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林停下笑声,静静地说:“得承认,我就是那只兔子。”
纪子无语,他的话总是这样直直落入心底,她想却又害怕触碰的地方。
“就是这样啰,一只头脑简单的兔子,还是去吃它的大白菜比较快乐。”海林又笑起来。
车子开进城市,下班的车流塞成一条龙,街灯一行行地亮起来。
他们没说话。
海林把她送到酒店门外,仰头看,一层层无限高上去的炽亮的窗,窗子里是永远不变的觥筹周旋,变的只是熙来攘往的人。
“我坐一会儿再上去行吗?”纪子说,她要调回必需的状态。
“好。”
“海林你说,我是不是一只兔子?”她突然问。
海林笑了:“答案在你那儿。”
纪子深吸口气下了车:“谢谢你,我得上去了。”
“明白。”他简洁地应着,从车窗里捧出个小花盆,“恭喜你获得小土豆农庄入门奖,土豆苗。”
纪子捧着这株小植物出神。
车子驶进夜色。
10
信东对她客气了许多,那样不大自然的小心和迁就。
熬了两晚做成的公司介绍PPT,他应该是不满意的,不过不像从前那样直接挑刺,却背着她找人改了个面目全非。他经过她的办公室,进来转一圈,竟也会发现她窗台上那盆土豆绿苗:“这种牡丹很贵吧。”
有次还破天荒地提议,晚上他可以陪她看场电影,到了电影院门口看布告,纪子看的是剧情介绍,他看的是影片时长。
“要三个多小时啊,什么烂故事这么久才能讲完!”他小声地骂着。
她就淡淡地说没什么片子值得看的,还是回去吧。
他便很合理地建议下次提前在报纸上看准预告,省得一来一回白白浪费了一个多小时,一晚上什么也干不成。
最近她常发呆,有时信东注意到,会用欢快的语气调动一下气氛,他甚至鼓励她休假了:“休息一下充充电,把你的干劲找回来。”
有次她找了个空隙对他说:“信东,我在乡下租了块地。”
“干什么用?多大?多少钱?”他的第一反应。
“有空的时候去种种菜。”她试探着,见他在听,“有30平方米呢,我打算种两行油菜花和茄子,开花的时候,有黄有紫会很美。外层我要种一圈向日葵,好像一幅画的边框,我还要种香蕉、西红柿、豆角和南瓜,还要搭个架子让它们往上爬……”
信东的手机在响,他忍住没接,面带笑容听她说这么长的一段话,她看出他忍得并不容易,停下来:“你先接电话吧。”
“没关系,你先说完。”
“说完了。”
“哦。”他随即接了电话,关于展位的事,他要郑经理无论如何要拿下第一展厅的位置,不计任何代价。他站起来,他吼着,他压低声音,他笑,他眉飞色舞,他干脆利落地挂机,心情好,过来抱了她一下。
这才是真实的信东,她伤感地发现了什么呢,即使在他快乐的一抱里,她也无法切身感受他的快乐,就如他无法共享那块菜田的欣喜。
“喜欢种什么就种吧,就当省了健身房的钱。”回到刚才的话题,他很宽大地说,“要是周围有开发价值,买几块地也可以。”
“你想去看看吗?”带着冀望,她问。
“你代表我就行了,两个人跑荒山野岭泡一天,你不觉得太浪费人力资源了吗?”他用开玩笑的语气。
她便不再提。
过了几天信东很高兴地拿来一张表:“纪子,给你报个EMBA班如何?既可以充电又可以休假,还可以拓展人脉,高校的环境好,反正是休闲,总比你去山旮旯种菜有意义吧。”
她想不出说什么好。
有天夜里她记挂着查收客户的邮件,凌晨3点惊醒,信东鼾声大作,借着微弱的光亮端详他的脸,久久,莫名掉下泪来,眼泪滴在他肩上,慌不迭地用袖子擦去。
他睡得那么熟。
11
12月,一年将尽。
公司正是最忙的时候,纪子有一星期没去小土豆看她的菜田了,好在海林的电话每天都来。
“今天早上,第一只番茄探出小脑袋了。”
“真的,什么颜色?”
“青青的,带点苹果红。”
“快帮我拍下来,我要放在电脑桌面上。”
“下午有一只绿颜色红冠子的鸟落在你地里。”
“你没让它吃我的菜吧?”
“那么好看的鸟,吃就吃了吧。”
“哦恭喜你的油菜花有虫了。”
“还不快给我打辣椒水!”
“农庄的花生今年收得好,第一次吃刚挖出来的花生,甜啊。”
“留点儿,我很多年没吃过了。”
“喂,山里面的落霞你知道有多少种颜色吗?”
