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什么人哪?嫉妒也不能嫉妒成这样吧!”我说,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是我的孩子,却叫别人阿妈。这样的痛,谁能理解啊!
那一晚送走天天后,我独自坐在古修那书屋,要了五瓶啤酒。
买醉。
倒酒,一杯接一杯。
桌上放了好几本书,是什么内容却不记得了。我不爱看书,从小就不爱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我只看有漂亮图片的时尚杂志,不,现在还爱看摄影杂志,是卓一航带给我的习惯。人物的、风光的,甚至能看懂多大的光圈,什么样的光线。一段情,虽说没结果,却让我有了一点改变。
我高声叫着:“老板,拿酒来。”
对桌的帅哥站了过来。
“好好,你不能再喝了。”
“怕我不付你钱?”我说,醉眼迷离地看他。“你是老板吗?”
“跟你一样想来买醉,却成了看醉的人。”他说,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
“你……你是谁?怎么那么熟悉?”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醉了,需要人送你回去。”他说,给了我一杯红茶。
我看着陶瓷杯里红色的茶汤,皱着眉头问,这是什么?
“解酒的。”他说,拿起杯子塞在我手里,说,“好好,听话,别再喝了。你这个样子让我心疼。”
“让你心疼?”我哈哈大笑。仰靠在椅子上。“卓一航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他说丫头,你这个样子让我心疼。可是一看到那个阳光美人,就把对我的心疼抛到脑后了。嘉措也说过燕子,你让我心疼。可是阳光美人一来拉萨,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阳光美人是谁?帅哥问。”
我醉眼迷离地看着他,说:“卓嘎啊!你不知道她笑起来有多美。还有她的歌声,像天籁,你知道天籁吗?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好听的歌。那些露着胸脯扭来扭去的歌星跟她都没法比。”
“好好,你也很美啊!我从见你第一次就喜欢上你了,几年一直忘不掉。”
“你见过我?”我问,再端起杯子灌了一大口,被呛得连连咳嗽。
帅哥拍着我的背,说:“慢点慢点……”然后扶起我,扔了张钞票在桌上,说,“走吧!别再喝了。”
脚步不稳,胃里一阵阵翻腾,心里却知道身边这个男人并不是嘉措也不是卓一航。我需要的男人不在身边,不需要的却一个个如苍蝇般黏着,赶都赶不走。
出了巷子,风一吹,头疼欲裂,蹲在地上吐了个一塌糊涂。总算是清醒了些,也看清了眼前人的脸,原来是天神。脸上仍装着迷糊的样子问你是谁?
我是你的朋友啊!好好,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他说,不由分说又架住了我,还趁机碰了我的胸脯一下。
我不着痕迹地笑了笑,被酒精麻醉后的脑袋却高速运转起来。天神,你想趁我喝醉了而占我便宜,嘿嘿,有你的苦头吃了。心里这么想着眼球也跟着转了起来,看清了自己现在的处境。身处一个偏僻的巷子口,路灯昏暗,半天也没一个行人。
被他半搂半抱着到了大街上,总算是亮堂了些。他拦了一辆出租车,正要把浑身无力的我塞进去时,前面来了一队巡逻的警察。我大声喊着,警察叔叔,我找不到家了,你们帮帮我,就挣扎着向他们走去。
巡逻的警察扶住了我。天神走了过来,赔着笑脸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女朋友喝醉了。
我可没喝醉。这个男人我不认识,他趁我喝了点酒就想占我便宜,还把我的钱包拿走了。我挤出了眼泪,可怜巴巴地说。
天神一听我这么说,脸立即就垮了下来。
你是干什么的?一个警察问天神,另一个警察帮我招了辆出租车。
我……天神求助地看着我,我却可怜兮兮地看着警察。
身份证?警察看着天神厉声问。
天神不情愿地掏出身份证递过去。
我钻进出租车里,对警察说让他把钱包还给我。口气清晰得一点不像醉酒的人。
把钱包还给人家。警察转身对着倒霉的天神说。
天神极不情愿地掏出黑色的钱夹递给我。我接过,再也不看他,对出租车师傅说了声仙足岛。再回头看天神,见他正指手画脚地跟警察说着什么,忍不住哈哈大笑。
第二天找了个在八廓街要饭的小孩,连钱带皮夹一起送给了他,小孩乐得一蹦老高。
牧场轮换的时间又到了,扎西背起被子去了牧场。他说今年要想办法把多余的马卖掉一些,只留下“石头”。因为有了摩托车,马已经没什么作用了。过去,马是我们主要的交通工具,出门走亲戚或是上山放牧都离不开它。现在不同了,公路修到了村子里,上山有摩托车,生活中不再需要它,过去一匹马要卖五六千块钱,现在五六百块钱都没人要。因为我们不吃马肉,又不可能养来挤奶,加之一匹马吃草的量比五只绵羊还多,所以牧民们都不愿要它。
我去牧场给扎西送糌粑的那天,正好碰到一群内地来的人要买马,一匹马五百块钱。牧人们把马集中在一起,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见到我,几个阿哥围了过来,翻开我的背包,拎出酒壶自己倒了一杯,说:“好香!卓嘎酿的酒就是跟别人不一样。”
“喜欢喝晚上来喝吧!”我笑着说。
“你又来看扎西啊?怕他熬不住去钻别人的帐篷?”骑在摩托车上的男人戏谑地笑。
“去你的。”我飞起一脚把石子踢过去,问:“有人来收马吗?”
