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珍,我跟你不一样,你的家在拉萨,而我的家在这里啊!”我说,把洗好的衣服拧干晒在石头上。“我熟悉老家的生活,看不到草场、雪山,我不习惯。”
“可是,你的男人在拉萨啊?”
“我知道。但我不只他一个男人啊!老人需要我,牛羊也需要我。你说我该顾哪头呢?”
“男人没有女人管着是不行的,你知道他在拉萨过的是什么生活吗?还有你的扎西罗布,你知道谁在带他吗?”
“萨珍,你来看我就是跟我说这些啊?死尼姑,帮我洗衣服吧!”我扯开嘴角笑了笑,不敢去想她话里的意思。我的家长啊!你知道卓嘎有多想你吗?我的儿子啊,你是否一切都好?
“卓嘎……”萨珍还想说什么。
“萨珍,你男人好吗?”我打断了她的话。
“挺好的,在家呢,帮着阿爸杀牦牛。”萨珍说,捞起衣服拧着。
“真想不出一个扎巴(藏语扎巴是僧人的意思)面对血淋淋的场面是什么表情。”我说,想起鲜气腾腾的冬宰就要来了,心里也有些期待。
“都哪年的事了?三个孩子的阿爸了,还扎巴呢!”萨珍白了我一眼,“魔女,我们都变了,就你还是老样子。”
“我?”我苦笑。想想这些年所经历的,说:“萨珍,你从一个阿尼变成男人的妻子,我从一个牧女变成三个孩子的阿妈,中间经历了多少变故啊!怎么可能还是原来的样子呢?”
“是啊,想当初,我偷偷从寺庙里逃跑,在拉萨和阿旺结婚。我家里还大骂我们呢,说我们丢了祖宗的脸,不准我们回家。几年过去,爸啦阿妈啦不但接受了阿旺,还怕我们累着,让我把两个孩子送回家给他们带呢。”
“萨珍,你说再过十年,我们这个村子,还有我们这些人,会是什么样子呢?”
“不知道。卓嘎,别说十年,就是明年,我都想不出是什么样子。你听说了吗?铁路要修到我们这里来了。”
“真的?”
“拉萨到处都在传说,说是明年就要动工了,好多人都想回来打工呢。”
“哦……”
“铁路如果真地动工了,我想回来开个甜茶馆。既能照顾老人,也不用那么辛苦。”萨珍说,脸上的表情是满足的。她已经完全放下过去而融入到世俗生活中了,有男人有孩子,整天为家辛苦却快乐着。
想起我们一起挖虫草,挤在一个被窝里商量怎么整帐篷外那些阿哥的情景,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是岁月改变了我们,还是我们自己改变了自己?
“萨珍,下辈子你还想当女人吗?”我问。
萨珍想了想说:“想,我还是想当个女人,嫁个阿旺这样的男人。不过,我不想生那么多孩子了,如果有下辈子,我要像那些汉族人那样,生一个孩子,最多两个,就不会这么累了。”
我低了头,在水龙头下狠狠地揉搓着衣服,恨不得把繁乱的思绪也放在水龙头下冲走。
萨珍是第二天离开的,公公让她给我娘家带了一腿羊肉和一条砖茶。
也许是儿子们的相继离去,公公婆婆对我格外的好。特别是婆婆,常常用担忧的眼光看着我。我知道老人的心,她们怕我和扎西也会离去。老人总是恋家的,拉萨无论多好,让他们跟着孩子去拉萨生活,他们还是不太情愿。老家虽然落后,却是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看惯了山水的眼睛,一下子换成高楼大厦,是需要很长时间去适应的。老人,怕自己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适应啊!
我想去拉萨,不是因为嘉措,而是想我的天天。嘉措,他比谁都清楚自己肩上的责任,身体再怎么流浪,终不敢忘了这个家。只是我的天天,每次打电话,总是哭着说想阿妈。
家里现在只有我和扎西两个人,老的老小的小,如何才能离开?
