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七月七,乞巧,祈福,赏花灯。
入夜,张崇明见书肆的大头都交付了,只剩些零碎的买卖,有儿子儿媳帮着也能忙得过来。便让小女儿回家收拾收拾,带着小丫头一起赶个趟儿,凑凑热闹。
张碧趁着花灯会尚未结束,赶紧回家里拉上月亮一起上街玩。
两人手拉手上了大街,看着满大街花灯灼灼。
耍猴的把戏、卖唱的班子,还有让姑娘们移不开眼的绢花油面粉儿、绣花针线活儿,十步一摊的汤粉糕点炸食儿,简直是让人眼花缭乱,流连忘返。
两人平日里虽胆小慎微,但毕竟还是爱玩的年纪,所以能出来逛街,也是极开心的。月亮心情愉悦,忍不住地哼起了曲儿。
“一个犁牛半块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张碧听那曲似不着调,却婉转灵动,如百灵鸟低语轻呢,甚是动听。不禁好奇问道:
“月亮唱的是什么曲儿?我闻所未闻,怪好听的~”
说完灵光一现,“哎呀,若是知道这曲儿的由来,或许能知道你家乡在何处也不定呢~”
“啊?”月亮回过神来,“我唱……一个梨……欸?”,她懵懵然地看着张碧,全然不记得自己唱出了什么曲儿了。
瞧月亮费劲回想的模样,张碧轻笑道:“不记得便不记得,不打紧啊”
张碧只是一时想到这个可能性,毕竟月亮说的是最正宗的老官话,连她这种极认真学的人都没办法不带一丝方言。
如今虽南北分治,但老官话仍是整个凤主大陆有身份、有知识、有涵养的人所推崇的。
所以张碧没法从月亮的口音分析出什么来,倒是月亮现在被周婶带着,越来越有朝东口音了……
不多想,张碧看经过的姑娘媳妇儿都戴着巧趣的面具,拉着月亮往面具摊方向走去。
“来来来,我们也挑个好看的面具戴上,挡挡咱闭月羞花的好容颜~”
月亮嘴里正念念有词,“一个梨……一个梨……”,看到各色各样的面具也迷了眼,半个梨都不记得了。
跟张碧两人换着面具试,贴花的、唱戏的,猴子狐狸挨个戴着玩儿,挑得不亦乐乎。
也亏得两人长得讨喜,摊位老板忍着没发作,最后一人选了一个贴花的面具,又在隔壁摊买了两个花灯,便手拉着手,开心地到河边放花灯。
避开城河中段乌泱泱的人群,张碧和月亮只好往较为偏僻的上段走去。
两人绕过正维修的小桥,依稀听见前面有打斗声,张碧不敢在往前走,拉着月亮就要回头。
月亮却是个不怕事的,她夜里视力好,轻易便能认出,中间被群殴的人,声形动作就是那天救张碧的公子。
被拉着往回走的时候,月亮低声跟张碧说自己的小发现:
“小姐,我看清楚了,中间被围殴的人,是那天救你的那位公子呢~”
“什么?!”
张碧心里一阵悸动,听是那天的公子,这会胆子也壮起来了,拉着月亮掉头蹲在草丛里定睛细看,中间正以一抵五的蓝衣,可不就是自己念念不忘的付公子么!
还没等张碧因重逢而欣喜完,一个黑衣人破式而出,冷剑直指付谨言。
“小心!”
张碧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忍不住站起来惊呼,脸上的面具随之掉落。
只见付谨言边上的灰衣随从侧身一挡,以肉身相撞,把剑逼开付谨言命门。而张碧这边,也成功引起了付谨言和黑衣人们的注意。
月亮蹲着瞄到黑衣人行迹一改,就要往她们这边跑来,二话不说,捞起张碧的荷包就往人行道上撒。
“哇,撒银子啦,好多好多的银子呀~”
银子才落地,方才空无几人的街角瞬间挤满了拾钱的人,乌泱泱的,人头攒动,黑衣人看失了势,收起刀剑四散而去。
张碧哪还顾得上装了今日整天营收的荷包,趁乱拉着月亮赶紧挤过人群,跑到付谨言面前,满心满眼担忧地问道:
“付公子,你没事吧?”
付谨言将受伤的随从扶起,疑惑地看着朝自己跑来的两个陌生姑娘。后边带着面具的小姑娘还好,一看就跟自己不熟,倒是面前这位看着既担心自己的姑娘……
“姑娘你……认识在下?”