“是啊!他们全要了。”一个男人回答我。
“可怜啊!把马杀了吃肉,我们祖宗都没干过这样的事。”阿旺大爷转着经筒叹了口气。
“他们不是说把马贩到藏北去吗?”我吃惊地问。
“卓嘎,你怎么那么单纯?我们这里都不骑马了,藏北人还骑马吗?他们这些人是专门贩牦牛肉的,他们用马肉冒充牦牛肉呢!”
“那你们还卖?”我说,瞪了那些正对着马评头论足的人一眼。
“不卖怎么办?养不起啊,吃得又多还没有什么用。”一个男人叹了口气说。
这时,扎西骑着他心爱的“石头”赶了十来匹马过来,见到我,嘿嘿地笑了一下。“你……你怎么又来了?”
“不想我来啊!”我走了过去,把背上的袋子放在他的马上,仰着头大声说:“扎西,咱们的马不卖了,放生吧!”
“啊……”扎西伸手挠着额头,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这些马可都是陪着你放牧好多年了,你舍得啊?”我说,走过去摸着一匹白马的鼻子,马儿仿佛知道我的心事,大眼睛里泪光盈盈。“我到你们家时,就是骑着它来的。每次回娘家也是骑着它走的,我可舍不得人家把它杀了吃肉。”
“可是……”扎西看着我,仍有些不解。
“没有什么可是,扎西,咱们的草场不缺这几匹马吃的。走吧!带它们回去。”我说,忍住眼泪没有掉下来,把手伸向扎西,他轻轻一带我就上了马背,打横坐在他身前。
扎西迷惑地看着我的眼睛,我用力点了点头,扎西咧嘴一笑,马缰绳一带,吹起口哨,其他的马齐齐转头跟着我们向蓝天下的黑帐篷驰去。
为了那群劳苦功高现在却又无事可干的马儿,我们请了寺里的喇嘛算了个吉祥日子,准备让它们全部回归大草原。
太阳的第一缕光线照进帐篷,我醒了过来。拿开扎西横在我胸上的手,轻轻掀开被子坐起,正要穿上袍子时,冷不防扎西一把把我拉倒,“魔女,再睡一会儿,我去吧!”
“你睡吧,我去。”我说,又要掀开被子。太阳出来了,要去把牛羊放开,还要把产奶的牦牛集中在一起挤奶。牧场的早晨是最忙的时候,狗叫马嘶,热闹非凡。
“你睡吧,我去。”他说,亲了我的脸一下,自己坐了起来。
“我俩一起去。”我说,拉着他的胳膊坐了起来,抓过毛衣套在身上。
“外面下雪了,很冷,多穿点。”他说,扯过皮袄给我穿上,笨拙地为我扣着扣子。
我拍拍他的脸,把散落在额角的头发拨到一边,他的唇有些干裂,认真地对付着我的扣子。忍不住俯身吻了他一下,他腾地红了脸,眼神又开始乱转。
我跪起来打开头顶的小窗。雪停了,蓝天一碧如洗,白云绵软得就像才挤出的牛奶,一团团一簇簇挂在天上。我深吸了口气,感觉一股清凉直达肺腑。然后向后猛一倒,倒在扎西怀里,双臂反手吊了他的脖子,“扎西,咱们就在这儿住下好不好?不回去了。”
“好!”他想也没想地回答,扯过被子盖住了我的身子,又抓过牛粪扔进火炉里。不一会儿,火就熊熊燃烧起来,小小的帐篷里漫起一股热气。
我放下手臂,把他对付了半天也没扣上的扣子拉到一起正要扣时,扎西把手伸了进来,粗糙的手掌贴着我的肌肤,再次吻住了我。散乱的长发垂下来盖住了我滚烫的脸和半裸的酥胸。
“我的男人啊……”我喃喃地念着,轻轻咬着他的唇、他的鼻子、他的耳垂……“魔女……魔女……”扎西的身体变得火一般热,他不再温柔地吻我,而是把我猛地转了过去,压在雪白的皮袍上,脱去我的内衣,用他的身子覆盖了我。
熊熊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光。垂下的发丝拂在我的脸上胸上,移动时有些微的酥痒。扎西的鼻息变得越来越粗重,直到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挤进了我的身体里。
眼前突然掠过嘉措和好好在一起的样子。意识到不妥,我的眼前是扎西啊,他也是我应该爱的男人啊,不能如此对他的,我摇头甩掉了那个画面,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双手扶住了他的腰,迎合着他,全心全意地……透过他的发丝看着小窗外的阳光如五彩的光柱照了进来,身上的男人像个天神一般席卷了我。阳光透过黑帐篷的缝隙,像极了一张编织精美的光网罩在每个角落,炉火渐渐熄灭,只留下红红的炭发出微热。
