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三号星期四,注定是我生命中最倒霉的一天。
那天是我女儿卉怡八岁生日,可前妻不允许我见女儿,还当面把我送给女儿的礼物扔了出去。她说我不配做丈夫,更不配做一个父亲,没资格见她的女儿。
我没办法反驳她,因为她骂得对,我的确亏待了她们母女俩。
卉怡尚在襁褓中时,我便为了追求理想远走异国求学。三年后回国,女儿早过了学说话学走路的年纪,看见我犹如看见陌生人。
她上幼儿园时,我在外地讲学;升入小学时,我又在为自己的心理诊所接洽多方融资,忙得自顾不暇。从女儿出生到现在,我错过了她成长中每一个重要的环节,秦姝说得对,我不配做一个父亲。
至于秦姝,我更是亏欠她良多。
她是有事业心的女人,就因为怀了卉怡,不得不放弃学业与事业同我结婚,做了家庭主妇。我在国外时,母亲因病去世,我是家中长子,却无暇回国主持葬礼,一应事宜全由秦姝打理。
那时她刚生产不久,身子骨虚弱,几度因操劳过度入院治疗,还因此落下了病根,但她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过,只在越洋视频通话里一遍遍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就一次次说谎骗她,告诉她我马上回来。
我知道她爱我,我在肆意挥霍浪费她的爱与耐心,等到最后一点情分都耗尽,我们维持了八年的婚姻终于走到了尽头。
她当真心灰意冷,不肯见我的面,甚至不愿与我费一句话,请了律师来善后。我后悔了,我威胁过,我恳求过,我胡搅蛮缠死缠烂打过,但是无论动之以情还是晓之以理,我始终没办法挽回她的心。
想想也真是自己犯贱,她爱我时,把一颗真心拿双手捧到我面前,我却不当回事;她不爱我了,把心在地上掷成千万锋利的碎片,我倒要哭着喊着把她的心拾起来,弄得自己满手是血,何苦呢?
我妥协了,答应离婚,按着她的意思,除了女儿卉怡她别的什么都不想要,可我还是把一套大房子与大部分财产都留给了她,只希望换来每月探视女儿的机会。
都怪我之前带女儿去海边玩,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我尽可能拿衣物护住女儿,结果还是让她当晚就发高烧入了儿童急诊。这桩意外到了秦姝那里变成证明我不负责任的又一件罪行,因此我被剥夺了同女儿见面的资格,连生日都不能给她庆祝。
我活的真是可悲极了,可笑透了,半辈子都在为得不到或已失去的东西奔波,为过去犯下的错误赎罪。
我于是喝了很多酒,希望能暂时忘却我一败涂地的人生。
可惜酒这种东西,除了让你排更多尿,给你的肝脏造成负担,对舒解痛苦来说,半点屁用都没有。
我找了代驾送我回家。那是一个戴鸭舌帽,穿一身利落黑色运动套装的年轻人,他让我在路边呕吐干净,将我扶上车,还贴心地给我水与薄荷糖,祛除口中的异味,让我感觉舒服些。
我嚼着他给我的薄荷糖,那一点清凉犹如一根细细的丝线,拽着我的理智,使我不至于烂醉到连话都说不清楚。
我从后视镜里只能看见他鸭舌帽阴影下的一双眼睛,我能看出,那是双疲惫至极、了无生趣的眼睛。我有些害怕这位代驾在如此疲劳的状态下开车会发生意外,但仔细一想,我还害怕出意外吗?我的人生里还有什么值得珍惜,值得留恋的东西吗?
到了这一步,我已经不害怕死亡了。死亡于我,反而是种解脱,让我不必再背负着悔恨,活得这般辛苦,这样可笑。
不知道秦姝会不会带着卉怡来参见我的葬礼呢?那也许是我唯一能与女儿相见的机会了。
正胡思乱想着,车子忽然停了下来。
我降下车窗向外看,被夜风一吹,马上又感觉反胃,但我的胃里空空如也,干呕了几声,反而清醒了不少。还没到我租住的小区,但堵了车,没办法再往前开了。
“出了什么事儿?”我忍不住问我的司机。他姓赵,我依稀记得。在车厢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与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相处,不知是否因为醉酒,我感到些许的不自在。
他从后视镜里静静注视我,那双疲惫的眼睛,因外面路灯的反光,而变得明亮异常。
“你刚刚眯了一会儿,我没叫醒你。”
他对我说。他的声线柔和,略沙哑,像变声期的少年音,听起来倒有几分熟悉。
“前面有人坠楼,据说有人抱着一个八岁的小女孩,从楼上跳了下来。”
“大半夜的,有什么事不能等到白天说吗?现在的年轻人,心理都太脆弱了,草莓族,经不起一点压力,动辄要自杀自残。等他们过了三十岁就会明白,人生的烦恼只会多不会少。有了家庭有了责任,再回过头去看,他们十来岁二十来岁时那些个烦恼根本不值一提,人生真正痛苦的时刻他们还从未经历过便寻死觅活,当真浪费生命。”
因为喝了点酒,我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废话,前面驾驶座里那位同为年轻人的司机只是静静听着,不插话,但看我的眼神里却有冷冷的讥诮。也对,或许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一个撒酒疯的大叔罢了。
我突然感觉烦躁极了,下意识在口袋里摸烟盒,摸了半天才想起,女儿不喜欢我吸烟,所以每回去见她时,我身上都不会装烟。
“小伙子?”
我问那司机:“你身上有烟吗?”
他笑了:“不巧,老板,我身上也没装烟。要不我去旁边的便利店给您买一盒吧,刚好我也想买瓶水。”
“那多不好意思?”
