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先是一愣,看了低垂着头的宇琼一眼,嘴角终是浮上笑意。信仰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占了最重要的部分,拉萨因了大昭寺的释迦牟尼而在我们心里成了信仰的中心,终其一生向往的地方。坐着车去、走着去、磕长头去……都是朝拜,选择哪一种,是看各人许下的愿望。宇琼要磕长头去拉萨,自有他这么做的道理。再说,磕着长头去,对身体来说是最艰难的,却又是最能表达我们对佛祖虔诚的一种方式。
宇琼说他打算降神节后出发,和仁钦一起。大伙有反对的,说降神节后天就冷了,磕长头只怕身体吃不消。也有同意的,说反正都要半年多,冬天出发,夏天就到了,正好。
央宗提着新酿的酒给大伙倒着,嘉措和朗结、宇琼、边玛围炉而坐,老人们开心地笑,仿佛下午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天天在扎西怀里睡着了,脸上还带着泪痕,突然有些心酸。这个孩子是我把他带到这个家里来的,现在却看着他受委屈,真比拿刀子割我的心还难受。天天是没有错的,有错的是我啊。央宗能生孩子还能干,是正式托了媒人娶进来的,我算什么呀?一个干活的机器而已,跟地里的驴子、牦牛有什么区别呢?
站起来,把残酒一饮而尽。从扎西怀里抱过天天向厨房走去。
炉里烧着柴块,暖暖的。我把被子铺好,给天天脱了外衣,又打来水给他擦了脸和手脚。这样的习惯我是在拉萨养成的,城里的孩子总是干干净净。不像在老家,小孩子总在土堆里玩,与牛羊为伍,这会儿洗干净了十分钟就会更脏。回到老家的天天,几天过去跟本地孩子已没什么区别,但临睡前我还是尽可能地把他收拾干净些。
莲说过,一个好习惯是从小养成的。我理解为,一个人的好习惯是阿妈从小给他养成的。
我把天天裹进被子里,亲了亲他红扑扑的小脸,坐在卡垫上握了他的小手,不知该出去还是该留下。
身后响起脚步声。
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反手握住,有些无力。
“卓嘎,别灰心好吗?”莲轻声说。
“莲,你说我们这样,可怎么过下去啊?”
“央宗只是一时犯糊涂,等她冷静下来就好了。你看看天天,他那么可爱,你忍心他没有阿爸吗?”
“我……”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请别放弃。一个人养孩子,会很辛苦的。再说,你如一走,扎西也势必会跟你走,你难道要天天改口叫扎西阿爸?卓嘎,以嘉措的性格,他能容忍这样的事发生吗?如果那样,你们势必又会重新纠缠着。你确定自己就不会重新动摇吗?不安定的家庭,对孩子的成长不是好事。”
“我明白,莲,我只是有点难过,真怕天天受到伤害。”
“我们共同努力好吗?你当好你的阿妈,央宗那里我去说。给她一些时间,她会明白过来的。”
我点了点头。
“好了,外面没酒了,去打一壶吧!”她说,拉了我的手站起来,一起向酒桶走去。
接了满满的一壶酒,跟莲一起走到天井里,笑着说:“酒来了,哪个要?”
朗结举起杯子,“阿佳,给我来一杯吧!”
“哦,都叫我阿佳了,是不是不打算进这个家门了啊?”我一边给他倒酒,一边戏谑地笑。
“朗结说回拉萨后就跟蓉结婚了。谁叫你刚才不在,好事都没听着。”婆婆笑着说。
“好啊,我们家多了个亲戚了。”我说。又看着蓉用汉语说:“祝贺你们啊,需要什么找我要。”
蓉红了脸,小声说:“你不会怪我们吧?”
“怪你,怎么会怪你呢?我家男人多啊,如不嫌弃,再选两个?”
“你呀,就像野地里的麻雀一样,嘴不饶人。”婆婆说,把酒杯伸了过来。
“阿妈啦,你有了漂亮的汉族媳妇,是不是今后就不疼我和央宗了啊?”
