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扬情调,渐行渐远]
地址:上海华山路枕流公寓
建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枕流公寓,有“海上名楼”之称,也是周璇的故居。
寻访时间是午后——我很喜欢在这个时间四处溜达。早上起不来,中午又太热,倒是午后这段时间,寂静悠然,连那些故居老宅都显得写意,阳光下仿佛重回旧日,脚步也跟着慢下来,走走停停。不是时间赶你往前走,而是你陪着时光缓缓前行,若再有精致而丰盛的晚餐,便足以让我快乐不知时日过。
尤其是那几个我极喜欢的城市——青岛、杭州、苏州、南京……还有上海。上海各区,最让我喜欢的是静安区,穿行于老街旧巷,总有意外之喜。
比如华山路,虽一头起于静安寺,一头止于徐家汇,两头都热闹非凡,可它自己却静寂清幽,仿佛一切喧嚣与它无关。那些老房子,那些法国梧桐,都带着岁月痕迹,却一切静好。
当年,这条路是出了名的“贵族路”,遍布高档公寓和别墅,建筑都富美感。而今走在这里,那贵族气息仿似犹存,枕流公寓便在这条路上。
1900年,枕流公寓尚未诞生,英资泰兴银行大班在这块地上兴建了自己的宅院。不久后,此宅被李鸿章收购,并传于三子李经迈。据载,华山路上的许多宅院都是李鸿章的产业,还包括了著名的丁香花园——那也是一处美丽的建筑,让人见之难忘。
1930年,正值上海流行兴建高层公寓,李经迈也将原住宅拆掉,请美资的哈沙德洋行重新设计,建成七层公寓大楼,命名为枕流公寓。
如今的枕流公寓,已经过重新修葺,不过修旧如旧,仍是昔日形貌。这是一栋西班牙式建筑,外墙是灰白色,立面呈弧形,或说“八”字形,很是特别。墙面上偶见爬山虎,与斑驳墙壁一道印证着岁月痕迹。花园也极大,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能建出这样的七层大楼,兼具美感与壮观,实在令我咋舌。
我在楼下端详时,遇上买菜回来的住户,对方笑着说“是来看周璇故居的吧,来的人可不少呢”,便自顾自上楼。上楼须经过正中的门厅,一侧有信箱,电梯看来是翻新过的——当年初建时,这栋楼已配了电梯。上海滩的顶级公寓,实在不是浪得虚名。
所谓“枕流”,来历也算一桩逸事。据说其最初的名字为英文Brookside Apartment,若是直译,可称“河边公寓”。李经迈不满此名,便公开征集名字,有人引用《世说新语》中的“枕流漱石”,建议以“枕流”为名。其实“枕流漱石”这词本是口误,话说孙子荆有意隐退,说“当枕石漱流”,却误称为“枕流漱石”,对方说“流可枕,石可漱乎”?孙子荆却能把话说圆,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后世便将“枕流漱石”引申为隐居山林、潜心磨炼,“枕流”还有归隐之意。
“枕流”这词,与Brookside Apartment 这英文名近义,也与公寓内那占地极大的花园、流水以及地下室中的游泳池相衬,又合李经迈个人心迹,遂得使用。
说起李经迈,他年少时体弱,李鸿章担忧他的将来,便予他房产,以便他收租为生。他早年曾出使奥地利,后来在江苏、河南和浙江都任过按察使,也曾赴欧赴日,前半生也算跌宕;后来隐居上海,“枕流”二字,亦算他寄语后半生。
当年他建这枕流公寓,除了宏伟大楼和大气却雅致的花园,内部装修也下了功夫。据说当时的卧室都是套间,卫浴设备都是进口名牌,室内还有水汀装置,冬暖夏凉。窗棂用钢、门把手用铜,地板都是檀木铺就,每户客厅都有壁炉,餐厅和厨房之间必有一间备餐室相隔。我虽不能入内参观,但仅查资料,已能想象这八十多年前的精致豪华。
此楼建成后,住客也名流荟萃,最出名的自然是金嗓子周璇。周璇幼时被拐卖,童年不幸,却年少成名。1934年获誉“金嗓子”和七大歌星之首,歌声红遍上海滩。1937年在《马路天使》中饰演小红,也成影史经典。可惜的是,她因情事纷杂患上精神病,1957年旧病复发,送入精神病院,又因脑膜炎而辞世,年仅39岁。
1932年,年仅14岁,却已在歌坛上崭露头角的她搬入了枕流公寓,一住就是25年,直至去世——她跌宕的大半生都被枕流公寓见证,尽管这“大半生”是那么短。
据载,周璇所住的是六楼的一套房子,面积150平方米。当年她与作曲家、演员严华结婚,婚房便在这里。可三年后便遭婚变,有人说是因为周璇太红,收入也远高于严华;也有人说是周璇太忙,无暇顾及家庭,还因拍戏而流产。个中情由,后人已很难探知。晚年的严华曾说:“要是我不跟小璇子吵架,也许她后来就不会有不幸的命运。”
后来的周璇,先是赴港拍戏,结识商人朱怀德,并与之同居,谈婚论嫁时却发现对方已有妻室。再后来,她结识美工唐棣,二人又在枕流公寓一起居住。可就在1952年的婚礼前夕,唐棣却被指控为诈骗罪和强奸罪,判刑三年——那是因为周璇当时已患上精神病,按刑法规定,正常人与精神病人发生性关系,需承担刑事责任。直到一年后,法院才撤销原判,释放唐棣,可此时的周璇,已旧病复发住进医院,她的人生已接近终点。
那些老上海的悠扬情调,终随着故人之去,渐行渐远。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这里还曾住过许多人,比如《文汇报》总编、著名老报人徐铸成,又如文艺理论家叶以群、篆刻家吴朴堂,还有越剧演员范瑞娟、傅全香,演员乔奇、孙景璐等。这里也曾见证数十年的历史。比如1957年,徐铸成被打为右派,勒令搬出。又如1966年8月,叶以群不堪“文革”残酷,从六楼一跃而下;结束生命。还有吴朴堂,也在“文革”中选择了自杀。它自己身上也有历史的伤痕,当年的大炼钢铁,让这栋楼也遭遇破坏,两扇雕花大铁门和门厅上方的钢铸大吊顶均被拆除,水汀管道被锯,他们连壁炉的铁围栏都没有放过……好在,它仍在这里,静静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