因为家里的事走不开,公公叫回了边玛,让她陪着达娃夫妻俩到拉萨找嘉措。不能去拉萨,我是有些失望的。然而总是家的事情重要啊!想天天,只是个人的感情。从小我就明白,个人的感情是不能凌驾于家庭事务之上的。
次仁再来时,公公叫住了他,说自己年纪大了,家里的事管不了,让她弟弟嘉措陪你们回去吧,两个孩子暂时留在我们这里,你们回去处理完自己的事后再来接她们。
达娃走的那个早上,抱着我哭成了泪人。我知道她心里的害怕。那么远的地方,以为嫁了人对方就是你的亲人了,哪知所谓的亲人对你却是棍棒相加。我劝慰着她,说嘉措会陪你回去的,你放心吧,他不会再让你吃苦的。
在这一点上,我相信嘉措会处理得很好,他有能力保护亲人不受伤害。
我和婆婆一直送大姐到山垭的经幡处。
就要分别了,达娃搂着我,眼泪浸湿了我的肩。她不敢大声哭泣,次仁就在身边,毕竟今后还要跟他过日子,不想让男人以为自己不想回去而心生间隙。想想我们这些女人,除了在娘家的那些年,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嫁人后的日子,就连情绪的变化都得看家长的脸色,一切都以家为重。我们是维持家庭之舟平稳前进的舵,无权顾及自己的心是否快乐。
“有事别自己扛着,你还有父母兄弟呢,我们永远是你的亲人,这里也永远是你的家。”我抚拍着她的背,声音也有些哽咽。记得我结婚的那天,是她拎着银质的酒壶在门口迎接我。我到这个家里喝下的第一杯青稞酒是她倒的,那些孤独无助的日子,她牵了我的手,教我熟悉家中的粮仓,教我认识家里的每一位亲戚,告诉我家里有多少牦牛、多少绵羊。大姐,用她初婚时的经验帮我度过了那段茫然的时光。
她抬起头,泪眼迷蒙,发丝贴在脸上,显得那么无助和凄凉。仿佛她不是回温暖的家,而是要去苦难之地一样。
经幡丛里,抱着桑珠的婆婆不时转身抹泪。我的孩子还没长大,无法感知婆婆此时的心情,但看她抖动的肩和佝偻的背,想来她的心情也如这飘飞的雪花一样冰凉吧?
都说未来要自己把握,我们这些女人,哪一个的未来是把握在自己手里的呢?莲常笑我们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三从夫人。这就是我们的一生,雪山深处女人的一生。
大姐泪眼看着婆婆,却不敢走过去,迟疑着叫了声“阿妈啦……”却很快捂了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婆婆哽咽着说:“走吧,走吧……”
大姐转身低头疾步离去。
婆婆下意识追了两步,终究还是停住了。女儿是阿妈最牵挂的人,无论嫁多远,无论她过得好不好,阿妈都永远担着心。但阿妈也是最无奈的人,女儿过得不好,阿妈的心最疼,却只能暗暗掉泪。隐忍是阿妈的最好品质,却是阿妈最深的痛。
看着大姐他们消失在拐弯处,婆婆用帮典擦着眼睛,叹了口气说:“可怜的孩子,嫁那么远……”
“走吧,阿妈啦,嘉措会处理好的。”我说,接过她怀里的桑珠抱着,借以掩饰涌出的泪。
一天天地数着,太阳落下又升起。
我们这个古老的村落不知不觉有了些变化。
电不再时断时续。
佛堂里有了自动旋转的经筒。
每天晚上来我家等着看武打片的人再也没有了,家家户户都有了电视机,还添了接收电视的小锅盖。
今年还有更大的一件喜事发生。
我们家的德吉考上了内地的高中。她是村里第一个去内地上学的人,村里人都来祝贺。对我们这些山里人来说,内地到底有多远、是什么样子的,没有人知道。只是从电视上见过那些城市,高楼大厦、车如潮水是我们能想起的关于内地的概念,德吉打电话来说他们不吃糌粑,不喝酥油茶,也不爱吃肉,喜欢吃“草”(蔬菜),还喝苦苦的茶。我们笑她,今后回来变成吃草的牦牛了,是不是也会驮东西呀?
内地,那是一个跟我们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将来,我的天天也会去内地上学吧?上大学,当个科学家该多好啊!还有桑珠和拉吉,也要让他们去内地读书,学好本事回来好找工作。这两年,总听说周围的村子有孩子考上内地的中学、大学,毕业回来后除一口流利的汉语外,还会讲外国话,无论打工还是考公务员,都比没有上过学的孩子强很多。
嘉措每月都会按时寄钱回来。家里人少,开销并不大。牧场今年没遭灾,青稞收成也不错,生活越来越好了。而我的心事却越来越重。
燃灯节时嘉措说很忙,不能回来。
藏历年时嘉措说走不开,还是没有回来。
我的天天,半年过去,他该长高了吧?会自己穿衣服了吧?学会写汉字了吧?电话里他总是说阿妈你来看我吧!阿妈我想你,特别特别地想,阿妈你让阿爸带我回去吧……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只能叹气。嘉措,月月按时寄钱回来,家里需要什么他也会买了让人带回,只是他的心早已不在这个家里了。越来越频繁地听到天天提到“好好阿姨”这个名字,他说“阿妈,好好阿姨带我吃麻辣烫”,“阿妈,好好阿姨给我买了奥特曼”,“阿妈,好好阿姨带我去吃德克士”等等等等。我不担心“好好阿姨”会代替了我这个“阿妈”的位置,我担心的是,“好好”这个女人会代替了嘉措心中“卓嘎”的位置。然而有什么办法呢?我能去争去抢吗?再说,这样的事情,去争去抢就能得到吗?