“对我来说啊,汉族媳妇也好,藏族媳妇也好,都是我家的人,都疼。”婆婆笑得都合不上嘴了,眼眯成了一条细线。
朗结和蓉的事如果放在三年前,那是不可思议的。在我们这个闭塞的大山里,恋爱是自由的,结婚则是父母说了算。哪家的父母可能让儿子娶个不会放牦牛、不会挼糌粑,还要儿子照顾她的女人?而且还是汉族。汉族人虽说不陌生,但汉族生活的地方我们却是陌生的,月亮都可以天天看见,汉族的家乡却是触摸不到的。
镇上就有三家汉族开的店子,他们的女人不侍候男人,干的活很少,喜欢指挥男人。小时候常看见她们叉着腰指着她男人的鼻子大骂,男人居然不打她。真是不可思议。如果换成我们的男人,早把那样的女人赶走了。老人们说,汉族人生活的地方有个恶魔,把男人变得像女人,把女人变得像男人。所以他们的生活是反的,男人干很多活,女人负责指挥。
不过蓉是个聪明的女孩,我看见他们当着老人的面时,蓉给朗结端酒、倒茶。
背了老人,就是朗结侍候蓉了,给蓉拿包,帮蓉打水。有好几次我们都笑话朗结说:“你可要想好了,一辈子哦。别将来后悔了我们可不要你。”朗结总是笑眯眯地不作声,蓉则白我一眼,说:“你少了一个男人,是不是特痛苦啊?”
“你要是喜欢,多拿两个去吧。”我说,哈哈大笑。
“这是女人吗?女人不是含蓄矜持的吗?怎么听着像两个色狼啊。”抱着相机擦来擦去的莲翻着眼睛看我们。
“不是色狼,是魔女。”蓉大声说。
我捡了坨牛粪打过去,蓉大声叫着“魔女发威了,救命啊”躲到了莲身后。
对于朗结和蓉的事,央宗始终无法释怀,总拿白眼翻他们。我却是高兴的,五个男人啊,那些无助的夜晚是如何熬过,只有我自己最清楚。现在好了,身心总算是可以少分一份了。这有什么不好呢?现在的生活不比从前,村子里有电了、有电话了、人们骑摩托车放牧了、公路通到了家门口,就是一向费劳力的砍柴和拾牛粪也不需要大量的时间了。不少打工者回来时扛回了煤气灶,一灌气可烧好长时间。虽说不能长用,但应个急还是可以的。
比起过去,我们的生活方便多了。
村里组织人去那曲打工。说是那曲修牧民定居点,需要会砌墙的男人,边玛跟着去了。
一年一度的沐浴节终于开始。
沐浴节我们叫“嘎玛日西”。嘎玛日西指的是弃山星或澄水星,即金星。嘎玛日西升上雪山顶到它隐没在山后不再出来时,刚好七天,所以我们也叫“沐浴周”。
在我们这里,平均气温特别低,别看白天太阳高照,晒得人头皮都要炸,其实江河里的水都是从雪山冰川融化而来的,任何时候都寒冷刺骨。只有每年的藏历七月(藏历),树叶缤纷之时,浅河滩上卵石温热,水温回升,才能下河洗澡。沐浴节是一个集体活动,男女老少一起出动,带着青稞酒,在附近的江河边搭上帐篷,戏水为乐,玩上一天。每年的这个时候,江河两岸人流如潮,人们欢声笑语着,蓝天下,碧绿的江水里如一个个孩子般你追我逐。
沐浴节是个游玩的日子,也是家里清洗卡垫、被褥等厚重之物的好时候。我和央宗在沐浴节开始的第一天就把家里所有的被褥、卡垫、毛毯之物背到溪流处洗了,晒在卵石上,等着晒干,看拉吉和天天在河滩上跑来跑去地玩着,溪水里,有几个年轻男人在嬉戏打闹。
不时有别家的女人背了衣物过来,看到我们说:“你家真好啊,两个女人干活,哪像我家,累死累活都是我一人的事。”
央宗笑着说:“你们家有孩子帮忙啊,都大了,我们家的才多大啊?放牛都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