“庄主,别难为我了,我的窗外只有几条高压电线。”
这是她一天中最轻松愉快的时候了,即使放下电话一回头,胸口堵上来,该拼命的事儿还是那么多。
这几天她感冒,吃了药头有些昏涨,总怕自己哪里出错,特别提着精神反复核准,但事情总是这样,越怕什么,什么越来。
辛苦跟了一年的德国客户,终于下了单,一连两个,其中一个是下半年最大的订单,其实她一直记挂上次刘彤那事,有负信东,总想着帮他把钱赚回来。
偏偏这两单都坏在自己手里。
昨天出货,在生产部看着工人打托盘,她一时贪多,让人把托盘打高了,装箱时操作叉车的又是个新手,上面的货箱栽了一半,破损严重,要重新赶货,日期肯定误的不止一两天。
上周那批加急圣诞礼品,一定要在21日前运到德国,她也是为了更快,特意找了一个新的货代,这家货代信誉同行都有好评,可是突然通知半路换船,最快也要26日到,失去节日的时效,这批货还有什么用处呢?
深深的沮丧和落败,还有疲惫。
信东和几个经理在开紧急会议,没有叫她,在办公室里呆坐到天黑,听见会议室的门打开,脚步和交谈的声音。
头痛得想哭。
信东推门,进来就说:“纪子我不打算怪你,现在最紧急的是如何挽救客户对我们的信任。我们有几个方案你来看看,你等会儿马上写一份详尽的材料解释这两件意外,要诚恳,要有细节、单据、数字。这个客户非常重要,我们好不容易到手绝对不能失去,我们还可以邀请他来参观,费用我们出或者我们去一趟德国,亲自上门道歉更有诚意,顺便可以调查一下那边的市场发展、潜在客户,你不是一直想去走走吗?这也是个机会至于那批货……”
“我在感冒,我头痛。”她突然哽咽着,“信东,我累了。”
他站在她面前,不远处,在心里她喃喃呼唤,过来吧,过来抱住我,紧紧地抱我一下,就一下,一下就好。
她等,等得心都荒凉了,却听见信东说:“我叫老杜送你回去,你先睡一觉,材料小程可以先写,明天你再回来修改。”径直出门找人去了。
转头望见窗台那盆土豆苗,那青葱的植物也无言望她。
她抬起手背抹了抹眼睛。
12
纪子在准备着什么。
都以为她要去读EMBA,她把手里客户的资料留给Amy,她把商检报关的材料交给小程,她把公务部门工商联会联系人的电话转给小邓。办公桌上空了出来,从前放文件的地方,长方形的一块,边上有条细细的灰尘。
她和信东住的房子,四壁打量一下,这两室一厅从来没给过她家的感觉,因为是租的,家具少得可怜。信东说要买就买带花园的别墅,里面全是最漂亮的家具,她不是没憧憬过。
她的东西也少得可怜,信东的爱好是加班,她一心跟随他,把一个爱种花种菜看星星爱电影爱绣花裙子会吹口琴会画工笔的胆小安静最怕和人争东西一说话脸就红的小女孩,远远地抛在时间后面。
远得好像上辈子。
这是个冬天的黄昏,信东和她从公司出来,下楼,信东在前,她在后。
楼道没有其他人,他们的脚步声很单调。
“信东……”快下到底层的时候,她叫了一声,信东应声嗯却步子不停。
“我们分手吧。”她说。
信东趔趄了一下,一脚踩空了阶梯,慌忙扶住把手站住。
他回过头,没掩饰住的着慌:“纪子,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们分手吧,信东。”她又说了一遍,“我说真的。”
“怎么了,纪子?”他往上走几步。
“我累了。”
“我有让你休假啊,你看我还准备让你去念书,学费要20万呢,你可以好好休假,我知道你累了。”
“你真的知道吗信东?”她深吸了口气,千百种感情挣扎着涌上心头,“你知道我这几年每晚都失眠吗?你知道我常常半夜加班一直到天亮吗?你知道我喝那些白痴的人情酒喝出了胃溃疡吗?你知道我有多痛恨商检局的那个咸猪手科长吗?你知道人多的地方我就头晕吗?你知道我多讨厌向生人谄笑和废话吗?你知道我每次低贱地求人就感觉自尊死了一次吗?你知道我多不情愿去学那些争来争去的心机手段不要脸的潜规则还有那些所谓成功精英的励志口号吗?你知道我多么厌倦赶飞机赶火车赶展会赶无聊的饭局奔忙得像被赶的牲口吗?你知道这10年我一直很努力地强迫自己跟随你的快乐,以为你的快乐就是我的?但不是这样的,你的快乐就是你的,我在很近的地方看着你的成功和笑却感到离我好远!信东,我不想再对你和自己隐瞒,纪子原本就不思进取缺乏志向见识只有妇人之仁,原本就是一个天资很笨反应很慢头脑很简单的女人,我承认吧,我要的快乐,原本就跟你不一样。”
从没有过这样的不顾一切和痛快淋漓,她在信东面前,有一种全部倒空的轻松感。
信东神情忽晴忽雨说不清是什么,但至少看出有一样是畏惧的。
他挨近她,却不敢随便去拉她:“对不起纪子,我的确不知道。”
他微微仰起头,好像在咽下哽喉的东西:“对不起,我几乎没怎么去想你的感受,因为我一直坚信相爱的人是一体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不会分开,我们一起出发甘苦与共朝着一个方向,即使不承诺不结婚也没有什么可以改变,我一直骄傲你和我加起来是天下无敌的。”
“我跟不上你的脚步,信东。”她有一种无能为力的心灰,“我的爱情也累了,像强弩之末,像烧了芯子的蜡烛,我没有够多的能量像从前那样爱你了信东。”
“是不是,你爱上了别人?”他有点艰难地试探。
“我把生命中最好的时间用来爱你,整整10年只做了这一件事,只为了这一件事。”她笑着,眼泪迸出来,“你认为,这世界还有什么人能取代你呢?”
