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换上一身黑色的毛呢藏装,里面是红色的衬衣,配上绿松石项链,头顶还戴了一个大大的蜜蜡,把披散着的小辫塞进银质辫套里,脚上穿了黑色的高跟鞋。对,我已经适应了拉萨的生活,学会了穿高跟鞋走路,学会了穿贴身轻薄的裙装而不是老家手工织的氆氇。然而还是保留了一些老家的习惯,比如我喜欢大的、夸张的首饰,喜欢出门时穿戴整洁,而不是像隔壁的阿佳那样穿双拖鞋就去菜市场。
这样的打扮,我并不是要出远门,也不是要去会情人,我要去接吉祥宝贝天天,再过一个小时,幼儿园就要放学了。
看了看外面的天,蓝蓝的,太阳还在对面的屋顶上。我习惯看太阳定时间,就像在草原上放牧时一样,看山的影子斜到哪里来确定自己下一步该干什么。
听到外面有声音响起,走到阳台上向下看着。我们住的房子是小区的最高处,二层小楼带个小院。从这里看出去,整个小区尽收眼底。拉萨居民住的房子似乎都差不多,水泥砌的,两层,楼顶没有香炉,四角也没有经幡。房子外墙的上方总有一圈绛红。这样的色彩是属于我们这个民族特有的、深沉的颜色,如古寺里高僧的眼睛。
蓝天白云下的小楼高低错落有致,不认识的植物间杂着,屋顶是平的,外廓有一圈低低的栏。听莲说过,小区里这些树啊花的大都是从内地运来,需要很长的时间来适应西藏的气候和水土,所以总是长得不好不坏。常常想念老家的大森林,那森林中间还不时夹块草地,觉得那样的地方才是我生命的所在。
想家,想草原,然而我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牧女,而是男人的妻子、孩子的阿妈。作为一个家庭主妇,我无权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所有的言行必须符合特定环境里的特定身份。十八岁出嫁,转眼间已经七年,这中间,发生了多少事?想想初嫁时的担忧和害怕,到后来的绝望以及慢慢又有了希望,点点滴滴就像在昨天。从少女到妻子,从妻子到修行女,从修行女再到妻子,这样的经历算不算奇特?我成熟了吗?奶奶说我长大了;莲说我会说汉话了,不像个魔女了。二十五岁,跟莲那些三十岁了还不结婚的汉族朋友比起来,有男人有孩子的我是不是还算年轻?然而每每独自打量自己,发现越来越像当年的阿妈。
我现在的生活跟当年初嫁时已经是两重天地。两个女人照顾五个男人。央宗是个好女子,她一直在老家照顾公婆,偶尔才来一次拉萨。我大部分的时间则生活在这里,照顾挣钱的男人。当然,还有佛祖赐予我的天使,一个三岁的小男孩天天。
看到朗结开门进来,蓉跟在他身后。
还记得两年前蓉出狱时,朗结开车带着我和莲去接她。早上七点,太阳还没出来,我和莲裹着大披肩站在监狱的大门外,看到蓉气定神闲地走来,短发下的脸干干净净。莲笑着,上前拥抱了她,我要接过她的小包,蓉摇着头,然后向后一扬手,小包直线飞出,“啪”的一声落在青石板上。
“走吧!”她淡淡地说,弯腰上了小货车。蓉让朗结直接把她送到太阳岛的一家洗浴中心,然后我们三个女人在那里待了一下午。
“我想开个少儿舞蹈培训班。”蓉说。
“好啊,让我儿子去学行不行?”我说。
“卓嘎,你能不能暂时不想你儿子啊?”莲白了我一眼。
“能啊!不过你儿子现在太小了,三岁后送来吧,我保证把你儿子教成舞蹈家。”蓉说,看着我笑。“卓嘎,你真好福气,捡了那么漂亮的一个宝贝。”
我点着头得意地笑。“那是佛祖送给我的礼物。”
“你别跟她讲儿子,一讲起她就没完没了,三天三夜也不会停的。”莲端起水喝了一口,看着我说。
两个月后,蓉还真的在仙足岛租了个二层小楼,办起了舞蹈培训班,收了十几个孩子,周末常和莲结伴到我这儿来玩。
“你俩好像一对哦!”我俯在栏杆上,看着他们笑。
“魔女,你还不去接天天?”蓉扬着头,直拿眼睛翻我。
“胡说八道!”朗结红着脸进了屋。
天天上学的幼儿园离我们住的小区走十分钟就到了。
我将脸贴在幼儿园的铁门上,眼睛在院里寻找着。
我的孩子,天天,看到他在一堆小朋友中那么显眼,皮肤白得像刚挤出的牛奶,眼睛亮得如夜空的星星。看到我,小手扬了起来,我听不清楚他在喊什么,但那口型告诉我,头两个字肯定是阿妈。
阿妈,一个我梦寐以求的身份,三年前那个早上,打开大门看到那辆蓝色的童车后就一直伴随着我。喜欢这个称呼,特别是天天叫我时,软软的、带点撒娇的味道。我的孩子,有了他,我不再患得患失、不再莫名悲伤。生活的重心从男人身上转移出来,目光更多地停留在了孩子身上。
放学的铃声响起,我挥着手喊他:“天天,阿妈在这儿。”
天天跑过来,“阿妈,阿妈……”投进我怀里。
搂了他,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我的宝贝,告诉阿妈有没有人欺负你?”
