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蓉和朗结,在此要特别交代一下。他俩是今年四月才开始熟悉起来的。蓉去了一趟樟木,租了朗结的车,还去了珠峰。十天回来后,两人就开始慢慢走近了。我们是乐意看到他俩走到一起的,蓉是个好女孩,舞跳得很美,只是两次感情都所托非人。朗结这几年变化也很大,他跟我们明显不一样了,变成了个城里时髦的小伙子,喝饮料、抽香烟、喝啤酒,穿紧身的牛仔裤、剪平头,虽说出车回来仍会把钱交给我,但他常常会有意无意地说想买一辆车自己开。
我和嘉措商量过,如果蓉和朗结能走到一起,我们会给他买一辆东风大货车。至于房子,他们可以跟我们住到一起,也可在外面租房子住,随便他们。公公婆婆想来也会同意的,朗结毕竟不是家长,叔叔的身份注定了他比嘉措自由。那样一来,我们多了户亲戚,却并没失去兄弟。
我们住的小区离哲蚌寺并不远,平时走路也不过半小时就到了。今天路上人特别多,平时三轮车也就三元钱,今天要到了十元。这条路今天实行了交通管制,很多警察,出租车和私家车不让开进来。因为人实在太多,密密麻麻全是人头。炸土豆片的、卖水果的、卖香草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进哲蚌寺,汉族人要收门票,且价格不菲。
“跟我走吧,买什么票啊?有那钱还不如咱们回来时吃火锅呢。”朗结说。
于是大伙就跟着朗结不走正道,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升的速度很快,没走多久,蓉就开始气喘如牛。“朗结,扶蓉一下,只顾自己跑那么快,没风度。”莲喘着气,脚步踉跄,洛桑走在她身边,不时地扶她一下,要不然她可能就摔倒了。
扎西过去接过洛桑肩上的摄影包背着,让他好专心照顾莲,笑说:“莲姐,你走路像喝醉酒一样。”
天天直叫:“干妈,你前面有石头,别又踢到了。”
“莲,我发现你走路还不如天天稳当。”当莲再一次踩进旁边的灌木丛被扎得哇哇乱叫的时候,我哈哈大笑,大伙也跟着乐了。
“朗结,你带的什么破路嘛?”莲飞起一脚把石头踢开,“这么难走。”
“不是想节约点,好吃火锅嘛。”朗结拉着蓉,回过头来扮了个鬼脸。
“烦人,火锅你请啊!”莲翻着白眼,歪歪斜斜地往前走去。
“马屁拍到马蹄上了。”卓一航接了一句。
“去,小孩子胡说八道。”莲说着从他男人怀里掏出巧克力、糖果什么的。
“莲姐,我发现洛桑大哥怀里像百宝箱,你什么时候都能掏出好吃的来。”蓉笑着伸出手。
洛桑宠溺地揉了一把莲的头发,莲则嘿嘿地傻笑。“一人一个啊,多了没有。”莲举着一把花花绿绿的玩意儿见人就发一个,然后剥了支香蕉给天天:“我们天天乖,还帮干妈看路,咱们不吃巧克力,那苦玩意儿让大人吃去,你吃香蕉,小孩子多吃水果长得漂亮。”
天天笑嘻嘻地接过,顺便在莲脸上亲了一下。
“莲,你对付天天还真有一套。”我说。平时我不让天天吃巧克力而吃水果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莲却可以轻松办到。
进入寺庙还不到六点,黑漆漆的寺里,僧人不停地穿梭往来。深深的巷道极窄,大伙都屏声敛气,我们就像在比赛走路一样,一个接一个,悄无声息。不时从某间房里传来低低的念经声,每个人都安静了下来,虔诚的感觉不自觉地就充满了心间。
展佛的地方在寺外西北山坡上,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直奔那里。
我们跟着嘉措穿行在迷宫一样的巷道里,他要带我们去找一个在寺里当僧人的朋友。因为莲和一航要拍释迦牟尼佛抬出殿堂的情景,他朋友的房顶是绝佳的位置。
哲蚌寺平时来得极少,有限的几次,都像游玩而不像拜佛。平时转经,我们更多的时候去八廓街或者布达拉宫,无他,只是习惯了。重大节日时才会跟着本地人来哲蚌寺或是色拉寺走一趟。
走在这些深深的巷道里,心里格外宁静。小时候奶奶就说我有佛缘,别的小孩听阿妈哼着牧歌入睡,我却要听奶奶念经才能睡觉。想起在山洞里修行的时候,清苦寂寞却也安然。同修的人每天清早拿了糌粑喂雪鸡,每个傍晚相约看日落。没有时间的概念,今天和明天是同样的日子。如果没有牵挂、没有惦记,我宁愿过那样的生活。
到了嘉措的朋友家,扎巴很热情,端出酸奶、干果招待我们。大伙帮着莲和一航把相机架到楼顶上,扎西和朗结铺了塑料布,两人玩起了打色子的游戏。
“你俩别把屋顶打漏了啊!”莲白了他们一眼,说:“我要下去唱歌,你们谁去?”
