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回事?”
周大不想当着孩子们的面吵架,跟着媳妇走到灶房,压低声音问。
周大嫂低头刷着锅,不说话。
周大喝了几碗酒,本就有些气热,被自己婆娘这么晾着,脾气蹭蹭地往上涨。
“做个哑巴聋子的模样给我看,难道早上加几个窝窝头能把你累死不成?”
周大嫂心里正堵着呢,冷冷回道:
“我没什么不乐意的,就不是几个窝窝头的事儿,加一百个也累不死我。”
“那你到底不乐意啥?!”
“没啥,都挺乐意的”
娘儿们!周大烦躁地狂抓头。
十几年夫妻,周大嫂也知道不能惹过了,压了压心里的委屈,又补了一句:
“你乐意把顶好的草鞋都让给么弟,自己明儿打赤脚上山,我能有什么不乐意的……”
周大真是气笑了,“嗨,你个小肚子鸡肠的婆娘,就一双草鞋而已,至于这么落脸么?亏还是当人大嫂的!”
周大嫂也气笑了,自己为了这个家,省吃俭用,结果人家不知道感激就算了,还嫌她小气巴拉?!
“行,您大气,您家富裕!今儿晚上就吃了咱三天的粮食,明儿还得烧掉咱一个月的粮食钱,这都不是事儿!”
说着,周大嫂直起腰来。
“就算这些是咱们做大哥大嫂该出的,往后省点也能活。可今年是你老周家做头,明天你得领全村人去拜公坟呢,我从牙缝里省下的钱给你卖这双草鞋,就想着让你明天不落脸。你倒好,顺手就给了你的好弟弟……”
见三个孩子光着脚扒在门边上偷偷往里看,周大嫂心酸地说:
“你看看你三个娃,昌儿都快十岁了,可一双像样的鞋都没有哎!”
周大被媳妇说得心里酸溜溜的,他的确没能耐,亏待了媳妇孩子。但老四对这个家的恩,别说一双草鞋了,把命豁出去偿还也应当。
“我知道,你就是觉得我偏心老四,媳妇孩子还不如个成天混玩的弟弟重要。”
周大要说的话长,于是坐在灶台前的木墩上。
“往常老四怕我和老二丢面子,不许说,但看你和老二家的这么不待见他,我是憋不住了。”
他摸出旱烟点燃,猛吸几口,继续说道:
“早几年老二也娶了媳妇,老宅住不下这么多人,老四就跑去参军了,一个小兵豆子,每个月的军饷没几个钱,他就一点点攒下来,休假时往家里送。”
周大嫂听着,冷静了下来,喃喃自语般说:
“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周大吐了个烟圈,开玩笑地怼说:
“这是我们老张家的事,你能知道?”
周大嫂刚卸下的脾气,又被他气上头了。周大不理她吹胡子瞪眼的样子,继续说:
“后来他们遇了事儿,老四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逃回来,你们又嚷着孩子都大了,要分家过。你们拿着老四不会耕种的由头,就给人留了个老房子,人可啥也没说。”
“老四也确实不会种地嘛,拿了地不得荒?给他分了房子可是最好的安排,哪像咱们,还得脱皮拨肉地起房子”,周大嫂不服气地说。
周大冷哼一声,田里生的孩子能不会种地么?不想吐槽太多,毕竟他当初也是默许的。
“不种庄稼,老四只好跟着刘畅几个出去做零工,天天不是抗木头搬米袋,就是给人当打手,都是伤筋动骨的活儿。你天天说老四只会混玩,可知道咱家的房子、老二家的房子,好些钱都是老四给的?”
周大嫂吓一跳:
“咱们房子可是自己一点点建起来的啊,哪有花他钱的时候?”
周大点点边上的地,示意媳妇蹲下来。周大嫂把手里的扫帚放下,凑过去,周大拿烟枪敲了一下周大嫂的头,骂说:
“你们这些婆娘知道个球,这地张瘸子家的,不用钱?木头土瓦不用钱?咱六叔虽是自家人,可是名工匠,不用钱?你个蛮横不花钱能喊人来帮你夯土?”
周大嫂被说得哑口无言。
“老四这些年,有个一文半角碎钱都补贴给我们两个没用的哥哥了,如今拿你一双破草鞋你还甩脸……”
那木墩平时是拿来劈材火的,忒矮,屈得周大脚麻。他站起来抖抖腿,从怀里把刚刚周四给了银子丢周大嫂,屋里灰蒙蒙的,周大嫂见周大丢了个亮晶晶的物什给自己,下意识接住。
“哎?什么东西……”
“刚才老四给的卖命钱,让我们能松开手好好整今年的拜祭,别因为没了双顶好的草鞋,丢了老周家的脸面!”
