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试探着活动了一下手脚,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挣脱。除了参加他口中的赌局,我还有的选吗?横竖不过一死,但我还想见我女儿一面,否则我死也不瞑目。
于是我开口回应他:“什么赌局?怎么个玩儿法?”
那声音说:“很简单,赌局的内容就是你必须尽可能拯救那些面临死亡威胁的人,无论是自杀还是他杀,只要有人死,就算你输。一共三局,只要任意一局你成功救了人,就算你赢,规则于你有利。”
这是什么奇怪的赌局?拯救快死的人?我又不是救世主,我连自己的人生都救不了,让我去拯救他人?
“好了,你现在可以闭上眼睛了。”
“等等!我还没问你……”
我话都来不及讲完,忽然感觉自己身下的床消失了,整个人向着无底深渊坠去。
第一局
再度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站在法庭上。
我所在的位置是证人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焦急地等着我说出证词。
原告席上坐着一对母女。我认识她们,那是我女儿八岁生日那天夜里,我在街上看见的那一对跳楼自杀的母女。
一时间,我感觉自己像堕入冰窟,寒冷自体表侵入我的骨髓中,让我心脏没命地狂跳着,周身颤抖不能自已。
被告席上那人我自然也认得,就是那天在大街上殴打女人跟女孩儿的健壮男人——不,我想起来了,他曾是我的客户,名叫章尧,一个隐藏至深的、有严重暴力倾向的反社会人格分子。他殴打妻子洛湄,甚至性侵他八岁的女儿章映秋,他曾把这些暴行当作荣誉得意扬扬地向我炫耀过,或许在这世上除了我没人知道他是一个混蛋。
我把一切都想起来了。
两年前我的确曾站在法庭上的证人席,为一桩父亲性侵女儿的严重刑事案件提供专家证词。因为被告是我的病人,我的专家证词与司法精神鉴定人员的报告,将对这起案件的走向产生一定的影响。
我想起来了,我在法庭上说了谎。
即使章尧是一个禽兽不如的混蛋,他也是一个有钱有势力的混蛋,他暗地里做了不少手脚,让司法精神鉴定人员所出的报告里只写明他患有急性短暂性精神障碍,并且利用网络及收了钱的无良媒体散播谣言,说他妻子洛湄在外包男人,还把女儿章映秋主动献给她的姘头。
章映秋的伤根本是洛湄的姘头弄的,跟他这个做父亲的无关——这样的谣言即使无凭无据,也足够刺激到群情激奋的网民,达到控制舆情的目的。
即使我不隐瞒,不说谎,这桩案子最后的判决结果还是会让章尧跟他的律师钻了空子。我只不过是一个小人物,在这场指鹿为马的荒唐判决里扮演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更何况,章尧的父亲是有涉黑背景的财阀,在本市势力很大,我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我比章映秋还小两岁的女儿想想。
我说实话,可能无法撼动章氏父子半分,但说谎话,却能够保护我的家人。
所以我说了谎话,作为章尧的心理医师,我只能按照既定的剧本,配合司法精神鉴定报告,证明章尧确实患有急性短暂性精神障碍,在发作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所以做出犯罪的举动。
我当然记得这桩发生于两年前、在网络上轰动一时的案件最后的结局——章尧重罪轻判,入安康医院治疗半年后,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院。他出院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洛湄跟章映秋母女俩。在争执中,章尧失手杀死了年仅八岁的章映秋,而洛湄在绝望之下,抱着女儿的尸体从商场楼顶跳了下来。
虽然我并不在场,洛湄抱着女儿跳楼的情景,却一遍又一遍出现在我的噩梦里。
这件案子,也直接导致了我与秦姝之间感情破裂。她认为我以前虽然对家庭冷漠,但至少是一个有理想有事业心的男人,但我居然做出收钱作伪证这样昧良心的事,这是她断然无法容忍的。她当晚就带着卉怡回了娘家,任我苦苦恳求,她再也没回过头。
我怎会恰好回到了两年前这个至关重要的时刻呢?神秘赌局的意义,就是让我再经历一次失败的人生吗?