“没事儿,反正这会儿车堵着,我看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正好下车遛遛弯儿,活动活动。”
“那就麻烦你了,我给你现金?”
“不用。”他摆摆手,下了车,“您留我个微信,发红包就行,现金多不方便啊。”
就这样,他走到了街边,走进了灯火通明的便利店,身影消失在重重货架之间。
白天才下过一场雨,晚上夜风清凉,穿过车窗吹在我脸上,使我感觉身上的酒气消散,舒服极了,不由得身子一歪,躺在宽敞的车后座,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睡意蒙眬间我依稀听见有人在遥远的地方呼喊我的名字。“辛柯明!辛柯明!”那声音听来急切又慌张,让我在梦中忍不住奔跑起来,去寻找那声音的来处。
我在一身冷汗中惊醒了。
我第一时间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距离那司机下车才过了不到五分钟。我松了一口气,爬起来才发现,旁边的车子已经开始渐渐向前挪动,似乎道路得到了疏通,塞车问题暂时解决了。
我的司机却没有要回来的迹象。我给他打了个电话,对方一直是无人接听的状态。我急于回家,便拔了车钥匙跳下车,准备亲自去街边那间便利店找人。
酒醒了大半,我绕过缓慢前进的车流,离开马路,踏上了人行道。就在这时,一个惊慌失措的女人忽然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哭喊着对我说:“救救我!救救我女儿!求你救救我们!”
她衣衫不整,身上有撕扯的痕迹,半边脸高高肿起,嘴角有血迹,脖子与手臂遍布大大小小的淤青与伤痕。她哭得那样凄惨,无人会硬起心肠来拒绝她的求救,可奇怪的是,街上的行人都自顾自往前走着,没有人多看一眼这个可怜的女人。
我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健壮的中年男人便气势汹汹走上前来,扯住那女人的头发,硬生生将她拽到了马路上,动手将她往路边停靠的面包车里塞。
那女人奋力挣扎着,不时发出凄厉的惨叫。男人一边骂她婊子贱人,一边拿自己蒲扇般的巴掌往女人脸上招呼,或是拽着她的长发,将她的脑袋往车门上撞。
这时,那辆车上忽然跳出来一个小女孩。她瘦小的身躯尚不及男人的腰,却勇敢地抱住挨打的女人,冲那男人喊:“你别打我妈妈!”
男人一巴掌把小女孩扇到一边,继续对女人拳打脚踢。小女孩从地上爬起来,直接抱住男人的腿,狠狠咬了一口。男人吃痛,气急之下掐住小女孩的脖子,举得老高然后一把掼在地上,小女孩当时便口角流血,没了声息。
女人冲过去抱住小女孩瘫软的小小身体。街上所有人都听见,那女人张大嘴发出一声可怕的、野兽般的尖叫声。
她忽然发疯一般抱起女儿跑到了街边,冲进了还在营业的商场里。没有人制止她,也没有人帮助她,任她满心绝望地爬上了顶楼,跳了下来,坠落在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我只来得及后退一步,不然那母女俩的血,要弄脏了我的鞋子。
我听见我的代驾司机在身后喊我,我回过头,看见他微笑的面庞,忽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你的烟。”他把一盒香烟递给我。
我用颤抖的手指,指着那母女俩尸体的方向,问他:“怎么回事,你看不到那里死人了吗?”
“哪里死了人?”
他反问我,茫然的表情不像是装出来的。
我连声音都开始颤抖:“刚才……有个人……抱着一个小女孩……从楼顶跳了下来……”
“老板,你喝多了。”他笑着看我,露出八颗整齐的白牙,“这里哪有人跳楼?跳楼的在前面嘛。”
我说不出话来了。我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而我自己在不停往下坠落。
我倒在了地上,与那母女的尸体一起,被街上无数行人冷漠地路过。
我睁开眼睛,只看见一片黑暗。如果没有光,其实睁不睁开眼,也没什么分别。
我能感觉自己是躺着的,躺在一张并不舒服的床上,手脚被类似绳索的东西捆住,动弹不得。我还记得今天是我女儿卉怡的八岁生日,我喝了很多酒,在路上亲眼看见一个母亲抱着她的女儿从楼顶跳了下来。
那血肉之躯撞碎在坚硬地面上的钝响令我头皮发麻。我不敢去回想那一摊鲜红的血迹,它像一根尖锐的钢针,刺痛我脑内最敏感的神经。
我记得自己在街上晕了过去。我怎会在这样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陌生地方醒来?为何我的手脚被人捆住?我到底遭遇了什么?
“你醒了?”
黑暗中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我认得声音的主人,他是我请的代驾司机。我晕倒时,他就在我身边,那么是他带我来到这里,将我捆在床上的?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着。有极大可能,我被那个代驾司机绑架了,可他绑架我究竟为了什么?我是有几个钱,但是大部分都给了秦姝,而按照秦姝厌恶我的程度,她绝不会拿钱来赎我,甚至不会报警,任我悄无声息地死于撕票。
若我真能悄无声息地死去,也不是一件坏事。
我看不见那司机人在何方,只听见他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夹杂着微弱的电流声,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通过麦克风与音响跟我讲话。
他对我说:“辛柯明,你不必害怕,我带你来这里,只不过想跟你来一场赌局。赢了,我就让你离开;输了,你就得永远被关在这里,直到死亡的那一天。”
我脑中回想起在后视镜中看到的,他疲惫至极的双眼,始终感觉有一丝熟悉,但又想不起来我是否曾经见过他。我得罪过什么人吗?我没有半点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