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桥村东北处,一栋碎石屋外,村里村外但凡有些交情的此时都齐聚在门口。
“六子回来了。”突然间,一个声音从小道尽头传来,熙熙攘攘的人群又往两侧挤了挤,让出一条道来。
随着离家越来越近,六子好不容易平静些许的心境再起破烂,最后几步是奔跑着冲进屋门内,抱着娘亲的遗体,泪如雨下。
熊大站在门口与几个乡里乡亲点头致意,打过招呼后,而后便走到白发里正身边拱手作揖,问道:“熊伯,您见识广学问高,这后事你看怎么办比较妥当。”
“六子这些年也没甚出息,也没多少闲钱大办丧事。还是找块草席,村外找块地给埋了吧。”白发苍苍的里正开口说道。
“熊伯,这会不会太草率了些。六子年幼丧父,全靠着母亲一把拉扯长大,怎么也......”
还未等熊大说完,老者大声呵斥道:“不这办还能咋办,难不成还整套金丝楠木的棺椁,再把牌位搬进祠堂里面?”
“不行,就是卖了俺自己给人当牛做马,俺娘的后事也不能这么简单来操办。”屋内六子听到屋外的嚷嚷声冲了出来,眼睛血红含着泪,狠狠盯着老者咬着牙说道。
熊大轻轻拍了拍六子的肩膀,小声地说到:“六子,冷静点。”
随后又转身对老者说打圆场道:“熊伯,您也消消火。俺们都是一帮庄稼地里干活的糙人,达官贵人的那一套也学不来。但俺听说镇上的普通人家的白事,买副薄皮棺材,找些唢呐匠,道士和尚。出殡时,吹吹打打一番,也图个热闹。这样婶走的时候,也不至于那么寂寞嘛。”
“你看六子像是有钱折腾这个的不。”老者看了六子家的破茅草屋顶问道。
六子沉默了,片刻突然一拳头打在碎石墙上,怒吼道:“还有一头老牛一亩地,村里,村里谁要?”
“你个瓜娃儿疯了不成?你家就这么一头牛,没了地没了牛,明年喝西北风啊?六子,你听我劝,多攒点银子,等你娃长大了也好取个媳妇,你娘在九泉之下也好安心。”老者看着眼中布满血丝的六子问道。
此时的六子脑中一片混乱,嘴唇白皙,站在屋门口,呆看着屋内那具冰冷的尸体。
手指微微颤抖着,鲜血顺着指关节一滴一滴滑落在地,溅在无人在意的道路旁,在积雪中绽放出一抹心酸的血花。
老者见六子默不作声,扯了扯熊大的衣角,目光朝路边瞅瞅,两人便悄悄走到小路拐角无人处。
“你好好劝劝六子,真要卖了牛,将来咋办,是要喝西北风,还是要学人上山落草啊。”熊伯开口说道。
“银子的事情我来办,一会俺跟六子说道说道。婶自幼便待俺如子侄,这个时候俺要不帮忙,那称得上是人吗。”熊大点头称是,“熊伯,您大人有大量,也不要与六子计较。”
“另外丧事一些规矩,俺们小辈不懂,还得靠您来安排。”熊大又接着说道。
“哎,既然你愿意出这个冤枉钱,我这个糟老头子还有什么好说的。”熊伯又往小路深处的碎石屋看了一眼后,摇摇头叹息一声离去了。
出殡送葬是大事,各个地方的风土习俗都不一样,稍微有什么说错了,做错了便是一种的亵渎,以至于江晨此时只能呆站在原地。
“哎,真不知道六子有啥好难过的。大娘都五十多了,前年还办过五十大寿的寿宴。”
“可不是嘛,俺爹娘走到时候还不到四十,相比起来,俺才可怜。”
“也是有福了,年岁都这么大了,都还能硬挺两次风寒,俺老的时候要也有这福气就好喽。”
正当江晨尴尬地听着村民的闲聊,到不知道需要做什么的时候,耳畔边又传来了熊大的声音:“江兄弟,咱们也进去上柱香,吊唁一下吧。”
说完便领着几人往屋子里面走。
屋子不大,只摆着一张土炕,一缸水,以及一张腿脚都已经腐烂到发黑的破木桌。虽然现在明明是正午时分,屋子内却异常昏暗,只有几道微弱的光线从碎石缝间透出,淡淡的霉味在房间内弥漫着。
随后众人取过一束炷香,对着遗体拜了三拜,默哀片刻后便将香插入香坛中。
要不是之前听熊大先前提起过,江晨只以为躺在茅草炕上的,是一位过世的耄耋老人。灰白的头发上沾满了灰尘更显苍白,棕黑色肌肤如千年老树的树皮,布满了艰辛岁月留下的痕迹。稀疏眉毛跟与满脸褶子交织在一起,眼窝深深扎进脸颧骨之中。
