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但今夜不杀人。
一道青烟穿过密林,掠过小径,在一处小湖泊旁停下,青烟扭动,凝聚成人形,有些模糊的脸庞上依稀可见清秀,不是沐言是谁。
清风拂过,小湖泊里死水起了微澜,沐言抬头看天,道:“天色尚早,先等等吧。”
他在等,等月亮爬上最高,人间阴气最盛的时辰,等那位沉在湖底的死书生。从城隍庙里出来,沐言有了拉拢孤魂野鬼的打算,白天里四处打听平月镇周遭的怪事异闻,功夫不负,他还真打听到了。
湖水幽蓝,芳草遍地,小湖泊本是一处极佳的景地,可却少有人迹,全都因为市井里的传闻,相传这一到夜里,湖面上刮的是阴风,风中隐有哀号哭泣声。
月光洒下,将天底下的燥热和阳气逐走,阴冷的感觉袭上身,缭绕的鬼气渐渐加深,虚淡的鬼影也有了几分实质,随着人间界的阴气渐盛,沐言的状态也达到巅峰。
从树上一跃而下,沐言走到湖泊旁,凝视着湖水,期待中厉鬼咆哮的场景迟迟没有出现,这让他有几分不耐,低头自语到:“既然你不出现,那我便逼你现形!”
随着轻柔话语落下的还有阴森鬼气,鬼气在空中稍停,翻滚涌动间拉长抹平,眨眼间,凝成长剑阔刀,涌动的鬼气刀剑不见芒锐,却更胜人间锋利。
地府两年,用积攒的香火换来的低级修行法让沐言具备了基本的鬼气化形之法,但以他的修为,也就只能用自身鬼气凝成刀剑,其他高深术法?不会!
“去!”沐言一声轻咤,鬼气刀剑得令,尖端朝下急刺,划破平静的湖面,激起丝丝涟漪。
刀剑破开湖面,荡开湖水,直落湖底。湖底无鱼无虾,一片淤泥烂沙腐败光景,泥沙中一蓬水草如水鬼乱发,随着湖水的激荡而张扬。
刀剑如目,沐言将湖底的景色瞧得仔细,嘴角微微一翘,笑道:“应该就是你了吧!”
笑容一束,一声厉喝:“斩!”
长剑阔刀在湖底一阵乱绞,毫无阻碍的将水草纷纷割断绞碎,茂盛水草之下,掩盖着什么东西。
水草的绿色之下,是白,不是雪的纯白,而是有些病态渗人的惨白!水草包裹着的赫然是一具死尸!尸体上不着片缕,可以看出是一具男尸体,被湖水泡得发白,但不见肿胀腐烂,面容凝固在死前的那一刻,不甘,屈辱,愤恨!还有笑意?
“你也是个可怜人,得罪了!”沐言心里告罪了一声,指挥着鬼气刀剑划破了尸身,惨白肌肤被划破,露出里面的肌肉骨骼,却不见殷红,没有点滴鲜血渗出。
鬼气刀剑在尸身上划了十多道口子,这些口子并不深,沐言此举不是要破坏尸体,而是在挑衅!他要激怒这具肉身的主人!
又是两刀划下,尸身终于有了变化,乱七八糟的伤口中涌出丝丝黑气,黑气将刀剑包裹,再散时鬼气刀剑已经不知去向。
黑气慢慢浮出水面,湖面掠过一道阴风,将黑气托在湖面上,黑夜为纸,黑气作笔,在无尽的夜色下勾勒出人形。
方巾,长袍、布鞋,黑气聚成的人影,一身文弱的书生打扮,只是面孔上却没有书生的斯文,尽是扭曲的狰狞凶恶。
“扰我肉身,你得死!”黑气凝成的书生恶狠狠的对湖边的沐言道,声音不大,很低沉。
见目标出现,沐言心喜,可却有些畏惧书生的实力,以他身上凝聚的鬼气浓度来看,肯定是‘虚影聚’的修为。感受到死书生身上的强大鬼气,沐言撤后几步,将阿傍令亮了出来:“我乃地府鬼差,你敢伤我?”
