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晚秋的一场急雨后,天便凉了。
颜峻还没回来。
上次的短信还是大半个月前的,熬不住牵挂,她做傻事,大老远跑到街上用公共电话,想打通了就挂掉,只要知道他没事。
关机,总在关机。
寂寂地回来,右手一路抚着肚子,亏得她身材本来苗条,天冷穿件宽阔的外套,飘飘洒洒的,藏住了。
“你胖了!”康蓓骑着单车从后边追上来。
虞敏挺挺腰,微笑道:“我知道。”
康蓓的眼神不动声色地从她身上扫过:“你鼻子大了,屁股也大了,脸上还有斑!”
虞敏哼了一声,侧身要走。
“你怀孕了,别说不是!”康蓓笑道,“这么土的法子,聪明还是死蠢?”
虞敏停下,扬起脸微笑道:“我早说过,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怀了他的孩子,因为我敢,我自信!”
康蓓早嘎嘎笑开了:“算了!别装了!我早说过,我自知没本事留他更久,谅你也未必能!他回来了你知道吗?他早回来了你知不知道?上周我去电视台面试看见他,哈,他没找过你吗?”
“我不想笑话你的,只想提醒一句,别傻下去了!”康蓓止住笑容,“让他,停止吧。”
康蓓的车子绕过布告栏消失在紫薇花丛里。
虞敏的腿很软,她找了个地方坐下,有点喘不过气来。
好像有一点泪悄悄地从眼角升起,风很急,大叶紫薇的花瓣,扑簌簌地落了她一身。
8
颜峻自己找上门来。
本来虞敏想睡了,门铃响,这个时候谁还会来,她趿拉着鞋子,拉开一点门。
日夜思念的人,就笑着站在眼前,他笑的样子,有点顽皮有点坏,晒黑了,发根短短的,黑皮夹克敞着,仿佛他暖热的气息也要扑面而来。
虞敏无声,潸然泪涌的冲动,快快推开门,想要他抱个满怀。
突然愣住,他旁边,紧挨着的,还有一个,女的。
那女孩也正冷冷打量她,瘦小黝黑,但眼睛如黑宝石般莹闪。
“虞敏,我回来了,看我带回来的妙人,这是达娃,藏族姑娘!”
颜峻熟练地拉达娃进屋:“我们没地方去了,知道你一定会收留。有好吃的吗?”说着自去翻捡冰箱。
他甚至没有好好地、细细地看她一眼,虞敏放在肚子上的手缓缓滑开。
客厅里剩下两个女人。
虞敏压住气,达娃张开嘴说话,牙齿很白:“我是峻哥的阿佳,阿佳就是老婆的意思。”
虞敏反而笑了:“是吗?你成年了吗?”
“他抢了我的帽子,送手机给我定情。”达娃从包里拿出颜峻的手机,举起来晃一晃。
虞敏开电视,达娃马上安静了,盘着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
颜峻在厨房下面条,蒸汽氤氲的。
“我想你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告诉我。”虞敏沉住气。
“有,有好多。达娃有趣吧,我们在阿里遇到她,她的帽子最漂亮,我抢到了,她就跟定了我。她酒量比老马还厉害,喝了酒唱歌,简直天籁!”颜峻眉飞色舞。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虞敏艰难地打断他。
“上周啊。”
“呵……难为你还记得我住这儿。”
“我该给你个电话的,回来太乱了,刚联系了新工作,达娃又总跟着,她没身份证,汉语又不好,我怕她走丢了。”
虞敏低头:“还好,你总算还知道找我。”
“我今晚要去电视台报到,’明日之星‘请我过去摄影,明天一早飞曼谷,也就一周时间吧。”
“怎么样?”
颜峻上来环住她的肩膀:“达娃没地方去,跟你住,我放心。”
虞敏惨笑道:“你也会不放心谁吗?世间女子万紫千红,你的心有地方放吗?”
颜峻讪讪收回手臂:“我错了,对不起,我这就带她走。”
他转身默然关了火,面汤尤自在瓦锅里咕噜咕噜地翻滚着。
“算了。”虞敏回手拉住他,挤了一个笑,“还去哪儿啊,这么晚了,面条都熟了。”
外面达娃叫了一声颜峻,他忙应着出去了。
虞敏用汤勺慢慢地搅了会儿汤,蒸汽烫烫地濡湿了眉眼。
她走去露台,经过客厅,笑着说句:“我去花盆择棵葱。”
没人应她,颜峻达娃两个看吴宗宪捉弄人,眼珠子一并掉在屏幕上,笑得山响。
露台上凉飕飕的,她无力地伏在栏杆上,头痛得厉害,向下,是黝黝的黑,如一口井,踮起脚跟,身子再探出去,她闻到一种异常清新的凉气,真想真想,就这么轻轻飞走。
忽然腹中深处好像水泡绽放似的,一个声响,是第一次胎动!她打了个凛,手臂不小心碰了喷壶,绿色的喷壶闷闷地跌了下去,扑通一声,便什么也没有了。
她一身冷汗,右手抚着肚子,轻轻地摸了摸。
9
剩下两个女人。
虞敏叫她达娃,达娃却叫虞敏“喂”,真怀疑她知不知道名字。达娃不说话,虞敏便也不再说话。
午饭做的是清煲土鸡,虞敏才夹了一块,达娃便端了整盆,把鸡肉划拉了满碗。
“你干吗?”
