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到老,都属于中国]
地址:南京市南京大学鼓楼校区北园
晚年的她曾在自传中写道:“当我生活在中国人世界里时,我是中国人,说话、做事、吃饭、思想、情感和中国人一模一样。”她还曾写道:“我一生到老,从童稚到少女到成年,都属于中国。”她在中国生活了近40年,将中文称作“第一语言”。她在生前就为自己设计好了墓碑,上面没有一个英文字母,只有三个篆体字,那是她的名字——赛珍珠,这个名字来自于她的偶像名妓赛金花。
这位曾经获得普利策文学奖和诺贝尔文学奖的女作家,一生都与中国息息相关。
她的父亲赛兆祥笃信基督,新婚不久就选择偕妻子到中国传教,并在中国生下五个孩子,但因当时卫生条件较差,流行病较多,其中三个夭折。为了孩子,他们选择在1891年回美度假,次年6月,赛珍珠出生在弗吉尼亚州,但三个月后,摇篮中的她就跟着父母来到中国。
她在中国有几处故居,比如镇江,那是她年幼时所居住的地方,也是她毕业后曾经工作的地方;还有安徽宿县,她与农艺师约翰·布克结婚后一度在那儿工作;但最重要的故居当属南京,在她近四十年的中国生活中,有十五年时光留给了这个她笔下“古老而又保守的城市”,她的大部分作品在此完成。
如今的南京仍有六朝金粉的迷醉,老街道上的老房子,法国梧桐的斑驳树影,空气中的温润湿气,让我每次来到这个城市都感觉迷离。这是一个城市的气质,也恰恰是我喜欢的气质。南京大学一带也是我喜欢的,一个城市百年间的历史与风物,总与大学有或多或少的联系,大学气质虽不能代表城市气质,但城市气质总能影响大学的气质。
三层的赛珍珠故居就在如今的南京大学鼓楼校区北园角落里。1919年,赛珍珠与丈夫来到南京,大多数时间都住在这里,那时此地还是金陵大学的校园。她曾在金陵大学、东南大学和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任教,丈夫布克则创办了金陵大学的农业经济系并担任系主任。
1951年,金陵大学与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合并为公立金陵大学,1952年院系调整,金陵大学大部分系科并入南京大学(另有一些系科与其他院校合并为南京林业大学、南京师范大学等),这里便成了南京大学鼓楼校区。后来,这栋小楼曾作为南京大学科技实业集团公司和南京大学产业办公室的办公楼,既然是办公楼,小楼自然不至于太过残旧,但寂寞多年,谁又记得往昔故事?
直到2009年,南京市才将这里列为受保护的近现代历史建筑,2012年5月,这栋经过保护性修缮的小楼挂上了“赛珍珠纪念馆”的牌子,向公众开放,这也算是这本书里最“新鲜热辣”的一栋故居纪念馆了吧。
小楼在北园的角落里,极为偏僻,坐西朝东,尖顶砖墙,前门廊有四根圆形罗马柱。乍一看是两层,但走进去即发现是三层,三楼是尖顶阁楼,这也是洋楼的普遍结构。地下室是半沉入结构,即有一部分在地面以上,还有窗户可见阳光。旁人觉得新奇,我倒见怪不怪,年少时在青岛见过许多这样的房子,外婆家所在的那栋楼便是如此。三楼有书房,凭窗可见到紫金山,赛珍珠的大多数作品都在这书房中写就。
她的创作由1922年开始。1931年,代表作《大地》出版,立刻成为全美头号畅销书,两年间热潮不退,并出版了德法荷等多种语言的译本。有趣的是,出版商原先负债累累,可凭借这一册《大地》,一举成为大牌出版公司,于是出版商与赛珍珠定下协议:你写什么,我就出什么。于是,《大地三部曲》的其后两部《兄弟们》和《分家》,以及其他大量代表作都由其出版。1938年,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也是迄今唯一以英文写中国题材的获奖作家。获奖作品除《大地三部曲》外,还有《东风·西风》,均为中国题材,也都在南京写成。颁奖委员会的评语是:“对中国农民生活进行了丰富与真实的史诗般描述,且在传记方面有杰出作品。”另有两部著名传记,名为《放逐》和《奋斗的天使》,写传教士在中国的生活,实际上是赛珍珠为父母所写的传记,其初稿同样在南京写成。
