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家,有一个男人,然后很快就有一个孩子,我好像是安定下来了。拉萨似乎已经成了遥远的记忆。对,我说的是“似乎”,因为午夜梦回,不自觉地,那些人、那些事还会入梦,事后只能是一声叹息。就着墙角的夜灯看明熟睡的脸,这是一张欲望得到满足后的男人的脸。既不英俊也不冷酷,是在城市里常见的过日子的脸庞。守着妻子、守着孩子挣不多不少的钱,我们的身边,这样的男人一抓就是一大把。
我回来了,明也就安心了,因为我不再出门,不再跟男人玩暧昧,甚至,对逛街购物都没了兴趣。待在这一百二十平米的笼子里,做着当妈的准备。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多么勉强地让自己安定下来。如莲所说,给自己也给明一个机会。拿了那张红色的证,就意味着我不再是那个为所欲为、无所顾忌的好好,我是别人的妻,不久的将来还是别人的妈。这是两个陌生的身份,有我不熟悉的义务和责任,我要努力,哪怕勉强自己也得去适应。有时候我想我真是天生就有演戏的天分,不管心底有多大委屈,脸上表现出来的都是无比的幸福,且是那种男人所想看到的小女人的幸福。
肚子一天天大了,身子也一天天娇弱。所有的女朋友都说十月怀胎有多么多么辛苦,其实我要说,女人怀胎的十个月是最幸福的日子。父母、老公宠着,一大家子围着你转,就算你情绪不佳发个脾气,人家也会哄着你、让着你。因为肚子里有了传宗接代的孩子,女人就有了无理取闹的理由。坦白地说,我不喜欢自己大着肚子的样子,但我喜欢大着肚子的生活。不仅仅是明给了我很多宠爱,就连一向跟我争宠的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欺负到我头上了。还有一个私底下的理由,这个孩子让我有了不跟明做爱的借口。
对,我害怕跟明做爱。机械式地、不用想就知道程序地做爱让我烦透了。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就好像设计好的,每天晚上照着复制一下即可,有时还照着复制两次三次。
好好,把你的感受告诉他吧!你永远不说,他怎么知道你的感受?莲在电话里这样对我说。
“我说不出口,莲,他是男人难道他不知道怎么做爱吗?”我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是个有欲望的女人,甚至可以说是个欲望强烈的女人,身体的、心灵的都需要发泄的窗口。然而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怎能摆到面上来说?我无法忍受他搂着我就直接进入我的身体,我更无法忍受他搂着我还吻着我再进入我的身体。我是不是很矛盾?我是不是无可救药?我需要的是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前一种让我觉得他是在泡妞,后一种让我觉得是对我的侮辱。
“好好,你在恨明,为什么?”
“我恨他?不,莲,我不恨他,我为什么要恨他?他是我老公,是我的男人,要相伴一生的,我为什么要恨他?我只是觉得难受,我想我可能是因为孕激素失调,想得太多了吧?我想念跟你们在拉萨的日子,想念那里的阳光、那里的人。”
“你说这么多,只有最后四个字才是你的心里话。不过好好你要记住,一定要记住,这里的人跟你没有关系了,你有夫他有妻,你们的生活不再有牵扯,忘了吧,忘了这里的人你会快乐一些。至于这里的阳光,我建议你一并忘掉,北京也有阳光,北京的阳光才属于你。”
放下电话,看着窗外,今天还真有了一缕阳光,更难得的是居然看到了蓝天。浅浅的蓝,有些发灰,当然不如拉萨的天蓝,那是绸缎的颜色。唉!忘了拉萨吧,忘了过往,重新开始。不是一直想嫁一个男人生一个宝宝吗?今天什么都有了,我为何还会如此伤感?
从冰箱里拿出酸奶,插进吸管喝了一口就放下。想起卓嘎做的牦牛酸奶,稠稠的要放很多糖才能吃。一碗下去,差不多这一顿就可以不吃东西了。难怪卓嘎的身材保持得那么好,营养专家们不是说酸奶是很好的减肥食品吗?