该来的总会来的,慢慢等着吧!这是奶奶常常念叨的话。
明知自己的家风雨飘摇着,我却无能为力。
嘉措,我希望你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毕竟你还是这个家庭的家长,是三个孩子的阿爸。无休无止的等待让我的心纠结成一团,所有的担忧我都放在心里,从没对公公婆婆和扎西提起。无论如何我都记着自己的职责:让这个家宁静、平安。
我在仙足岛租了房。
接下来的日子我可以说是故意在讨好嘉措,因为天天。我想时时见到他,想抚摸他的头发,想拉着他的小手,听他说些今天在幼儿园里都干了些什么,哪个小朋友又哭了等等。喜欢看他的样子,浓眉如嘉措,眼睛如我,还记得他刚生下来时皮肤白白的,怎么现在黑了不少,不过跟别的藏族小孩比起来,他的皮肤还是要好很多,高原的阳光只是让他变得更结实。
我开始离开“藏漂”的圈子,如天下每个母亲一样,下午早早地站在幼儿园的门口等他放学,看到他在老师的带领下,叫着“好好阿姨……”向我扑来时,心里那份甜蜜啊,真不是语言能形容的。
舍不得坐出租车,渴望把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延长些。常会给他买大包小包的衣服,从里到外,从春到冬,喜欢他穿得帅气而暖和。每当他依在我怀里撒娇时,那份满足和愉悦啊,我真会觉得用什么去换都是值得的。
偶尔,他会跟我说起他的阿妈。我不介意,乐意听他说。毕竟,卓嘎给了他很多爱。比起生一个孩子来,养大他会更难一些。有时候想想,我真是个很自私的女人,把养孩子这么艰难的任务推给了别人。所以,我现在尽我可能地多陪他一些。谁知道这样的时间有多少呢?说不准哪一天她就回来了,天天,也就不再是我的孩子。
一想到他可能要离开我,心里就无比地难受。我不知道将来怎么去面对没有天天的日子,他的笑、他的声音已经映入了我的脑海。这晚和嘉措在一起,室内还弥漫着狂欢过后的痕迹,趴在他身上媚态横生,腻声说周末能不能让天天跟我住?
“我怕你哄不住他。”嘉措说。
“不会的,你看我和他已经很熟了。我想带带他,就两天,好吗?”
“你真的不怕他捣蛋吗?”他抚摸着我的嘴唇说。
“我喜欢他。”我说,想了想,拉开床头的抽屉取出一张天天和水儿的合影,两手举到嘉措的眼前说,你看看,他俩的眼睛?
嘉措接过,看了良久,然后吻住我的唇说:“燕子,都怪我,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却让我的眼泪哗哗而下,流进我们相合在一起的唇里,咸咸的有些苦涩。
我抬起头,泪眼看他,说:“你明白就好。嘉措,我爱你,虽说不是故意的,毕竟也伤害了她,就当是对她的补偿。只是,也给我一点时间好吗?别人不知道,你该知道我是多么想他啊!”
嘉措不再说话,只是翻来覆去地吻着我。
有了嘉措点头,我可以名正言顺地把天天留在身边了。孩子喜欢跟我在一起,我俩常常会抢同一个玩具,会抢同一包零食,然后哈哈大笑,坐在地上,你喂我一个,我喂你一个,然后一起搭积木,画他喜欢的奥特曼。
偶尔,我会带他去大昭寺转转。不是为了转经,我对那个没兴趣,也不想天天将来也成为千里匍匐、把时间浪费在路上的人,我希望他能踏踏实实地生活,平静安然地过一生。
这是每个母亲的心愿吧!不想他当多大的官、做多大的学问,只要平安健康就行。
我的那些“藏漂”朋友见到天天,无一例外如饿虎般扑过来,眼放绿光。
“哇,好好,你连这么小的帅哥都不放过?”
“好好,你哪儿弄来这么漂亮的小朋友?”
“好好,谁的孩子?送不送人?”
……
然后,天天就被他们抢来抢去,摆出各种姿势拍照留念。因为他们的打扮太过怪异,无论男女,一律穿着尼泊尔花布衣,夸张的线帽,大头鞋,摆出的造型不雷死人不算数。这样一群人,加个可爱如天使一样的天天,在大昭寺的广场大呼小叫着,一会儿就吸引了朝佛人的目光,围了好大一圈看热闹,执勤的过来招呼了好几遍才散去。
“好好,能不能把小帅哥借给我们玩玩?”默默看着天天,一副色迷迷的样子问我。
“切,我怕你把艾滋病传给他。”我说,然后抓着海鱼躲着她飞来的魔爪。
“说真的,你哪儿弄来这么个宝贝?实在可爱。将来我生儿子要以他作为版本。”海鱼说。
“我朋友的孩子。他阿妈在老家,这段时间归我。”我说,“喂,好多人都说我和天天有缘,说我们的眼睛长得特别像,你们觉得呢?”他们听我这么说,看看天天,又看看得意的我,点着头说,“这小孩长得还真是像你。不会是你的私生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