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说的那段过往,周四记得。
十多年前的今天,夜里忽然刮来一阵邪风,把房子吹倒了,河水吹退了,树和庄稼都吹没了,还死了好多人。
周父周母当时在田里放水,就这样被吹走了,第二天大哥跟着村里的大人去找人,找了一里路,才在树杈上找到紧抱着的两人的尸体。
之后的两三年极少下雨,收成越来越不好,有些地方的土地还开裂化作沙尘。
好嘛,大伙好不容易捱过了旱灾,又迎来了洪涝。因早几年干旱,堤坝枯得生脆,忽然几场大雨泼下来,堤坝崩溃,把刚长出来的庄稼都冲走了。
就这样,在这段凄凄惨惨的岁月中,周大家没保住第一个孩子,周四差点饿死在黄土堆里,而周二打着光棍熬到将三十岁才寻着个媳妇。
周四自知举错例子了,讪讪一笑:
“我这不是没寻着么?”
周大打了个酒嗝,虚晃着指向自家媳妇,跟周四说:
“你喜欢什么样的,跟你嫂子说,让她给你问问,这事儿可得上心了!”
周大嫂早就为这件事留了心,看中好几个姑娘了。心里有底,于是乐呵呵地问周四:
“四儿,你可有什么条件?”
周二嫂在一旁听着,忍不住翻个白眼。就老四个逃兵,啥都没有,还没点正形儿,能有什么条件,姑娘自己倒贴送上门算不算?
这可把周四问愁了,具体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寻个怎样的人。他跟刘畅几个成天大街小巷蹿着,见到的女的也不少,但就是对不上眼。
若说有那么点意思的,也就是村里的刘雪梅了。
周二嫂凭着女人的直觉,猜出了周四的心思,掩嘴惊讶道:
“小叔莫不是看上了梅子那丫头吧?!”
周四才在脑子里过一遍,就被二嫂逮着了,嘴里没咽下的黄酒呛喉,害他一顿咳喘。
周大嫂看小叔这幅模样,是八九不离十了。
她是看着周四长大的,别看平时吊儿郎当的,成天跟刘畅那孩子出去混玩,其实心气傲着呢。
那些花里胡哨的他甚厌烦,榆木脑袋闷葫芦的他又不对眼,家里没点势头又治不住他。
所以周大嫂私底下相中的好几个,都是旁亲家的大姑娘,长得利索,家务农务样样在行。
但没想到周四不仅眼界高,胆儿还肥。居然要寻刘三哥家唯一的姑娘。
梅子这丫头是好,长得俊,身段婀娜,家里娇养着,不用操劳,生得皮白肉嫩。放眼几个村,没一个丫头比得上她。
可,那丫头哪是她们这种人家高攀得起的?
周大听么弟有喜欢的对象,高兴地拍着大腿说:
“梅子?就是刘长根家丫头吧,嘿,那敢情好!”
“好什么呀!”
周大嫂嗔一眼周大,“那可是刘三哥家唯一的闺女,宝贝着呢!(能看上你家?)”
最后一句周大嫂没好讲出来,怕周大跟她急眼。
周二回想了一下,“那丫头前几年不是对象没了么,这么些年没嫁出去,也该着急了,改天让你二嫂去说说?”
周二嫂把吃饱的儿子塞给周二,没好声气地说:
“要去你去,我可没这么大本事。人对象没了,可梅子一个没进门的大姑娘愿意给他守三年,去年才脱的孝,就冲这一点,争的人多了去了。”
“那她都二十的老姑娘了,怎么没嫁出去?”,周二心里几分不屑。
周二嫂把最后一口馍吃完,夹几根凉菜顺喉,砸吧着嘴说:
“挑呗~”
周大嫂看周四皱着眉头不说话,怕他犯倔,劝道:
“四儿,我听人说,刘三哥放话了,一要人丫头答应,二要四个银元宝、两亩良田、一处新房子、一套梨花木床柜,缺一不可……这……”
周大嫂顿了顿,继续说:“迎个官老爷的闺女也不过如此,回来手不能抬肩不能挑的,你们怎么生活啊?”
