,“毕竟是我犯了错在先,虽然我和她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但是啊,你不该说我是孤儿,你不该说我身上带着孤儿院的脏,你不能因为我是孤儿就那样羞辱我,我可以忍气吞声,但我的伤口不能。”
他站起来,看着落在窗台上的月光,一把拉上了窗帘。铺天盖地的黑暗倾泻而来,瞬间就将他淹没。
“原谅了你,我的伤口可是会痛啊!”
……
接下来的几天,安安静静,一切如常。
暂时没有需要叶铭帮助的超自然案件,于是木槿让他跟着格桑冬仪一起去西城区巡逻。
当天叶铭来见她的时候,脸上铺了一层白粉来掩盖淤青,木槿盯着他的脸看了十几秒钟,最终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告诫他一切小心,不要惹事。
她的脸色有些疲惫,眼神透出焦虑,虽然一直在掩藏,但叶铭还是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心事重重。
她应该在为柳冬旭和突然出现的怪人伤脑筋吧,叶铭想着。
不过剧场血案发生之后,柳冬旭就彻底没了踪影。
他放在宾馆中的行李也突然蒸发了一样,仿佛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存在过这样一个人。
但是叶铭相信他没有远离,每个黑暗的角落都有可能是他的藏身之地,所以这几天每一个灵人的表情都是那么肃杀,完全没了之前轻松的氛围。
而最让他惊讶的是冬仪的变化。
仅仅几天时间,冬仪仿佛一夜之间变得成熟了,从一个小女孩变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少女。
她更加坚强,再也不会看到血腥场景就跑到树下呕吐。
冷漠疏离的眼神似乎比之前更甚了。
她想让自己变得强大,正如木槿所说,强大也意味着要失去一些重要的东西。
柳冬仪向前跨了一大步,举起手中的剑狠狠劈下来,面前中年妇女的肚子顿时皮开肉绽。
她的肚子鼓鼓的,像是怀胎十月一般,然而劈开之后,却没有出现鲜血直流的场景。她的血液已经凝固,早已死去多时。
她的肚子里有一个熟睡的婴儿,乍一看没什么特别,然而见光之后,婴儿居然睁开了眼睛,站了起来,两条肉呼呼的小腿直棱棱地挺着,两只莲花般洁白的小脚稳稳地站在柏油路面上。
这是一个化作婴儿形的罪,它杀死了妇女,寄居在她的肚子中,操控她的身体当街杀人,还好被冬仪及时发现。
“它生前的本体可能是一个失去孩子却作恶多端的母亲,因为对孩子的执念,致使她死后灵魂的罪恶化作了婴儿。”格桑转头对目瞪口呆的叶铭解释道。
婴儿虽然也算是人形,但碍于体型力量并不强大,速度也不快。
冬仪定了定神,执起长剑砍过去。
那婴儿的双脚忽然收拢起来,拳成了两个洁白的团子,像是小孩子常玩的弹力球一样,连同它的身体一同蹦到了两米高的半空,冬仪一剑挥空。
婴儿在地上蹦蹦跳跳,连续躲过了冬仪的几轮攻击,脸上咧开一个笑容,似乎在嘲笑她的无能为力。
这时候,在婴儿的正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奶瓶,里面盛着香喷喷甜滋滋的**,似乎还散发着母体的清香。婴儿眼睛一亮,蹦跳着一步一步向那边靠近。
它的脖子后面冷不丁出现一把剑,轻松地将它圆滚滚的脑袋斩断。
它的身体斜斜地倒在地上,脖颈的断口处呈现毫无生气的灰白色,正在袅袅冒出白雾。
再看它的前方,哪有什么奶瓶,只有一个空的塑料瓶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已经被路过的汽车碾压成了一张薄薄的塑料纸。
“婴儿形的罪保留着一点婴儿的天性,只要用母乳之类的东西诱惑它,就能很轻易地捕获。”
格桑一边说着,一边拧开一个拇指长的玻璃瓶,里面装着半瓶银白色、发出金属光泽的液体。
他用魔法操控着几滴液体飞向婴儿,液体落在断口处,婴儿无头的身子霎时间剧烈扭动起来,全身都在冒出白雾,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这是水银,”格桑将手中的玻璃瓶向叶铭晃晃,“只有用水银才可以彻底消灭罪,但是要滴入罪的断口处才可以发挥力量,这就是为什么要先将罪斩断的原因。”
“像这种婴儿形的罪需要四五滴水银,而那些化成动物、植物的,一滴就够了。但是对于真正强大的人形罪,”格桑将剑和玻璃瓶收回空间法器,“一整瓶都不够。”
这时归叶园的后勤人员驱车赶来,向格桑打过招呼后,就开始有条不紊地清理现场。
冬仪走过来,看着格桑问道:“你刚才用的是幻术?”
“是,”格桑回答道,“不过我的幻术很弱,骗骗普通人还可以,遇到灵人或高等的人形罪就不管用了。”
不得不说格桑真是个好老师,他不光教给冬仪用剑的技巧,还将自己十几年的经验毫不吝啬的贡献出来。不仅是多年锻炼体质很强的冬仪,叶铭也很受教,只是明显有点力不从心。
不过叶铭注意到了他一直强调的某样事物。“人形罪很厉害吗?”叶铭问道。
格桑的神色稍稍凝重:“人形罪最可怕的地方有两点。”
“第一,人形罪拥有人类的意识和思想,和低等罪只会凭本性杀人不同。”
“你觉得老虎和连环杀手哪个更可怕?当然是连环杀手,人形罪和连环杀手很像,会有意识地寻找目标,甚至会采取折磨、虐待等激烈的方式杀死猎物。作案后会或多或少地清理现场,不留下痕迹,世界上有很多未破的恶性凶杀案其实都是人形罪所为。”
“第二,人形罪拥有魔力,有些还十分高强。这很难对付,像我,我的魔力在灵人中属于中等,没有同伴支援,我是不敢和人形罪单独对抗的。”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三人驱车回到归叶园。
一下车,冬仪和格桑就匆匆奔向二楼办公室进行战斗记录,叶铭无事可做,站在大厅中,看着从门口不断涌入的归来的灵人,却没有人理会这个形单影只的少年,空虚和一种莫名其妙的无力感再一次袭上心头。
即使加入了归叶园,他也依然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他没有魔力,也不像冬仪那样拥有认出罪的能力。
这样一个平凡甚至平庸的他,有什么资格向往强大,又有什么力量让林子辰血债血偿。
这种被忽视的感觉,很难受,真的很难受。
头顶的节能灯发出煞白的光线,把叶铭本就苍白的脸映照的近乎透明,宛如一块精雕细琢的白玉。
他的影子只有小小的一团,被踩在他的脚下,就像一个直通向地心的黑洞。
叶铭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忽然感到一阵恍惚。
那下面是地狱吗?还是一个从未有人踏足的黑暗的世界?
叶铭抚着胸口,觉得胸腔内还未痊愈的伤口,再一次钻心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