书生拧嘴邪笑,声音冷测人骨:“这世上,我不愿意伤,不会伤,不敢伤的只有一人,却不是你地府阎王判官,死去!”
沐言闻言,心知今日难以善了,连忙往身后林中急退,可刚退出几步,静谧的夜里传来啪嗒一声轻响,不知何时,湖片的干燥草地升起了层层水雾,沐言一脚踏入水雾之中。
感觉到脚下的湿滑,沐言低头望去,借着月色,只见水雾急速汇聚,一息功夫,汇成一面静止不动的水镜,自己那鬼气缭绕的模样清晰倒映在水镜之中,只是水镜中的‘沐言’好像与自己不同,预感到不好,沐言腾身而起,想摆脱这面诡异的水镜。
照理说,水镜中的倒影也应该做出与沐言一样的动作,可那倒影‘沐言’却不动脚,不腾身,反而邪邪一笑,一双鬼爪突然探出镜面,抓住刚刚腾身而起的沐言,生生将他拽了回来。
看着水镜中的另外一个自己,沐言惊讶出声:“这什么玩意?”
湖面上的死书生看着手忙脚乱的沐言,冷笑道:“自古破镜难圆,碎了吧,碎了吧!”
嘎吱一声,镜子的碎裂声在静谧无声的夜里格外刺耳,那面水镜就如摔在地上的镜子,丝丝裂纹迸现,水镜中邪笑着的‘沐言’也被摔得支离破碎,不成人形。
与此同时,沐言只感到四周的空气突然一重,好似有无数道巨大的力量在拉扯着自己,它们要将自己拉扯成水镜中的‘沐言’,支离破碎!
这书生悟性极高,死后在湖中自悟水鬼之法。
鬼法,破镜难圆!水镜碎,倒影碎,真身碎!
吱吱呀呀的草木碎裂声传进耳中,水镜倒影出的树木被莫名力量撕成粉碎,漫天的木屑在空中飞散,而沐言还在苦苦支撑,他修为底下,身上鬼气一旦拉碎分散,再难复原。
“啊,哼!你这书生也太暴戾了。”拉扯的力量很大,只见他浑身鬼气渐渐被拉长,沐言虽然痛苦难耐,可他并不慌张,敢来这里,必然有所准备。
沐言聚起力气,并不是反击,而是对死书生喊道:“莫远,小兰喜你才华经纶,喜你为她作词吟诗,你说,她可会喜你这份狰狞凶恶?”
沐言的声音并不大,可传到死书生的耳中却如惊天炸雷,炸得他心中惊涛骇浪,再也没有心思,没有余力去驾驭鬼法。
加诸在身的力量突然消失,沐言身子一松,跌落在地,地上已没有水雾水镜,回复了先前的干燥,倒在地上,沐言笑了,他知道,这一把赌对了!
孤魂野鬼们力量强大,但它们却很好对付,它们难以正视,难以对抗生前的执念!
它们游离在天地间,生前的执念是它们存在的唯一寄托,而这死书生的生前执念就是沐言说到的小兰。
书生叫莫远,翩翩书生,满腹才华。某日无意间邂逅了叫做小兰的女子,才子风流,女子仰慕,没多久两人就坠入爱河,爱得死去活来。
可这世界,书生的爱情好像从来都是悲剧收尾,莫远也一样,她爱上的女子,是别人的妾!是卢阳的妾!在平月镇只手遮天的恶镇长,亲手将这对男女沉进了冰冷的湖水中,看着他们在湖水中挣扎死去,卢阳开怀大笑。
卢阳笑,莫远也笑。
卢阳笑的是淹死这对狗男女,解了他心头之恨的开怀大笑。
莫远笑的是,生不能同衾,死却同了穴!带着遗憾的悲凉苦笑。
小兰的样子浮现在眼前,可那容颜,却已腐烂成灰。还有小兰那欢喜时的娇羞样子,再也见不到了。
执念如刀,直刺书生心底,将他刺得痛苦万分。
湖面上的书生已经将狰狞凶恶敛去,呆若木鸡的呢喃道:“是啊是啊,要是再见到小兰,她定会讨厌我现在这幅模样。”
“放心,你再也见不到她了,你们共坠湖底时,你搂着她,可她还是慢慢肿胀,慢慢腐烂,精致妆容被湖水洗花,俏丽容颜被鱼虾啃噬,白皙肌肤烂成蛆虫,哪里还会与你再见!哈哈!”
