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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没有了熟悉的青石板,没有了熟悉的有些破败的花草。就是那些店铺,也比记忆中来得华丽得多。这里成了限行道,出租车不能上这条路,私家车却飞奔着。哦,我的拉萨,来的是依旧的我,你为何不是依旧的你呢?

兴奋的阿能带着我们从一条还算宽敞的小巷子里进去,拥挤的巷道终于让我找到点熟悉的感觉。

拐了两个弯,出现了客栈的大门。

好一个幽静的所在,完全出乎我们的预料。

纯藏式的建筑,三层楼,中间围了个极大的庭院,放了些大型盆栽植物,阳光棚的顶,温暖透光。看到那些素雅的藤椅就想躺下去。在我们大呼小叫中,一个精神的美女出现在眼前。

阿能跟她来了个熊式的拥抱,说:“于姐,我们杀回来了。”

“欢迎杀回来。”叫于姐的女子嘴角含笑地看着我们,说“你们住一楼还是住二楼三楼?自己选吧!”

“我住一楼。”我举起手说,喜欢这个庭院,我要在这里晒太阳,出来方便。

“我住二楼。”沙子从楼梯上跑下来,怀里还抱着一只白猫,大声说上面可以看到雪山。

“我和狼人住在一楼吧,离厨房近。”阿能说,却是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

“我和默默住三楼。”海鱼伸直了两条腿躺在藤椅上,舒舒服服地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说。

对于我们来说,所有的费用都是AA制,一个人住也罢两个人住也罢,都可以。

我们不是个讲究的群体,在路上二十块钱一张床的大通铺照样呼呼大睡。像美龙这样干净的客栈我原本想着作为过渡住上一晚两晚还是可以的,哪知真正住下后就不想走了。舍不得那一庭温暖的阳光。无论有事没事都可以往庭院一坐,一杯滚烫的咖啡,闭上眼睛神游或是抱着笔记本上网,温顺的猫咪就在脚边追逐嬉戏,那是怎样放松的一种状态啊!

旁边有个大厨房,大伙儿今天你买明天我买各种物品,阿能是个做饭的高手,下厨的任务就交给他了。饭后的工作有服务员做,我们这些女人连洗碗都免了。于姐偶尔会加入我们,她拌得一手好凉菜,会做各种各样的粥,特别喜欢她做的凉拌黄瓜和炒咸菜。吃饭时她总会含笑地看着我们,轻言细语地说吃这个,这个不会长肉。吃那个,绿叶子的不上火。小伙子们多吃肉,你们又不怕长胖。

想起了姐姐。在我最无助最无力的那些日子,就是姐姐陪在我身边,如一个母亲呵护刚出生的婴儿,一点一点安抚着我狂躁的心。

抬起头,见到默默的眼里泪光一闪,于是迅速低下头去。默默是个单身家庭的孩子,父母在她十二岁那年离婚了,父亲牵了另一个年轻姑娘的手去了远方的城市。默默一夜之间拔节般长大,提前进入了成人的世界,十六岁的她离开学校开始挣钱给母亲治病。十六岁啊,十六岁的姑娘除了一个半生不熟的胴体还有什么可以换来金钱呢?

那是个悲哀的过程。

默默就这样开始了流浪,寻找亲情、寻找自我、寻找未来不停地流浪着。

哪一天会是结局,她不知道。

美龙的藏语意思是“美丽的地方”。于姐,一个原本素不相识的人,却极其自然毫不做作地关心着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住久了,我们都不愿离去。

我们是一群为了自由逃避责任的孩子,但我们不排斥亲情、不排斥友爱。

去大昭寺的墙根晒太阳不再成为我们一天主要的功课。美龙庭院的太阳远比那里舒适。只是每个傍晚,我们或单人或集体去八廓街逛逛,跟着转经人的脚步,不为别的,只为寻找那份陌生中的熟悉。

行走在陌生的人群里,看着前方,眼里什么都没有却又像什么都有。只有在这种地方我们方有找回自己的感觉。想交谈就跟旁边的人聊两句,人家很乐意回答你。不想交谈了就默默地往前走,没有人会觉得你怪异。八廓街是个极具包容性的地方,无论你来自哪里,操什么样的口音,穿什么样的衣服,这条青石板路都一样接纳你。在这个离佛祖最近的地方,天堂的一隅,放下心事,虔诚地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

在我的左面,走着奇怪的一家子。

男的一身绛红色僧衣,女的一身高贵藏袍,带了两个孩子。大点的拉了父亲的手,小的还在吃奶。

一个僧人,可能还是个受戒的活佛,穿着僧衣带着老婆孩子,是不是很滑稽?

想起莲来。她的洛桑据说也是个活佛。平常跟莲在一起时,洛桑从不穿僧衣。

便装的洛桑高大威猛,牵着优雅的莲,那感觉真的就是一对璧人。

唉!这世界就是这样,同样的情形在不同的人身上发生,感觉天差地别啊!