不,这次我有的选。我可以避免洛湄与章映秋母女俩的悲剧,也可以挽回秦姝的心。
我不能让任何人死。
那天我口袋里其实装着一只u盘,里面是我与章尧的谈话录音。在争取章尧同意的前提下,我对每次与他会面,帮他做心理辅导的过程都做了录音。我不清楚这样的证据能否扳倒章尧,但没有交出它,让我整整后悔了两年。
我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果然发现了那只代表我良心的u盘。
被告律师问我:“辛柯明,你作为我委托人的心理咨询师,是否认可章尧先生患有急性短暂性精神障碍?”
到了决定命运的时刻了。
我清了清嗓子,回答:“不,我不认为他患有急性短暂性精神障碍。”
章尧直接面目狰狞地从被告席站了起来。旁听席与记者席上下一片哗然,法官不得不喊了好几声肃静,才让骚动平静下来。
章尧被法警拉回了座位。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表面上仍强作镇定,与他那双愤怒的、通红的双眼对视。
我用尽量平静的语气继续往下说:“事实上,我认为被告是一位具有严重暴力倾向及反社会人格的潜在犯罪者。我这里有一份征得被告人同意后留下的录音文件,可以证明我对他的判断。”
这份录音文件并没有经过报备,但法官还是允许当庭播放了录音。里面的对话,正是章尧在我的诊室里,得意扬扬地炫耀他怎么让妻子闭嘴,怎么性侵了他八岁的女儿。
最后,法官决定休庭,等二审时再做判决。
我并不知道这份录音对最后的判决是否起到作用,但录音里的内容,借由在场记者传播了出去。舆论迅速倒向洛湄母女,随便打开一个社交软件,都能看到出奇愤怒的网民在口诛笔伐,要求政府严惩章尧这个人渣。
离开法院前,我接到了秦姝的电话,说做了我爱吃的菜,让我先去接女儿放学,然后一起回家吃饭。
我已经许久没尝过秦姝亲手做的饭菜,没听到她用这般温柔的语气对我讲话了。挂了电话后,我长长松了一口气,感觉到久违的轻松愉悦。我认为我做了对的事,一定会赢得这场神秘赌局。
我开车去卉怡的学校接她放学。记忆中,我似乎很少做这件事,我总是太忙,总是在外奔波,因此错失了许多同女儿相聚的时光。
如果能重来一次,我必定不会那么混账。我要陪伴在我爱的人身边,不要等失去了才意识到她们在我生命中的重量。
我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吗?
我看到我女儿卉怡从学校大门走了出来。她穿着碎花裙子,背着红色书包,扎两只小辫儿,正跟旁边的同学嘻嘻哈哈说着话。她抬头看见我,便一边惊喜地喊着爸爸,一边抛下同伴,蹦蹦跳跳向我跑来,正如林间的小鹿一样可爱。
我笑着张开了手臂,等待女儿扑进我的怀抱里。
就在这时,一辆面包车忽然自街上横冲直撞地开了过来。它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小鹿一般可爱的女儿。
我连一声小心都来不及喊出口,便眼睁睁看着我女儿被那辆开足了马力的面包车撞倒并碾过。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跑到街心的,等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坐在血泊里,抱着我女儿小小的,冰冷的身躯,张大嘴发不出哪怕一丝声音。
失重感再度袭来,我却不愿意放开我女儿,只能抱着她不断向下坠落、坠落。
第二局
我输了第一局。我救了洛湄与章映秋母女,却害死了我自己的女儿。
睁开眼,我来到了我诊所的办公室。我仍然保持抱着卉怡的姿势,但怀中只剩下一团空气。我女儿消失了,我来到了第二局。
那种几乎能压碎我心脏的疼痛也消失了,我只感觉心里空落落的,说不上难受,就是好像一切情绪都消失了。
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向午夜十一点,我本应在家中卧室里安眠,如今却独自蜷缩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吸烟。烟头塞满了烟灰缸,地上还遗落了几只,由此可见我这一夜到底吸了多少有害气体。
我想起来了,这时候恰好是秦姝带着卉怡回娘家,我不愿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家里,便窝在办公室,整宿不睡觉地翻看文献资料,以忙碌麻痹自己。
我翻出手机一看,果然,这一天我给秦姝打了几十通电话,留了上百封言,我一直在等待秦姝回复我,结果一直都没等到。
如果我没记错,半个小时后我将接到洛湄的电话,她会在电话里焦急地向我求救,说她跟女儿在我家附近,感觉到有人在跟踪她,希望我能帮帮她——她的话还没说完,我的手机就提示有另一通来电接入,我以为那会是秦姝,便挂了洛湄的电话。
结果那只不过是一个无聊的骚扰电话而已。我在气愤之下摔了自己的手机,之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便看到洛湄抱着她女儿从商场楼顶跳下来的新闻。
我不能再迟疑了,抓起手机,顺便将我收藏在古董架上面的尼泊尔军刀拿在了手里,希望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
我飞速跑下楼,去地下车库提我的车。我一边驱车赶路一边给洛湄打电话,但无人接听。
洛湄跟她女儿出事那个商场到底在哪里?回想起来!快回想起来啊!