“有,二班来了个哥哥,抢我的玩具。”天天说。
“下次再抢时就拿凳子砸他。”我毫不犹豫地说,抱了他向外走。“砸出血来阿妈给你买土豆片吃。”我们自古接受的观念就是这样,强者才能生存。如果你一味地软弱、一味地退让,让别人欺到头上也不知道反抗,与牦牛有何区别?
“男人嘛,就是天塌下来也得自己顶着。”
“好。”天天答应着,把手上的一罐可乐递给我,在我脸上哈着气,得意地说:“阿妈,这是我留给你的。”
“谁给的?明天记得把吃的也分给人家一份。”我说,接过看了看放进袋子里。这也是我们的习惯,人敬你一尺,你就还人一丈。
“嗯。”天天点着头,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这就是我和儿子扎西罗布一天中最普通的一个时段。扎西罗布是他的大名,我习惯了叫他天天,只有嘉措和扎西他们才叫他罗布。
我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在拉萨,只有天天放假的时候我才会带他回草原。喜欢看扎西带着他骑马的样子,风驰电掣,他咯咯地笑。无论天天的生命来自于什么人,现在和我在一起了,成了牧女卓嘎的孩子,就希望他能记住草原,记住养育了他阿爸阿妈和祖宗们的那片高天厚土。
回到家,嘉措已经回来,和朗结在看电视。蓉拿了一把青菜坐在院里择着。看到天天,蓉张开双臂抱着天天亲了一下。嘉措和朗结从窗子里探出头来,天天叫着“阿爸、朗结叔叔”扑了进去。嘉措抱起儿子,听他唧唧咕咕地说二班的男孩子抢他玩具的事,我开心地笑了,转身进厨房做晚饭。
扎西还没回来。
在工地上干活的扎西很忙。老板让他负责带工人,还给了他一台摩托车代步,工资也涨到了五千块钱。早上总是早早地出门,傍晚吃晚饭时才能回来。莲说扎西这样的人是老板最喜欢的员工,踏实肯干、认真负责。这我倒是认同,扎西,无论身处哪里,都会记得自己的本分。
炒菜时,嘉措进来说莲和卓一航要来,让我多做点。我点了点头。习惯了他们过来混饭,所以每次都会多做一点。
嘉措搂了我的腰,在我脖子上吻着。
我拿刀对他晃了晃。
“魔女,你就不能温柔点?”他戏谑地笑,索性在我脖子上咬了一口。能感觉到他牙齿深入皮肉的力度,不用想也知道那里会留下什么样的痕迹。
嘉措嘉措,他总是这么放不下。因为今晚我不属于他,他才用这么特别的方式提醒我、也提醒他的兄弟。
我没有转身,故意毫不明白地说:“滚吧你,去看儿子,别让他用指头去钻插座。”
三岁的娃娃,总是特别好奇,见什么不明白的都想用嘴尝一下,或是用指头去感受一下。上周,我们隔壁的娃娃因把手插进插座里而被电死了,我就一直担心着,怕好奇的天天也干出这样的傻事,便特别留心。
扎西随后回来了。
莲同洛桑是坐卓一航的车来的,三个家伙把门拍得山响。
蓉喊着:“来了来了,好似打劫啊?这么用劲。”
我拿着铲子站在厨房门口,见那三个家伙如风一般卷了进来,后面跟着莲那只威风凛凛的藏獒———尼玛。
“卓嘎,看我们带什么了?”莲说,笑眯眯地把袋子递给我。
我接过打开一看,“黄蘑菇,天哪,你们哪儿弄来的?”
嘉措、扎西、朗结也出来了,大家招呼着。
“用酥油炒炒好吃。”扎西嘿嘿地笑,接过我手上的袋子到水龙头下洗去了。
洛桑让尼玛坐在院子里不准进屋,说它的爪子脏。尼玛翻着眼睛委屈地瞄莲,莲则装作没看见进屋去了。我好笑地摇了摇头,莲,那个如度母一样善良的女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她和洛桑,真是理想的一对爱人。常常见到他们在林廓路上拉着手散步,在拉萨河边握着手静坐。有时他们也回草原去,一走两三个月,杳无音信,回来便会带很多酥油、蘑菇或是山鸡什么的分给朋友们。卓一航还是单身,整天扛着相机四处溜达,他美其名曰“扫街”,就是用镜头在街上扫来扫去的。天天从小到大,每个月都有成长的纪录,全是卓一航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