周大说完身心舒畅,走出灶房,看孩子们扒在边上偷看,挥手把他们唬走:
“看什么看,有你们事?这么精神,明儿把你们都丢学堂里去!”
孩子们最怕学堂了,得定定坐着,还会被糟老头子打手板。吓得也不管爹娘会不会打架,赶紧蹿回房里睡觉。
周大嫂颤巍巍地捧着那颗足两白银豆子,又是羞又是喜又是惊,这得卖什么命啊……
这些周四都不知道,抹黑回到家,看着空落落的院子,心里也空落落的。揉揉胸膛给自己顺把气,回房蹬了鞋子就睡。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热的缘故,周四翻来覆去的,闭得眼皮子都疼了,就是睡不着。
想起今天还跟石头他们约好明天跟刘畅去弄那损丫的,结果自己忘了明天要上坟。不过公祭他们也得跟去,明天大家都是出不去的,在山里估计就见着了。
又想起刘雪梅,其实周四也分不清楚那些女的哪样更好,似乎都差不多。
不过小五常说,见过这么多大小姑娘媳妇,就属梅子够辣,心气儿也高,一般人她都看不上。要是能得她青睐(‘来场露水情缘’这一句被周四忽略了),那得顶厉害的本事才行。
只是梅子太难讨好了,不是金贵东西她都看不上。
有一次周四得了个玉镯子赏,回来被她看见了,要了去,那一整天只对他是笑成花似的脸色,好看极了。
周四觉得梅子对自己还是点意思的,也许再费心讨好殷勤些,也不是没希望。这么看来,自己也没有太差劲哎。
听着外面高亢的促织声,脑子里一通乱想,周四终于在三更时分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周四便扛着锄头,跟大伙往山里去。才有点人气儿的周老宅又寂静了下来,直到饷午,一辆马车咕噜咕噜从周老宅门口经过,停在了周三叔家门口。
周婶跳下来,掀开车帘子去牵里面的人。
“月亮,到了,快下车吧”
昨晚周婶跟张碧告假,月亮就央求着要跟周婶到乡里看看。张碧心疼她没了记忆,只认得张家这片后院,便托张婶带上她。
月亮握住周婶的手,跳下马车,惊奇地看着眼前的麦田,高兴极了。
“婶婶,这里就是你家吗?好美啊~”
周婶拿出油纸伞给月亮当太阳,看她瞅着麦田一脸欢喜的样子,心疼地打趣道:
“看着美,真等你去收割就不美了……日头太甚,快进屋去,小心又要头疼了”
月亮听周婶这么说,不好意思地红着脸吐了吐舌头,乖乖跟周婶回屋里。
她昨天晒了一天书,起初还好好的,等晚上用膳时一阵天昏地暗冒冷汗,才晓得中暑了。
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地一直说头疼,本以为今天跟不过来了,谁知见周婶起身,她也跟着爬起来,拦也拦不住。
没办法,张碧只好让她跟去,还把家里的马车给了两人用。毕竟月亮身子弱,哪走得了这十几里路?
走进院子,月亮就来了精神,时不时拿着院里的叶儿、草儿过来问是什么。等会上完坟肯定来不及回去,周婶忙着收拾今晚要住的房间,便随口应着。
“婶婶,这是能吃的菜么?”
“这能吃,不过不是菜”
“婶婶,这是木瓜叶么?”
“不是,这是枫叶”
“婶婶,这是虫子么?”
“不是,这是……哎呀!你快丢了去!”
周婶正扫着炕呢,一眼没看准,发现月亮竟然抓小青蛇的尾巴,一脸天真无邪地看着她。
吓得周婶胆儿都要破了,赶紧抄了根棍子把月亮手上蔫巴巴的毒物挑走,甩出院外去。想想还是皮麻,赶紧拿驱蛇虫的药把屋里每个角落都细细撒个遍。
月亮看那条青翠的身影飞出院外,心里有点可惜,啧,多漂亮的小虫子呀~
“你这孩子,赶紧来把手洗洗,那东西毒性大得很,你下回见了可别乱捡来玩儿,幸好这条是死的,要不然……”
月亮知道自己闯祸了,乖巧地走去水井边洗手,井水冰冰凉凉的,冻得她直哆嗦。
周婶看月亮冷得频频倒吸凉气,心疼地说:“这天儿,连蛇虫都热死,偏就你还怕冷”
“嘿嘿……”
月亮不敢反驳,笑得越发乖巧。
这么一折腾,太阳都要西斜了,周婶赶紧备好香蜡纸钱瓜果,与月亮一同去祭拜父母。
往年周大伯家的三个儿子都会帮忙除草修坟堆,所以周婶两个进山只用了半个时辰就出来了。回到家时,日头还没碰到山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