这一番话,是彻彻底底的找死之言,这话一出,必然会激怒莫远,可他却不得不说,他要解开莫远的执念,为他所用,就不得不下这种猛药。
沐言所想,这番话出口后,莫远肯定会忆起生前种种,然后在他的开导下慢慢斩去执念,脱困而去。
可事情往往不如意,沐言此话一出,莫远神色一变,模糊的脸庞再次扭曲,像是想起了什么,抛弃了什么,狞笑道:“是啊,她已成白骨烂肉,我在湖底拥着她又能如何,哈哈,小兰?你真的以为我会为了一个死去的女人甘愿成鬼?幼稚!”
莫远突然变脸,黑气涌动,又有鬼法将出,小兰只是让他一时失神,现在又复凶恶。
他成鬼的执念,根本就不是小兰!
来不及思索,脚下水镜已成,沐言只能排除杂念专心对付,那水镜一如先前,平整光滑,倒映出的月光也如天上皎洁,沐言知道不能让这水镜发动,脚一跺,鬼气变作巨棰,轰砸而下。
一声沉闷,没有镜碎的清脆,重力一击,全然无功,水镜连一丝波纹都没起,不是蛮力可破。
“水月镜花,一场空!不可解,不必解!”
莫远古怪的强调传来,本是高原清虚,幽悠宁谧的水月镜花生生被他念出了悲凉的死亡味道。
此时镜中倒影已成,沐言肃立未动,可镜中‘沐言’却没有真身的无争亲切,邪邪的笑容间,‘沐言’鬼气幻成刀剑,从镜面弹出,急刺真身。
被人辱被人欺不算什么,可被自己揍算怎么回事?沐言气急,周身鬼气凝成刀剑,与镜中‘沐言‘争锋相对。
鬼气相撞,没有想象中的激烈场面,镜中‘沐言’所幻出的刀剑根本就是虚幻,没有丝毫杀伤力,沐言一身鬼气径直沉进水镜之中。
水镜中的莫名力量如长鲸吸水,沐言浑身鬼气不受控制的涌进水镜之中,镜花水月一场空,要你修为空,要你性命空!
沐言大骇,如此速度,不消一刻就会被吸尽鬼气,沐言连忙收束鬼气,可浑身鬼气根本不受控制,依旧源源不断的被吸入水镜之中。
“敢犯我肉身,你真是活腻了,去死吧!”湖上的莫远桀桀怪笑,沐言苦苦挣扎的模样让他畅快不已。
莫远的话语中哪有什么书生之气,有的只是暴戾残忍,死字说得咬牙切齿,好似沐言罪该万死。
听到莫远话语中的恨意,沐言肯定了心中想法,这世上,能让人甘愿成鬼的,除了刻骨铭心的爱的之外,还有恨之入骨的恨!
想通此道,沐言一边约束鬼气,一边高声到:“你读书十年,没有读到书中的情意,却学到了书中的恨!你成鬼不是因为眷念小兰,不是为了拥着她的白骨不愿离开,而是因为仇,因为恨。你成鬼,是为了看到卢阳不得好死!对不对!”