她还第一个将《水浒传》推向世界,那是《水浒传》的第一个英译本,也是迄今为止影响力最大的一个版本,《四海之内皆兄弟》这个译名也是公认最为精彩的一个。这部译著于1933年出版,同样轻松成为美国畅销书。
如今寻觅赛珍珠与这栋故居的旧时文字,着实不易,貌似只有翻译家章伯雨的《布克夫人访问记》。那是1933年,他登门拜访赛珍珠,“在夕阳渲染的整个西天通红的下午,我独个儿携着一封译过她的《青年革命家》的我的介绍信,站在一座因为生了白蚁而在大加修理的,还有两个油漆匠在户外修饰窗棂的精美洋房前……一个戴着宽边帽子、穿着一件夹大衣的看来不过三十左右的西洋少妇模样的女人慢步地走来……”
他还记录了小楼的客厅:“这间精致的会客室,里边四周的书架上摆满了很整齐的硬皮书籍,壁上挂着几幅中国画,一个靠在烛台下的桌上排列着一堆大的小的各种颜色的印章,她请我坐下后便在我对面的一张椅上坐下,这里的温暖好似4月天气,是沿着四面墙壁上爬伏着的热水汀发出的暖气。她已脱去大衣和帽子,她更显着不如我想象的那样苍老,虽然她已是过了40岁的人,但年岁好像并没有折磨了她的使我惊奇的美丽容貌,而且从她幽静的态度和从容的谈吐中增加了我认为她是真实的具有东方女性的性情的心理。”
次年,赛珍珠与布克离婚,十几年的婚姻在这栋小楼里画上句号。不久后,她就告别了中国,再也没有回来过。
回国后的她,先是当选美国文学艺术院院士,后又当选美国作家协会主席。1942年,她创办“东西方联合会”,致力于东西方文化交流,还创办国际性收养机构,收养、帮助当时受政策歧视的亚裔和混血裔儿童。
她是矛盾的。作为一个外国人,她曾说“我不喜欢那些把中国人写得离奇而怪诞的作品,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要使这个民族在我的书中如同他们自己原来一样的真实正确地出现”。但说真话往往不讨好,尽管她笔下的中国古朴真实,摆脱了许多外国作家的“妖魔化”倾向,可因直指人性,仍遭许多对号入座、恼羞成怒者批评。比如《大地》写农民王龙变成地主后的三代人生活,就曾惹恼许多国人,因为这个地主王龙有点像鲁迅笔下的阿Q。而在美国,她也一度遭同行排挤,原来,文人相轻并不只发生在中国。
她也是寂寞的。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时,她先后写下《我的几个世界》《北京来信》《魔鬼从来不睡觉》《梁夫人的三个女儿》等作品,批评当时中国的历次政治运动。这也招来了中国文艺界的疯狂批判,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起,她的作品便在中国消失,被指为“美国反动文人”和“美帝国主义文化侵略的急先锋”,《美国反动文人赛珍珠剖析》里说赛珍珠“从小就是喝中国人民的血液长大成人的,她忠实地充当美帝国主义的走狗策士,永无休止地写下了大量侮辱中国人民的书籍”,还说“1931年出版的她的成名作《大地》,是她向中国人民射出的第一支暗箭”。
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个西方女子用自己的作品改变了西方人对中国的印象,忘记了她一直抗议日本的侵华恶行,甚至忘记了斯诺的《西行漫记》就是在她主编的《亚洲》杂志上刊登的。
哪怕是改革开放后,赛珍珠逐步回到国人视野中,人们热衷的也只是她与徐志摩那段当事人从未提及、其他人却大加渲染的所谓感情,还有她与林语堂的版税纠纷。
她的寂寞直到身后,她一直希望能重返中国,看看那个她长大、工作和成名的地方。1971年,中美关系逐步改善,她希望获得入境签证,也曾找尼克松求情,但她的签证申请被驳回,理由是她的文学作品对中国人民及领袖“歪曲、中伤和诽谤”。
1973年3月6日,她离开人世,墓碑只有“赛珍珠”三个汉字,但在那个她曾居住近四十年的国家,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