床头边上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跪坐在地上,一双稚嫩的手紧紧拽着老人如枯枝般手臂,不停地摇晃着不愿松手。嘴上喃喃着奶奶,脸上泪两行。
熊大走到小男孩的身边,一只手掌搭在他的肩膀上:“小虎,一会出去与你爹说一声,家里的老牛和田地,先留着,你奶奶的后事他不用操心。小时候,婶待你叔如子侄,这些年来,俺也没有好好尽孝。如今人走了,俺做晚辈的怎么都该尽一番孝意。”
熊大说完,摇摇头叹息一声,便带着几人跨出屋子准备筹办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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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说你,哎......”回去的路上,熊二几次欲言又止,心里可是极舍不得那点银子。
“俺怎么了?”熊大狠狠瞪了一眼熊二,猜出了他的心思:“你他娘的该不会是忘记小时候摸鱼快淹死时,还是婶跳下河里拉回你一条命的。婶活着的时候,俺们没报什么恩,现在人走了,掏点钱办白事你反倒有了怨言?”
“我那时候下水摸鱼还不是为了给家里多弄点口粮。”熊二嘟嘟喃喃地狡辩道:“更何况,这些年来,每年过年的时候柴米油盐可是没少送。上次大研镇回来的时候,俺们可是送了六子整整十两的雪花银。”
“十两银子中应当是给婶看病用了,只是天命如此,半点不由人罢了。”熊大叹了一口气说道:“更何况行善事就在帮俺娘积德呢。娘今年岁数也不小了,咱们为村里多做些事。要真有那一天,俺们也好争取一番,让俺娘走之前进下祠堂,见见父亲的牌位。”
“俺可是听说书人说过,只要积够了德,即使是阿娘也可是进祠堂的。”说完,熊大深情地看了村子祠堂方向一眼。口吻中充满了期待。
江晨跟在熊大的身后默默前行,走在身边的陆凌霜深吸一口气,突然低声吐出一句:“这里可真是太平盛世,书上所载的世外桃源也不外乎如此了吧”
江晨不禁掏了掏扎进的耳朵,有些不敢置信,“你说什么?你管这叫世外桃源?”
“难道,不是吗?”陆凌霜眼中也充满了疑惑地反问道。
“......”江晨无言以对。
“屋舍的俨然,良田桑竹交错其中。道路阡陌,鸡犬相闻,想来世外桃源不外如此吧。一个五十多老妪病逝,膝下孝子贤孙守灵,更有这么多村民前来吊唁。倘若这天下村子都如此,那传说中三代之治也便不远了吧。”陆凌霜心中小声地说着,又不禁回头看了看村中渐渐散去的人群,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笑容。
江晨哑然,想着于自己见过面的几个村中人虽然看着吃的壮实,但是肤色黝黑,面带菜色。看着各个都是三四十的模样,实则有些连二十都不到。这些都是典型的长期辛苦劳作,饮食又缺乏油脂摄入导致的。
‘村里的那些破石屋,昏暗潮湿是给人住的么。桃花源记中描绘的可是屋舍俨然,那最低要求也得是家家户户如熊大那种白墙黑瓦玻璃窗的吧。呃,玻璃窗还是有些勉强了,但起码白墙黑瓦还是需要的吧。’
‘更何况你管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叫老妪?我们那,六十多岁的人被叫一句老阿姨,都能上来跟你拼命。’江晨心中吐槽着。
之后便安静地跟在熊大身后走着,两人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多做争论。直至走到了村尾的小路边,熊大才开口说道:“江兄弟,实在不好意思,你看这事给闹的。”
随后又看了看天边渐渐西沉下的夕阳,又接着说道:“今天时日也不早了,再晚些时候天黑了,道路不好走。俺这边看来还有的忙活,你先带着陆姑娘回药圃小院住两三日,等着事情了后,再找兄弟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