“我喜欢吃肉。”
“别人也有长嘴。”
“我喜欢吃肉。”达娃不理会,自顾响响地吃得有味。
从此虞敏只好把菜各自分开,饶是这样,达娃还每每直接伸了筷子进她碗里,真是匪夷所思。
达娃吃饭要喝酒,厨房里的米酒、料酒、黄酒,她都喝得一滴不剩,喝完就唱歌,不管半夜三更,说她她装听不见。
达娃抢着接电话,是颜峻的,就叽咕叽咕地讲半天,笑得很响,看到虞敏,就沉着脸挂下,很炫耀地说:“峻哥只找我一个的!”
达娃还翻东西,她什么都感兴趣,把抽屉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在地上,研究完了,一股脑地塞回去,抽屉关不上,就伸出脚踢几下。
虞敏不想动气,由她去。
然后一天下班,看到她竟然翻虞敏的衣服,一件件套在身上,衣服显得长,有点滑稽,她却感觉不错,在镜子前走来走去。
虞敏生气:“你懂得翻人家的东西有多不礼貌吗?”
达娃红了脸,胡乱地扒下衣服,三下两下塞回去。
“你放下吧。”虞敏喊。
达娃黑着脸走到虞敏面前,龇着雪白的牙:“你的衣服难看!”
虞敏哼了一声:“是被你穿难看了!”
“你才难看!”达娃更生气了,突然打了一下虞敏的肚子,“你有了仔更难看!峻哥不要你!”
虞敏捂着肚子,嘴上还强着:“他不要我,他总要孩子,你有吗?”
达娃气呼呼地冲进洗手间,躲在里面不出来。
虞敏坐下来,怒火压不住地冲上来,隐隐作痛的肚子让她又羞又气,也太窝囊了,帮自己爱的男人,藏了这么个货色在家,好吃好住地来打她肚子!
晚上达娃还不出来。
虞敏柔声柔气地隔着门劝:“达娃咱们不生气了,后天颜峻就回来了,这样多不好。出来吧,姐姐今晚带你去商城买衣服,去酒吧喝酒好不?”
“商城的衣服好漂亮,还有首饰,咱们打扮得美美的,峻哥回来准喜欢死了。”
门开了,达娃眼珠亮亮的:“喂,现在就去啊。”
达娃没见识过的七彩霓虹,车水马龙,让她快乐极了,像头小牛似的往前倾着身子,使劲拉虞敏走。
买了一件坠满珠子的毛衣,买了一双高跟皮鞋,达娃欢喜坏了,一个劲地催虞敏带她去喝酒。虞敏应着,带她进了夜来香酒吧。
音乐很吵,灯很暗,虞敏让达娃在吧台上坐了,对酒保说:“这个女孩酒量大着呢!你让她痛快喝,我来埋单。”
达娃两手拍着台面,兴奋地叫起来。
虞敏嘴边泛起一丝笑:“达娃,姐姐刚才忘了点东西,你等我回来。”
达娃笑着连连点头,她笑起来的确是惑人。
虞敏在酒吧对面的公园坐下,她耐心等着,有几个巡警上去了,夜来香是“嗑丸”的顽地,这是一个学生偶然说的,她总算见识了。
好一会儿,她看到几个人被巡警拉下来,那个哭闹着的,达娃,她喊什么,她喊姐姐姐姐吗,她真的不知道姐姐的名字啊。
没有身份证,暂住证,又没钱可罚,最多也不过在收容所住几天,遣返回老家吧,不会受什么苦的,也许强过以后离开。
她想着,慢慢地站起来回家,走了好一段路,才觉察到手里的袋子,还装着达娃的新衣新鞋,有些沉的,刚才竟然不察觉,一下子心里有些伤感。
她想了想,把袋子轻轻放在路边。
10
达娃不告而别,颜峻怎能责怪虞敏。
她哭得眼睛鼻子都红了,一遍遍地对不起,梨花带雨似的。
其实,是他先对不起她,他何尝不察,而这女人只楚楚地忍受,并不说什么,颜峻心软,轻轻拥她入怀。
算了,算了。
颜峻抚着她颤巍巍的背,放眼却发现墙上新贴了几张可爱的婴儿的纸画。
他无心地笑着说:“你喜欢这种画啊,上次婴儿爬行比赛我还拍了几辑,比这漂亮可爱得多!”
“你也喜欢小孩吗?”虞敏轻问道。
“喜欢,小孩谁不喜欢。”颜峻随口应着。
虞敏蓦地抬起头,紧紧看着他:“假如有人告诉你,你就要有个小孩,你会怎样?”
颜峻愣住,强笑着:“搞不好下一句,我会说亲爱的我们该奉子成婚了,哈哈哈。”
虞敏不笑,只镇定地看他。
颜峻停住笑,声音低下去:“别玩这个,你要的承诺,我没本事给。”
虞敏低头一笑,手掌慢慢地摸着肚子,眼圈渐渐红了。
颜峻张开手臂想抱她,虞敏抬起手挡住。
“给我句真话,在你心里,虞敏能排名第几?”