“信东,你让我留点力气爱自己吧。”她轻轻地,哀求一般。
“纪子你给我机会补偿,明天我就休假咱们看房子买家具登记结婚旅游。还记得吧,大学的时候那张地图我说过要带你天南地北到处走走的,我知道你想去的。”他说得又急又乱。
纪子不说话,泪水静静地在脸上淌。
“好吧,你喜欢过清静简单与世无争的日子,我们去乡下种菜,大不了把厂子卖了公司卖了,咱们不干了,紧就紧点儿,提前享受人生好不好?”他发狠地说,手机又在这时响起,他不管,铃声却越来越嚷,不依不饶,他不接,却到底忍不住瞟了一眼,非常快的一眼。
“信东,那不是你喜欢的生活,那种勉强我太明白了,我不要你委屈自己,一点儿也不要。”她深深地看着他,用手去摸他的脸,他的眼泪顺着她的手流下来。
他们抱头痛哭了一场。
13
最后那晚他们一起吃了顿饭。
大家都算平静吧。
后来信东不知从哪儿变出一瓶酒:“喝一杯吧,第一次陪你喝,但愿不是最后一次。”
“算了,你从不碰这个,喝一点就过敏。”纪子阻拦,他摆手。
“你胃不好,随意就行。”他给她倒了一点,刚过杯底。
“你也知道我平日有多看不起把感情挂在嘴上的人。”他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酒,“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对你的爱有多少吗?告诉你吧。”
“像我面前这杯酒。”他把自己的酒杯注满,满溢出来,“百分之百。”
一饮而尽。
喝了酒他话开始多起来:“一会儿我醉倒了,别管我走你的,让我好好睡一大觉,让我好好睡。”
“你走吧纪子,觉得快乐就行。50岁之前我不打算找别的女人,没时间也不需要,如果你想回来……”他眼圈慢慢红了,“一定记得在我50岁以前,过了50岁就难说,老了嘛,得有个伴儿。”
她整夜都守着他,喂他吃息斯敏,给他的酒疹涂药膏。
拭去他眼角残余的泪痕,让他在怀里睡得沉沉。
“多喝几次就不会过敏了,我也是这样过的,一切都会好的。”她轻轻地说,把脸紧紧贴在他额上。
次日下午离开,信东还在熟睡。
中巴开往乡间,她傍窗坐,风凉而猛,吹开她的发。
那是一种放下重负的轻和虚空,说不上是悲还是喜,但她是平静的,很平静。
上个月海林和她筹划在农庄开辟儿童耕种基地的事,饭毕,海林倒了满满一杯温开水在她面前,笑着却带点紧张的神气:“纪子,我这人不讨厌吧。”
她很奇怪:“当然不。”
“我在想,我们遇见的时机还算合适,早几年未必能入彼此的眼,晚几年说不定人生已成定数。
“我这种男人不会拿你侬我侬天雷地火肉麻当有趣,但懂得爱护弱小,尊重生命。
“无论快乐还是痛苦,有人分担总是好的。我们相处得还算愉快吧,人生还长,互相做个伴儿聊聊天是快乐的事情,一株苗种下几十年都能长成大树,你愿意花些时间吗?”
他显然用了些勇气,把那杯温开水推到她面前:“这杯里的水,剩下多少就代表你有几分愿意,你可以喝干,也可以不喝。”
纪子拿过杯子喝起来,海林坐不住了,他不停地在那儿聒噪:“纪子你有那么渴吗?完了完了今晚的菜肯定烧咸了。”
剩下一半。
其实,如果不是吃得太饱她还可以再喝些下去,也许海林会有点点失望,但她的确是这么想的。人生不是非此即彼,从今只想过自己乐意的生活,但她都愿意去尝试一下。海林说得很对,同路人互相做个伴儿还是好的,毕竟人生还长。
中巴开往乡间。
天地宁静,众鸟归巢,望见远方的菜园,叶海林的稻草人隐隐张开手臂。
淡淡的暮霭中,悠扬的晚钟响彻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