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其实,他们只见过一次而已。
所以,这晚,从岁尽欢庆的人群中,从烟花绽放如白昼的夜色中,那男人笑着跑过来大喊“新年快乐”的时候,杨黎哪里还记得他是谁。
然而他这样一连声地唤她的名字,亲切如父兄,他问她切了扁桃体,落K还唱得起朱哲琴的歌不,他问她家小区的车位,物业最终有无坐地起价,他说他年前也去了凤凰,正好住她推荐的那家旅馆,他赞她今晚的红色风衣好美:“以前你只肯穿黑白灰,总嫌红色招摇的”。
这些的确是真的,然而又那么久远,连她自己都几乎忘了。
他是谁啊,熟络得让她惊心。
有人端着满托盘的饮料晃过来,他忙拦了一拦说:“哦不,她不喝凉的……”眼睛转过来问,“现在还这样吧?”
她点头,心里忙着。
“我刚加入你们公司,在销售部,以后就是同事了。”他很诚恳。
同事姗姗好奇地凑了过来,她今晚可是衣香鬓影。
杨黎打了个喷嚏。
姗姗问:“你冷啊,还不多穿件衣裳?”
那男人笑了:“应该是你的暗香,惹了她的老鼻炎吧。”
姗姗笑道:“呵,你倒比我还清楚啊。”
“好了,我要到那边,你们慢慢聊,杨黎,你的电话没变吧。”男人含着笑慢慢说,“6937246,是这个吧?”
杨黎还怔着,他已经转身走了,忽地又回头:“对了,你可能忘了,我叫周元,2003年11月23日,银河酒店,记得吗?”
他的背影很快融入人流,那是个很平常的背影,那是个很平常的男人,不伟岸也不潇洒,但是现在她倒难以忘怀了。
姗姗的好奇心被挑得老高:“这是谁啊?什么银河酒店,快说快说,若有半点隐瞒小心我告诉大卫!”
“我巴不得你告诉他,比他紧张我的男人多得是!”杨黎冷笑。
姗姗不会信的,她自己都不信,这个周元,只是三年前的一个婚宴上恰好和她坐一桌而已。她模糊地记得,他和高中同学木头是同事,好像是干保险的,他们在上菜前聊了几句,聊些什么她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他们干保险的,对每个潜在客户都是这样热情的吧。”她故意装作不以为然。
“不可能!”姗姗马上反对,“第一,他过后没缠着你,你都说了,连电话都没打过。第二,他现在不干保险了,你算什么客户。第三,三年前的事,他怎么可以记得这么详细!”
杨黎不作声。
“只有一个原因,他爱上你了,男人对于爱的女人,才可以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记挂着,永远忘不了!”姗姗为自己的发现得意着。
杨黎心里一热,即刻又凉了。
是的,她马上想到她的男人。
大卫今晚没来,他定是又忘了,他总是这样健忘,每个忙的理由都天经地义。
然而男人对于爱的女人,不是这样的。
2
就算没有周元,她和大卫也会分开,但周元来了,他们分开得更快。
她花了一星期的时间收拾大卫的东西,从剃刀到衬衣,从唱片到茶杯,清除一个人的工作,原来这么烦琐而艰巨,不论是他的物品,还是他的气息。第一天往行李袋里装他的外套,手慢得发抖,衣服上的纹理依然温润,那上面有她仰靠的痕迹,而如今,算了,不要了,她背转,果决地放开手,衣服坠入袋底空落落的声音。到第七天,这动作就快多了。“快得有点狠呢!”那天大卫说,笑嘻嘻一副没正经的样子,“但我想我还是爱你。”
“爱……是什么,真难说清楚。”她淡淡地瞥他一眼,使劲地扯上行李袋的拉链,“但我能确定一点,那就是被记住被重视的感觉,让一个女人,感到自己非常重要非常重要的感觉!”
周元给她这种感觉。
都是些非常琐细的事,大卫不屑一为的。譬如说一次早餐,她上火不吃油条,上班时他就送来广东凉茶,后来出差还特意买了一大盒杭白菊送她,甚至每次她要吃煎炸辛辣食物,他都一边提醒:“忘了?不怕上火了?”譬如说她突然爱上迪士尼电影《赛车总动员》,他就找了“闪电麦坤”的图片给她做屏保,下载了十几首电影插曲刻录成光碟,到了她生日那晚,他竟然拿出一个限量版的“闪电麦坤”包包,那是他托朋友在香港买的。其实那时她对这片子已淡了兴致,但还是欣喜地紧紧抱住他,在他肩上悄悄地用指尖拭了眼角的泪。
他从不忘记她的约会,从不爽约、迟到,他牢牢记住她的饮食偏好,从不点她不喜欢的菜。
他记得她爸爸妈妈甚至外公外婆的生日,记得她某月某日于某街某店花了多少钱买的一只手镯,记得她衣服、裙子、鞋子的尺码,甚至卫生棉的牌子,记得她通信录和QQ上所有联系人的名字与号码!
凡是她的,他都牢记,从未试过遗忘,无论多忙。
只凭这个,她就可以不计较许多,包括有时候,周元的情绪化。
他的情绪化着实有点可怕。那晚看电影出来,他们漫步到街心公园,有人卖烟花,她动了玩心,跑上去买了一大扎,挥舞着点燃,烟花缭乱成雪亮的线,煞是好看。
她只管玩得开心,没留神周元沉郁的表情。
突然他一把抢过那束将尽的烟花,狠狠地摔在地上,两只脚踏上去踩了个粉碎。
她又惊愕又尴尬,连生气都忘了:“怎么了?”
周元默不作声地大踏步走在前面,陌生得像另一个人。直到了十字路口,他才停下来牵了她的衣袖,这种时候,他依然记得她最怕过马路。
她的心蓦地就软了,便又轻轻地问:“怎么了?”
他拧着眉,很吃力地吐出:“我痛恨烟花,它总是提醒我,记起许多东西。”
他深深地呼了口气,像要溺水的人。
她便什么也不敢问了。
3
大卫的东西足足有四大包,她指定他快快搬走,屋子里转眼就清简了。却在浴室门后发现他的一双拖鞋,买不多久,还很新的,她想想就没扔。
就是因为这个,周元和她第一次争吵。
那次在这里沐浴,没准备周元的拖鞋,他就半趿着杨黎的绣花拖鞋进了浴室,这一洗就是大半个小时。杨黎等得不耐烦,推了门去看,花洒的水哗哗地流着,他却连衣服都没脱,只蹲在地上,研究那双拖鞋,是,大卫留下的那双,九成新44码的男式按摩拖鞋,藏在浴室门后本是极不起眼的,可他一眼就看见了。
“不是说没拖鞋吗?”他的头发被水花溅得半湿,脸上似笑非笑的。
她随口道:“那是别人的。”
“谁的?”
“以前那个,我以前的男朋友。”她有点心虚。
“不是说他的东西都搬走了吗?”
“这双鞋碰巧忘了。”
“真有意思,碰巧忘了一双鞋。”他仍是似笑非笑的。
杨黎抓起那双鞋:“你要是有想法,现在就把它扔了。”
本以为这就过去了,那晚气氛实在很好的,床灯晕黄,乐声悠扬,两人缱绻之后,又在佛手柑的香熏里做了按摩,杨黎昏昏地几乎要睡去——冷不丁听到周元说:“44码的鞋,他好大的个子。”
杨黎没了睡意:“你还想着那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