莲说的唱歌就是撒尿的意思,我们在野外常这么说。“我陪你去吧,免得你被抢了。”
“算了,你还是陪着你的心肝宝贝吧,央宗,你陪我去好不好?”
央宗答应一声,跟在莲后边下楼去了。
看着她们出了楼,往旁边的山石堆里而去,我大声喊:“喂,那边有男人哦。”
莲回头笑骂:“你个魔女,等会儿你来时,看我不让他们拿望远镜看你。”
我做了个鬼脸,哈哈大笑。回头见嘉措抱了天天在莲的相机前,正教他怎么看,我笑了。每次看到天天跟家长在一起,心里总会升起莫名其妙的感动来。嘉措和天天,没有血缘关系却建立起了亲父子般的感情。对此,我感谢佛祖,感谢家长,是他无私的爱接纳了天天,把他当宝贝一样呵护着。
时间还早,我走到屋顶的边上,伸展了一下腰背,任风拂起长发向后飞扬。远处的拉萨笼罩在淡蓝色的薄雾中,布达拉宫若隐若现。天上还是阴云密布,但愿今天是个大晴天。展佛啊,如此盛大的宗教活动当然得有阳光的支撑。我凝视着远处层层叠叠的群山,想起了老家,树叶开始黄了吧?山顶开始积雪了吧?草场上呢?牧人的火炉升起来了吗?想来是应该升起来了,一个冬天那火就不再灭,外面雪花飘飘的时候,男人们回来,弹去身上的雪花,围着火炉,偶尔还把干肉烤一烤,再接过女人递上的酒,那才是最惬意的时候啊!
“又在想你的草原?”不知何时,莲走到了我身边。
“这么久?”我说。回头看见央宗走到嘉措身边,接过天天抱着,逗着。“真想家了。莲,这个时候,老家的菌子都干了。”
“咱们去的时候带些罐头。”她说,“卓一航从部队里搞了好多罐头呢。”
“嗯,要是阿妈还活着该多好啊,她最爱吃部队的罐头炖菌子了。”
“卓嘎,别想那些了,都已经过去了。你阿妈现在总算是能跟她所爱的人在一起了,咱们应该为她高兴啊!”
我叹了口气,低声说:“莲,我们难道只有等到死了才能跟所爱的人在一起吗?”
“卓嘎,别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这不是你一个人所能决定的。传承了千年的风俗习惯,某个人突然间要改变,当然会遭到很多阻力。不过慢慢来,我相信你们总有一天会打破那些禁忌,还心一个自由。”莲的声音很轻,却那么坚定有力。
“还心一个自由?”我默念着这句话,然后摇了摇头,突然开心地笑了。“莲,想不想听我唱歌?”
“唱月亮爬起来?”她立即眼瞪得老大地看着我。
“什么月亮爬起来?说得这么难听。”我瞄着她说,“莲,你这什么记性啊?都跟你说过好多遍了还记不住。”
“对对对,是太阳下山月亮爬上来。来吧,好久没听你唱歌了,想念啊!”她闭着眼摆出陶醉的样子说。
“好,给你唱这个。”我说,开心地笑了。转眼看去,山路弯弯曲曲,人流如潮般地向这里涌来,远处的城市轻烟缭绕,布达拉宫露出了金色的顶,黑沉沉的群山成了它最好的映衬。
太阳下去了
月亮爬上来
阿妈的织布机停了
阿爸的青稞酒香了
妹妹和她的牛羊
踩着白云回家了
就这么几句歌词,反反复复地唱着。见右边山坡上的人群突然齐刷刷地转了头向上看来,扎西和朗结也停止了游戏,蓉半蹲在朗结身边,卓一航和洛桑盘腿坐在边上,天天坐在央宗腿上,在我的歌声响起后,大伙都停止了交谈。
我的歌声停了,山下的人依然扬着头,房顶上的人依然安静地坐着。
我收回目光,往对面展佛的山坡扫去,视线停在一对亮晶晶的眸子上,突然有种特别熟悉的感觉,想看个仔细时,那对眼眸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