跟活佛聊天,他一口地道的四川话,说来自石渠县。喜欢他老婆的样子,那眉那眼那笑,像极了大明星章子怡。跟旁边手持相机的狼人说:如果把她的样子发到网上说是章子怡的新形象保准有人信。

女人怀里的孩子很可爱,不时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我,干干净净,五官精致极像他的阿妈。女人说孩子八个月。我试探性地向孩子伸出手去,哪知他真的就向我扑了过来。我有些惊喜地搂着那软软的身子,亲了亲他白嫩的脸蛋,一股淡淡的奶香充塞着鼻间,眼泪不由自主地溢满眼眶。

水儿水儿,你在哪里啊?

那个下午,我一直抱着嘻嘻笑着的孩子,在转经道上走了一圈又一圈。不是为了朝拜,是想鼻翼间充满孩子的奶香。

夕阳西下时,恋恋不舍的分别,看着他们一家消失在八廓街的深巷里,泪水滂沱。

没有跟坐在大昭寺门口的默默打招呼,一个人回了客栈。独自坐在庭院里,望着还有点余晖的玻璃窗流泪。

对水儿的思念啊,汹涌澎湃。

手里突然被塞进一杯水,暖暖的还冒着热气。

一张纸巾递到眼前。看你,哭得像个花猫。于姐说着,坐到了我对面。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来着,只是那笑,比哭还难看吧?

想哭就哭吧,哭出来舒服一点。她说,静静地看着我,既不问我为什么哭,也不劝慰我让我不哭。

我就这样捧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水开始了诉说。只说我的水儿,不停地说我的水儿是如何地可爱,她第一次穿裙子、第一次迈步摔了个大跟头、第一次叫爸爸的对象却是我的朋友卓一航、跟她的干妈莲比跟我这个亲妈还亲等等,我不知道我说了多久,直到天黑了,姑娘们把饭桌上的菜热了一遍又一遍后,我才止住了眼泪,心里也轻松了很多。

于姐说喝点粥吧,我让人熬了南瓜粥,然后把外衣给我披上。

感谢她的善解人意,没有问我为何离婚、为何来西藏这些让人烦的傻问题,她只是当了个听众,安安静静的听众。决定不再租房,因为这个精致优雅、不温不火的女人于霞,因为发现美龙是个适合我的地方。本就是个过客,短暂的流连却又让我有想找到家的感觉,在一庭温暖的阳光里,不想离去。

蓦然想起天天的小模样。

我是不是该去看看他?作为他认识的一个阿姨,顺道去看看也无可厚非吧!

去了幼儿园。告诉自己是去找猫猫玩的,因为她是幼儿园的老师。

在那间窄小的办公室里,拐弯抹角地打听着天天的情况。说我朋友的小孩叫扎西罗布,也是你的学生吧?

她说不是,她班上没有叫扎西罗布的。

那你能不能帮着打听一下他在哪个班?我想看看他。

她说,你问一下你朋友不就知道了吗?

哈哈笑着,说我朋友去了内地那孩子由老人带着我不知道老人的电话。这样的理由是不是太过牵强了些,因为我看见猫猫用奇怪的眼光看我。

你不帮忙就算了。我说,佯装不快地转过了身子,窗外,一帮孩子在老师的带领下正在做游戏。

别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咱们好歹都是一同从墨脱走出来的路友。猫猫说我马上去问。然后她起身出去了,不一会儿回来说你打听的那个孩子在大二班,不过最近没来,请假回老家去了。

回……回老家了?我喃喃自语,心里突如其来的空落。

神情落寞地出了幼儿园,不想回客栈,一个人顺了二环路向前走着,转上色拉路,然后从林廓北路上了小昭寺的口子。

站在小昭寺门口,看着有些古旧的香炉,窄小的鼎冒着一缕淡淡的青烟,一个老阿爸拎着个做工精美的小布袋,拿了小勺子舀了糌粑往香炉里撒着,嘴里还念念有词。

走到他身边,老阿爸转头看了看我,突然舀了一勺糌粑让我拿着,再握了我手腕教我往里撒。如此重复了三遍,老阿爸才把勺子放回袋子揣进胸前的袍子里,极自然地把我肩上的围巾拉紧了些,再系了个结,示意我跟着他。

就这样跟在老人的身后穿过庭院,进了昏暗的转经廊。

土道的经廊里没人,仅有的几缕光从墙边的缝隙里透进来,一条条的光斑有的落在地上,有的落在经筒上。光影里尘埃轻轻飞舞着,感觉那时光的年轮也在旋转着,旋转着……光影中的经筒泛了淡淡的亮光,六字真言也许只亮了一个字母,明暗相接的部分过渡得非常漂亮,千百人日日抚摸,把那黄铜的色彩抚摸成了历史的痕迹。

这条经廊有多长?这条经廊有多远?盛唐的繁华离我们有多久,它就离我们有多久!文成公主的思念有多深,它就离我们有多远!