刚刚清醒过来的草原被朝霞染红了,鸟儿低鸣,牛羊轻哼……唱着牧歌,扎西放开了牛羊。我甩着“乌儿朵”(藏语乌儿朵是牧人打石头的工具)往回走。今天是放生马儿的日子,我们要打扮一下。
从箱子里翻出黑缎面的袍子给扎西穿上,单只的金耳环挂在他左耳上,再找出灰白色的狐帽给他戴好,套上皮靴的扎西站在阳光下,真的很威风。
我也穿了黑缎的皮袍,戴了红狐的皮帽。这红狐是去年冬天扎西用了一个星期追踪才猎到的。当时好多人都想要,一个甘孜来的皮货商用一头牦牛跟他换他都不愿意,回来自己用糌粑鞣了皮给我缝了顶帽子。爸啦阿妈啦都说他傻,扎西却嘿嘿地笑,说我有了狐帽,冬天就不怕鹅毛雪了。
我解开毛线的辫套,换了个银质的辫套,把小辫收了进去。额边的小辫上缀了绿松石和红珊瑚,垂在脸颊上。走出帐篷,扎西笑眯眯地看着我。“走吧。”我说。
扎西打了一声口哨,他的马儿“石头”,如一道黑色的旋风般从远处驰来。我一直觉得,扎西是草原上最适合骑马的男人,他一站在马旁边,感觉那马和他就融在一起了。
扎西翻身上马后,伸手把我拉了上去,长鞭一挥,“石头”就“嗒嗒”地向着雪山脚下的玛尼堆跑去。
雪山旁边有个圣洁美丽的湖,那是这片草原的生命,千百年来就靠了它的滋润,这片草场才水草丰美。不但养活了牧人和牲畜,也养活了大批的羚羊和大雁。
湖水轻轻拍着沙滩,雪山倒映在湖水里,天蓝得如展开的绸。
玛尼堆,那是每个路过的牧人用心愿堆起来的。
扎西搂着我,带着我们家的十一匹马儿绕着玛尼堆转了三圈。我念着六字真言,扎西飞起一刀斩断了牵马的绳,十一匹马儿迎着阳光向草地驰去……“它们本来就应该属于雪山草地的,这是它们的天下。”我喃喃地说,扶了扶狐皮帽。“从此再不会有人骑在它们背上了,多好啊!想到哪儿就到哪儿,想生几个孩子就生几个孩子。”
扎西搂了我的腰,看着欢快的马儿扬起的一溜烟尘,憨憨地笑,“魔女,你真好。把它们放生了。”
我将头轻轻靠在他胸上,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和远处层层叠叠的雪山,“扎西,你喜欢草原吗?”
“喜欢。”他说,搂着我的手臂加了些力。“魔女,只有我们俩,很好,嘿嘿,真的很好……”
“扎西,来世你还想变个男人吗?”我轻声问。
“想。还娶你当我的女人。魔女,我们还在一起。”他说,黑红的脸上浮上一抹满足的笑意。
我眼眶一热,迅速转开了头,不想让扎西看到我眼底的感动。我知道在我的男人中,只有扎西是唯一不变的。无论我处在什么样的境况中,他都不会离开我。能有这么个知冷知热的男人疼着,我感谢佛祖的恩赐。如果一开始,我嫁的男人只有扎西,相信我们会彼此珍惜相守到老的。现在这个局面,不是我们能选择的。无论阿爸阿妈和我们,只是按照传承了千年的方式习惯地安排生活而已。
傍晚,天上飘飘洒洒下起了雪,不一会儿,草地上、帐篷上就积了薄薄的一层。
把牛羊赶到避风的山坳里,四只牧羊狗卧在高处看守着,我抱了新出生的小羊羔往回走。还没到产羔的高峰期,但有些母羊早产,把小羊生在了野外,天气寒冷,小羊羔很容易被冷死,所以放羊的人需要格外注意一些。
我把小羊羔放在育羔房里。说起育羔房,就是一种小石头垒起来如小堡垒一样的暖房。草原上风大,特别是冬末春初下羔的时节,风夹杂着沙子刮得人畜都睁不开眼睛。草原上的新生命都赶在这个时节出生,各家各户帐篷周围的育羔房里都挤得满满的。闲时,我喜欢把手伸进育羔房里,看一个小家伙叼一根手指头,吸吮得啪啪响,惹得我哈哈大笑。
产羔是我最喜欢的季节,虽说草原青黄不接,但因为新生命的降临,让冷清了一个冬天的草原重新变得热气腾腾。各家草场边都有人在大喊大叫,照顾母亲的女人,抱小羊羔的孩子,转着经筒的老阿妈……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发自心底的笑。
“卓嘎,你家母羊生了多少?”阿旺家的女人在远处大声问我。
“十二只啦,你家呢?”
“十只。看来今年咱们的羊群要扩大不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