喀嚓一声,水镜碎去,鬼气重回,聚与沐言身上,莫远跌坐在湖面之上。他双肩低垂,耷拉着头,好似听到落榜噩耗的可怜书生,万念俱灰。
莫远仿佛看到了四年前的那个月夜,月下起雾,小湖泊旁却不宁静,那双肮脏的手强压着他,将他的头溺进湖水之中,他无助的挣扎,换来的是卢阳肆意的大笑,透过浮沉的湖水,他眼睁睁的看着卢阳将小兰剥光,鞭打,凌辱。
卢阳那裸露的下身,是他今生所见之最恶。
小兰在卢阳的身下扭转,猩红的双眼有血有泪,望着莫远沉进湖底。
因为爱,他断送可性命,因为恨,他在此化为孤魂野鬼,永世孤苦,执念如山,压得他好苦。
被沐言点中死穴,百感交集的莫远再也无心杀戮,收起鬼法苦笑道:“这世上,除了爱与恨,还有什么能让人神魂颠倒,甘愿成鬼被困于三尺之地,万世孤苦?”
“我来此,没有恶意,只是为了帮你!”沐言见莫远没有动手的打算,连忙解释道。
莫远没有理会他,自顾说道:“自幼读书,我在书中看尽了人世百态,在书中,他们有凄美的爱情和倾世的绝恋,让我读到了爱。所以你错了,我依然眷恋着小兰,她是我的执念。但在书中,我还读到了独行侠客们的快意恩仇,所以我还有一个执念,就是恨!我要报仇!我要将卢阳碎尸万段!碎尸万段!可惜啊,唉。”
莫远叹了一声,没有再说可惜什么,沐言接过话语:“可惜孤魂野鬼被天道规则所缚,被困在死时的三尺之地永世不能离开,你要报仇,除非卢阳走到这湖边来让你杀,可惜卢阳不傻,怎么会再临此地,你报仇的机会,连万分之一的机会都没!就为了万分之一的希望,你居然甘愿成鬼?读书人果然极端,执着,死脑筋!“
几个贬词并没有激怒莫远,说出了压在心头的双重执念,他好像轻松了些:“万一的机会也是希望,对于我来说,足够了!”
沐言调息完,鬼气俱都收回,回复状态的他站起身,走到湖边与莫远相对,笑道:“恭喜,你赌到了那万一的机会,我带你去杀卢阳!”
听闻此言,莫远霍然站起,突又想到自己的处境,消极道:“你刚说了,孤魂野鬼被困在三尺之地,永世不离,如何能去杀卢阳?你走吧,我不怪你扰我肉身之罪!”
“既然是规则,那就会有漏洞,我是地府鬼差,我有这个!”沐言手中一亮,多了件物事,一条黑色锁链!
看到莫远一脸迷惑,沐言解释道:“地府鬼器,锁魂链,能将魂魄拘于其中!”
莫远明白了,这鬼差是要将他拘于锁魂链中,然后带他离开,虽然离开此地的欲望十分强烈,但他还有顾虑。
他收起乍闻锁魂链的喜色,问道:“我凭什么信你是要带我去杀卢阳,而不是拘我回地府呢?”
沐言哈哈一笑,道:“你没得选,错过了这次,你永远都报不了仇!”
莫远苦笑,点头默认,他根本就没得选,为了万一的机会成鬼,他也会为了万一的机会选择相信沐言,都这幅样子了,他还畏惧什么。
“放松下来,不要抵抗。”沐言吩咐道,随后手中亮光一闪,锁魂链砸向莫远。
莫远笔直站立,没有丝毫抵抗的任由锁魂链砸到眼前,嗖的一声,锁魂链恢复暗淡,黑气书生已不见踪影。
沐言再次催动,提手一抖,锁魂链中涌出无数黑气,黑气重聚,书生莫远已站在沐言跟前。
莫远低头看了看脚下的莹莹草地,黑气缠绕的脸上变化莫测,有脱困的惊喜,还有其他!
沐言一眼看穿,冷笑道:“别想歪主意,你以为脱离了三尺之地,杀了我就能天地自在了?我是地府鬼差,不可能任由你放肆,锁魂链里还拘着你的命魂,杀你只在我一念间,所以你还是老老实实的与我一起去杀卢阳,别打其他注意!”
沐言的话,莫远辨不出真假,只能呵呵一笑掩饰尴尬,肆无忌惮的朝天咆哮道:“卢阳,等着被我剥皮抽筋吧,哈哈!”
暴戾恐怖的咆哮传出老远,惊起群群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