张碧俏脸一红,自知唐突了人家,却又忍不住因对方不记得自己而心中哀伤。
“公子许是不记得了,前几日在巷子口,我被几个混人围困,您出手助我脱困……”,把我抱在怀里,与我说了你的名字。
提到巷子口的四个混混,付谨言这才想起,那天是碰巧路过一个巷子口,见几人人聚众欺弱,忍不住出了手。
细看确实是眼前这位姑娘,心中警惕松懈些许,拱手向张碧和月亮拜谢道:
“竟是如此缘分,今日多谢两位姑娘出手相助!”
张碧忙回礼:“公子哪里话,是我们唐突了”
付谨言再拜,“姑娘侠义!”
“公子……”
付谨言客疏有礼,反而让张碧手足无措,慌乱地看向月亮,而月亮却紧盯着付谨言那个被晾在一旁受伤的随从。
“他差不多得挂了”,月亮很肯定地说。脸白唇紫,剑上有毒,久不治,毙。嗯,书上都是这么写的。
付谨言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护卫,“平山!”
“先把这位公子送到医馆救治吧”,张碧也跟着担忧着急地说,“前面就有一家,里面的大夫医术颇高,我带你们过去吧”。
付谨言扶起护卫,“有劳姑娘带路”
“应该的”,人命关天,张碧也顾不上心里那点儿女情长,拉着月亮走到前面指引方向。
到了医馆,大夫要给伤患宽衣解毒,张碧和月亮姑娘家不好呆在里面,便告辞回家了。
毕竟涉及己事,又是两个小姑娘家家的,付谨言担心黑衣人埋伏袭击,将护卫交给大夫处理伤口,自己护送两人归去。
与付谨言道别后,张碧恋恋不舍地将大门关上,见月亮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又是一通脸红。
“你这般看我做甚?”
月亮摘下面具,黑白分明的大眼打量了一番张碧,两腮透红、眉目飘粉、神情紧张、动作忸怩,少女怀春之兆。
“小姐你……”
张碧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恼羞成怒地娇嗔道:
“月亮莫要乱想,我只是……在想付公子若真要来,到时候怎么招待人家……”
“哦……”,月亮也不是好事的主,应下便当话题过了。她只是觉得,小姐似乎对这个付公子青睐有加,全然没有平日里对男子的警惕提防。
而且,方才与付公子攀谈时,小姐一直不敢看人家,不小心看过去了又移不开眼。
月亮不好奇打听,张碧却想跟小伙伴好好聊一聊,她现在心扑通扑通一直狂跳不停,手心冒汗,紧张死了。
不由分说地把月亮拉到自己屋里,“今晚甚是闷热,南房屋小不透风,你与我一起睡吧”
于是乎,七夕夜,月亮便听了半宿的女儿家悄悄话,三更天时才迷迷糊糊睡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得多了,脑子里的故事也跟着丰富起来,常年一觉到天亮的月亮这一夜竟做起梦来。
她梦见自己成了一根青藤,长在一户小院里。
院子总是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小秀才每日天没亮就匆匆出门,待太阳西斜得厉害时回来。回来也不做别的,拿着一本翻得破旧不堪的书在月亮边上来来回回地念。
偶有闲暇时,小秀才会坐在她身边,夸她长得好,给她浇水除虫。他的声音很好听,月亮喜欢极了,每天都能在秀才的念书声中甜甜入睡。
天天有小秀才的陪伴,月亮长得特别壮硕,没多久就能攀上半棵梨树的高度了。
一天,小秀才和往常一样背着书包出门,月亮盼啊盼,太阳下山了,月亮出来了小秀才还没回来。
春去秋来,春秋又秋来,小秀才依然没回来。
不知过了多少年,天久不降雨,大旱。没人给月亮浇水,她变得干瘦、叶子枯黄,为了活着,本来根在浅土的她深深扎进土里。
但在深,也寻不到水汽,月亮快要渴死之时,边上的大树根烂了一块,掉在月亮根部,化成湿土。
月亮本能地汲取着湿土以及腐烂大树根的营养,活了下来,继续等小秀才回来给她念书。
不知又过了多久,大树已死了大半,月亮苍老的藤枝也撑不住了。她终究没等到秀才,病弱的躯干冻死在一个冬天里。
第二年春,年过半百的秀才辞官回乡,族人提前过来修缮老宅,便把那干脆的藤条连着枯死的梨树一起都砍了,换成花开正好的桃树。
梦醒后,月亮记不得秀才的模样,却记得青藤心里的那股子酸酸甜甜劲儿,特别清晰。
清晨的风吹进来,掀起桌面上的诗集,书纸厚实粗粝,风艰难地吹停在了其中一页上,那页夹着个木书签,书签上雕着只孤舟,旁边用蝇脚般细的小篆如此写道:
苦夏惊梦
半片薄云半面月
孤鹜戏水鱼
一线别海天
非有由来
悲欢之人无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