“第一位。”
“那达娃康蓓呢?”
“真话!也是第一,是另起一行的第一。”
“人人都是第一名,真公平,那么,谁是第一行?”
“排名不分先后。我是对每个都认真的,都爱,每个人都不一样。”
“每一个,呵,都认真过,都爱过。”虞敏苍凉地笑起来,笑出一脸眼泪,“你就这一点好,从不肯哄人,一点也不肯哄。”
颜峻不忍,手指粗砾地擦她的眼泪。
“其实,如果有一天我必须停下来,我最想停在你身旁。”
“那我等……”虞敏的泪水湿了颜峻的前胸。
颜峻也潸然泪涌。
11
挨近旧历年,天彻底地冷了。
圣诞节的时候,颜峻托快递公司送了礼物来,是一件有民族风味的粗针毛衣,他刚去了云南。
毛衣已经套不下了,整日穿着风衣也掩不住腹部的隆起。
系里抓计生的文姨私下里找她几次,催她的结婚证。
“年轻人思想新潮,可咱们系计生这一环不能出岔子,和先进挂钩啊!”
她每次都温顺地点头,一点窘迫,一点不安。
她的肚子这么大了,孩子在里面温暖地成长,颜峻却寄来这么窄的毛衣。
她有多久没见他了。
那次,他买了一部1600万像素的数码相机,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了,就涎着脸来赖吃赖喝,夜宵吃白粥橄榄菜鱼露虾仔煲,他爱吃吃得太饱,躺在沙发上捧着肚皮动弹不得。
那次,他不知怎的攒了一袋子掉扣子开了线的衣服裤子,求虞敏为他针线。夜凉凉的,虞敏在沙发上穿针引线,他坐在脚边的地毯上看电视,忽然说背脊痒了,帮他挠挠。虞敏低下身子,肚子触了他的后颈,他一动不动,没头没脑地说一句:“我也会养他的。”
他和一个模特在一起,“明日之星”那次认识的,尽管他没说,但相机里存了许多相片。他身上常常带着一股味,模特用的馥郁的香水味。
他们之间算什么呢?虞敏不再想了,她只能往前走:沉住气,还是憋住气?
然后他说去云南给人拍写真集,就很久很久,没消息了。
南方的冬天其实最冷,屋里屋外都阴阴湿湿的,没有暖气,没有炭火。
上完最后一节课,虞敏走出教室,学生三三两两地从她身边钻过,她走得更加小心,走廊那边文姨正和人说话,她避了身子,调头匆匆走另外一边楼梯,总觉得文姨在后边叫她,不知是真是假,她唯有走得更快。
前边有什么,她真的不知道,可是她必须走了。
12
小女孩生在3月尾,人说3月生的女孩都漂亮,所以妈妈叫她靓靓,顾叔叔叫她靓妹仔。
是怎样跳跃至此的呢,那些个虞敏不愿回顾的日子。
辞了职她就一直找地方,找个能躲起来生孩子的地方。父母远在江北,她绝不能这样回去,有个大学室友在粤西的小县教书,嫁的是个医生,室友保证说可以不必准生证在医院生孩子,只要交些钱。
她收拾东西用了大半个月,断断续续地,东西不多,只是一天挨了一天地,好像不死心似的,赌赌他会不会来。
他没来,电话也没有一个,本来他就不是喜欢用电话的人。
她也不给他任何消息,倔强地,谁知这伤害的是谁。
黄昏在流花车站等车,万灯如火,人如川流,但是没一个和她有关。城市这么挤,天地这么大,她就这么孤零零的一个,腆着肚子,蹒跚着,还有脚边的两个大旅行包。来不及伤感,就上车,就遇劫。
在省站上车的两个男人,半路用刀子洗劫了全车,虞敏的钱包和手机也在其中,旅行包还被捅了几个窟窿,奶瓶衣服露出来,她想捡拾,肚子太大,弯不下来,车里乱哄哄的,没人想到帮她。
肚子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疼的,她忍着,竟能忍到终点站。正是子夜时分,人一个个地排着下车,她疼得全身是汗,座位下已经见了红,不得已,见一个人正经过,颤抖着拉住他的衣服,艰难地从牙齿里迸出两个字:“求你……”
靓靓生在凌晨4点50分,早产20天。
第二天晚上,虞敏才有力气看清孩子,还有恩人。
这是个生得很亲切的男人,30多岁,眉眼敦厚,笑容朴实。他给孩子换纸尿裤,冲奶粉,招呼护士换针水。
“谢谢……”虞敏说。
“行了行了,你只要告诉我怎样通知孩子他爸。”男人忙说,“他得赶快来,带上户口簿、准生证办手续,他肯定喜欢死了,这孩子多好!”
虞敏头向着里墙:“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没有钱没有手机没有证件……没有爸爸。”
男人反应不过来:“啊?没有爸爸?”
虞敏的眼泪静静地流淌在枕上,她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再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