老阿爸的背影有些驼,咖啡色的棉布藏袍只穿了一只袖子,另一只袖子从后背自然垂下,头上盘着发辫,辫梢结了黑色的丝绦。我知道老人不是拉萨本地的,拉萨本地人都是短发,没有人还梳这样古老的发辫。再说,拉萨本地的老人,或多或少都会说些汉语。老阿爸跟我无法用语言交流,只是他做什么就示意我跟着做什么。

其实想想,有些地方有些时候,是真不需要语言交流的。就像此刻,老人在前面走,苍老的手青筋鼓起,皮肤如冬天的树皮一般,他扶着经筒的木把轻轻一拉,“嗡嗡”声就在窄窄的经廊里回荡。这里除了经筒的转动声和我俩的脚步声,再没其他声音。

我们就像走在时光机器的隧道里,尽头的天地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楚,似乎我们也不关心。重要的是转动面前的经轮,重要的是那六字真言是否旋转如飞。

终于重新看到了明亮的阳光,我顿时手足无措不知何去何从。

一个年轻的僧人过来,手上拿了票,指着我问老阿爸什么。

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我只是静静地站着,听凭这命运安排我下一刻钟干什么。

然后,年轻僧人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老人又示意我跟着他进了大门。

从明亮的地方进来,眼睛一时之间无法适应,只见到正面高大的佛像在闪闪发光。我还没反应过来,老人就拉了我的手,让我学着他的样子磕长头。

对于磕等身长头的体式,我是熟悉的。当然,仅仅是熟悉了体式,心放在哪里却是不知道的。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再下来碰碰唇,再下来合于胸前,打开,匍匐于地,两手向前伸展,全身紧贴大地。

地面那淡淡的凉啊,瞬间浸润了心田。

老人磕了三个,我也磕了三个。然后,老人起身往右边走去,我依然跟在后面。

走到菩萨面前,老人停下了脚步,双手合十磕起头来,我头都没抬,跟着他一起磕。

三个长头磕完,老人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上面的菩萨。我奇怪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清那尊菩萨的面容后,心里顿时一怔,再也无法抑制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滚落。

一身大唐盛装的文成公主啊!千里迢迢,烟尽尘起的尽头,再不见白发亲人,孤身单影伴沙尘。

家国的责任该有多重啊,为何要压在一个女人的肩上?她是如何丢下儿女情长,换得这后人香火供奉的?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如果真的有第三维空间存在,盛唐的文成公主是否还愿远嫁他乡,把故旧亲朋一起抛洒?

顿坐于冰凉的地上,注视着文成公主的塑像流泪。

许久?老人扶起我,一起向外走去。

在门口,老人指了指小巷的另一边,笑了一下,转动经筒,慢慢走了。

我待了一会儿,朝着另一头走去。

天天自从来到我身边,这是第一次分开。他的离开,就像带走了我的灵魂一样。我努力不让自己太想他,央宗走了,家里所有的活都压在了我和扎西身上,何况还有桑珠,这个嗷嗷待哺的婴儿,生下来就没了阿妈,我答应了央宗要把他抚养大。所以,我不敢让自己沉浸在思念中。照顾好这个家是我责无旁贷的任务。

婆婆年纪大了,脊柱弯成了山梁,吃牦牛奶的桑珠比一般孩子壮实,又爱动,婆婆照顾不了他。所以无论我下地还是上山,都得把他塞入皮袄里。村里的老人们见我洗衣服都背着桑珠,说我心好,央宗当初那么对我都不记恨。其实有什么好记恨的,我和央宗今世能走到一个家里来,不知是修了多少世才有这缘分,就算有些矛盾,那也是家庭内部的事。话说回来,哪个女人能看到自己所爱的男人跟别人亲热还能心平气和呢?都是不得已的,命运如此,只能接受。再说,央宗不在了,并且还给我留下一个孩子,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作为一个女人,从小我就知道,抱怨不是我们的权利。把家照顾好,让家里的男人团结协作才是我应该承担的责任。

新的青稞收下来后一直没磨。我们的习惯,总是把头年的青稞吃完后才用新的,否则村里人会笑话,说你家穷得连余粮都没有。在我们这里,贫穷是件非常耻辱的事,特别是家长,家中无余粮、出门无新衣会抬不起头来的。当别人家陆陆续续牵了驴驮着青稞去磨坊的时候,我家却在等着。尽管大家心里都想尝新糌粑的味道,但都忍着。

公公常会站在村口,跟磨面归来的村人寒暄,并用手指蘸一点人家的糌粑面放在嘴里,吧嗒两下说“是香啊!没办法啊,总不能把去年的青稞扔了吧!唉……”之类的话,看似抱怨实则很是骄傲的话。

水磨坊轰隆隆地忙乎了半个来月后,终于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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