脱了衣服进入卫生间,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在浴花上挤了很多滋润沐浴液,看泡沫在乳房上、手臂上、大腿间越堆越多,心情终于好了些。
我是有些自恋的,话又说回来,这世上有不自恋的女人吗?除非她的容貌没有一点可取之处,或者说,没有一点让男人想看第二眼的理由。
冲干净,站在镜子前打量着自己。里面的那个女人依然美丽,脸蛋没有一丝皱纹,皮肤紧致而白皙,湿湿的卷发披在肩上,神秘而性感。只是,那微张的唇和微眯的眼神透出了心底隐秘的渴望。
这样的渴望,我无处摆放。
例行的孕检。
妇幼保健院的大院里停放了满满的车。看着进进出出挺着大肚子“清汤挂面”却一脸骄傲的女人,心里也升起温柔的情绪。转脸对明说,“这天太热,你别去了在车里等我吧!”他说,“那怎么行,你现在是我们的家宝,不能有一点闪失。”然后跟在后面进了门诊大楼。
挂号,检查。
例行的,程序都一样。最后躺在那张窄窄的床上,医生戴了透明胶套的手在我腹部轻按着,然后说起来吧,孩子挺好的。注意营养,多喝骨头汤。再有两个月孩子就出生了,做好准备了吗?
准备了准备了,我们准备好了。明点着头喜笑颜开。我呢?我做好准备了吗?没有人问我,似乎要当妈妈的都应该快乐。都应该得意吧?看我身边的女人,肚子大的或是扁平如初的,都在老公的搀扶下,极骄傲地挺着腰,仿佛自己腹里装了个国宝。
有了生天天的经验,我不认为生孩子会有多难。瓜熟蒂落,极自然的事情。女人值得玩味的是我为你们家生孩子、为你们家传宗接代,所以你们应该哄着我,让我开心快乐。国人自古以来的心理,把女人当作了传宗接代的工具。我这么想也许很多人要骂我,觉得她们不是生孩子的机器,觉得她们是因为爱老公才怀孕生子的。这样的话说起来冠冕堂皇。你爱老公,就要“为他”生一个孩子吗?为什么不是自己想要一个孩子而生下孩子呢?
别人不知道,女人自己应当明白,怀孕生子的过程远没那么痛苦、那么了不起。矫情是因为心里需要。
在这一点上,我倒是极佩服西藏农牧区的妇女。人家头天生完孩子,第二天该干吗就干吗,没听说谁因此而活不了的。
当然,我有这样的想法,并不代表我就不要人家照顾。需不需要是一回事,享不享受是另一回事。
从医院出来,顺道去了医院旁边的母婴用品专卖店。明是兴奋的,摸着那些小裤裤、小裙裙爱不释手。
见他情不自禁地选了两套粉粉的小裙子,我笑了笑,脚步停在一套浅蓝色的幼儿男装前,那颜色、那款式击中了我心底最隐秘的部分。记得曾经买过无数的小衣服,大部分是这样的颜色和这样的面料。他适合蓝色,像西藏的天空一样。彼时的他,粉嘟嘟的一个娃娃,抱在怀里柔柔软软的,只要醒着,便会无限信任地看着你。该三岁了吧!天天,你今年该是三岁了。三年的时光,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足以让很多事情发生改变。容颜、感情一天天变老变淡,那些地老天荒的誓言、那些激情澎湃后的无助,都落在地上变成了灰。
“老婆,你先坐一会儿好不好?我去银行取点钱,马上过来。”明说。
我点了点头,坐在绵软的凳子上,看他出门往左拐去。
我捧着一杯店员递上来的白开水,看着门外车水马龙,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牵了个两三岁的小男孩穿过马路,到了门前,小家伙看到我,突然展颜,那笑啊……那笑啊……怎么就那么让我想哭。
眼泪就这么下来了,思念是如此地猝不及防。
我以极快的速度抹去眼泪,指挥店员把我所能看上的,只要适合三四岁男孩穿的衣服都装好,等明回来惊喜地付账,然后提着大堆纸袋回家。
坐在卧室的长毛地毯上,明给了我一杯热牛奶,他则把那些小衣服拿出来,一件件看着,评论着。“老婆这个太大了,怎么全是男孩穿的?我们要生的是女孩啊!”说着就要挂进衣橱里。
“这些不用挂了,我给拉萨朋友的小孩买的,明天就寄走。”我说,眼睛看向阳台,那里有个粉红极精致的鸟笼,里面有只会唱歌的画眉跳来跳去。只因为其歌声婉转,就被拉着我散步的明看中,说孕妇多听自然的声音对宝宝有好处。
自然的声音?关在笼中的鸟,它知道自然是什么样子吗?它见过蓝天、白云、雪山、湖泊吗?笼中的鸟啊,再精美的笼子也只有方寸之地,再精美的嗓音也只是用来娱乐别人。
它不能为自己活,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下午接到一个奇怪的短信,电话号码不认识:你是我看到的最漂亮的准妈妈,要生孩子了,是不是已经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