她说过她在我家附近……我家附近的商场有三个,太阳国际,梦乡百货……开明国际!对了!就是开明国际!
我立即调转车头,往开明国际方向疾驶而去。
我想起来了,洛湄跟我提到过,她带着女儿离开章尧后,因为畏惧章氏的势力,便去投奔一个在开明国际百货公司做保洁部经理的女同乡,隐姓埋名生活在公司员工宿舍里。那时候我一直良心不安,想办法联系上了她们母女,希望尽自己绵薄之力,给她们一点补偿,并向洛湄保证,有什么麻烦事我一定会竭尽所能提供帮助。
所以,洛湄把我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向我发出了求救信号。
但我却又一次辜负了她。
我终于赶到了开明国际附近,通过手机地图找到了员工宿舍所在。这时候,距离洛湄向我发出求救讯号还有不到五分钟。
她会在哪里呢?
我开始大步奔跑起来。这一次,我绝对不能让任何人死去,绝不要再一次陷入噩梦的循环。
我在开明国际后面的一条狭窄的街道上,看到了衣衫不整,满身是伤的洛湄。她也看见了我,惊慌失措地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哭喊着说:“救救我!救救我女儿!求你救救我们!”
除了时间是在深夜,这个场景与六月十三号当天我喝醉酒时在大街上所遭遇的一模一样。
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我绝不会再袖手旁观。
这时,一辆面包车由街道入口处开了过来。车就停在街对面,车门打开,从里面跳下来一个男人,正是刚从安康医院被放出来的章尧。
他走到我面前,笑着同我打招呼:“辛医生,好久不见,精神病院里的大夫都太死板了,还是跟你聊天比较有意思,下次我们再约啊?”
他绕过我,直接走向洛湄。他扯住了洛湄的头发,给了她俩耳光将她在地上拖着,拖向面包车。我同时看见面包车里拍着车窗哭喊着叫妈妈的八岁小女孩章映秋,她那样绝望悲惨,像陷入猎人陷阱的小鹿。
是的,如果我没有像第一局里那样站出来作证,章尧会在半年后就被放出来,然后他会找洛湄母女的麻烦,最后杀死章映秋,逼得洛湄跳楼。
我该怎么做,才能阻止这一切呢?
我掏出了藏在外套里的军刀,拔出刀,扔掉了刀鞘。我把刀尖对准章尧,大喊一声:“放开她!不然我对你不客气。”
章尧回过头来看我,那眼神像看一只张牙舞爪的兔子,半是戏谑半是嘲讽地说:“辛医生,你是一个读书人,玩这种锋利的刀具,很容易伤着自己的。”
他松开了洛湄,转身抓住了我的手腕,轻而易举令我一只胳膊脱臼,再踹我一脚,让我趴在了地上。章尧当过兵,又学过散打,在体力方面,十个我都不是他的对手。
章映秋已经趁机跳下了车,正在同殴打洛湄的章尧纠缠。我看见八岁的小姑娘勇敢地咬了她的人渣父亲一口,结果被章尧掐住了脖子。
千钧一发之际,我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臂握住了掉在地上的刀子,爬了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向章尧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