周大听了,大手一挥:
“这个刘长根,生的是金蛋蛋吧?不行,让你寻个婆娘回来是安家伺候你的,寻这么个吃白食儿的回来,哪还有好日子过?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周四皱着眉头,心里盘算着,四个银元宝那得往官家门路上拿,那还有房子田地梨花木什么的,都是有身份的人才能拿到,他啥都没有,就一间没被大风刮去的老宅子……
老刘家摆明了是要城里的官爷,毕竟刘雪梅之前没拜堂的男人,就是个正儿八经的秀才。
周四心里突然有些难过,也不知道是难过于自己配不起这样的姑娘,还是难过于自己连这样的姑娘都配不起。
咕噜咕噜喝了一大碗酒,咧嘴笑道:
“我又不是非得要她!只是现在手里事儿多了去了,没得闲寻,等我空下了便寻个利索的安家~哈哈哈~”
周大嫂还想多劝几句,看他们兄弟仨又喝上了,只好收口,跟老二家的对视一眼。
周二嫂耸耸肩,她知道周大嫂的担心。若是老四一直眼高手低的,老了老了成老光棍,那连累的就是孩子们了。
但现在她可没什么办法,实在不行,只能等过几年老四被整踏实了,给他寻个年轻寡妇,搭伙把日子过下去。
明天还要去扫墓,周大嫂没敢给他们备太多酒,三人刚喝得上头酒就没了。周四抹了一把汗,起身回家,让周大送他到门口。
到了门外,周四把今天赚到的一两银子塞到周大手上,挠挠头,轻巧地说:
“今儿遇上个有钱的主儿,一趟活儿给了个银块块,你拿去使用”
周大见么弟一拿就是一块银子,急得要往周四怀里塞回去。
“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这个可是你的卖命钱,拿回去,攒着娶个好媳妇儿才好!”
周四看了一眼自己大哥,父母去世得早,他都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了。在最困难的日子里,是大哥一点一点撑起了这个家。
担子是得多重,才让三十五岁的大哥熬出满脸沟壑,两鬓泛白啊……
“这些天公家要跟拜,爹娘也要拜,准备的东西多,我没什么能帮上忙的,这钱你得拿着,大哥”
周四咽下嘴里的酸涩,躲闪着不让周大把钱塞回来。
周大见他铁了心不把钱收回去,开心又不安地把这沉甸甸的一两银子放进里袋,感慨地对周四说:
“哥哥们也是个没出息的,拿完家里的田地,也没种出半分钱。你成天往外跑,辛苦钱全暗地里贴给我们,害得到现在个安家的婆娘都没有,难为你了……”
周四不能再听下去了,大哥句句都挂着安家的话,他实在听得头疼,跟着酒上头的一点伤感,也跟着酒醒了。
周四拍拍周大肩膀,打断道:
“行了,大哥,那我回去歇了啊,明天还得一大早去上坟呢。”
“好……哎老四,你等会,我把明天穿的麻衣拿给你”
差点忘了这事儿,周大匆匆忙忙回屋里拿衣服,看边上有对新草鞋,也一并拿给周四。
经过饭厅时,周二嫂瞥见了,赶紧跟周大嫂咬耳朵:“大嫂,那不是你上次赶集买的草鞋么?一直没见大伯穿,原来是给老四备着的呀?”
周大嫂忙看过去,这个偏心眼儿的果然拿了草鞋去给老四。那可是花了二十文大钱买的,夹着木板子六层厚底,顶好的草鞋!
平时都没舍得让他穿去下地,就等明儿公祭时穿出去不落面儿。给他都想周全了,他可倒好,只顾着疼自己么弟。
周大嫂有些气不顺,冷着脸收拾碗筷。周二嫂还想继续说,被周二踢了一脚小腿肚子,便没在吭声。
周大把东西递给周四,交代了明天出发的时间,再三叮嘱,得了保证,才放周四走。
站在门口看着周四远去的身影,直到他融入黑暗中,才转身回屋里去。
进门就跟正忙着的周大嫂说:
“他娘,你明早把老四的早食也煮上,他一个人省得还得开锅。”
说完,见周大嫂擦干净桌子就转身回灶房里,突然被媳妇冷视,把周大给惹生气了。
“哎!”
周二嫂看情况不对,擦擦手,抱起孩子,拽着周二就往外撤。
“大哥大嫂,天黑了,我们先家去哈,明儿再过来……”
周二家离周大家就百步,回去途中,周二嫂偷笑地小声说:
“哎,你没看见你哥那头顶,都要冒烟儿了,幸亏咱们躲得快~”
周二背着手,听这话,训斥道:
“你还好意思说?!刚跟大嫂嚼什么舌根呢,搅得人夫妻俩打起来你就高兴了?你这臭嘴哎!”
“你说什么呢!个混蛋,你才嘴臭!”
周二嫂也知道自己拉了仇恨,没见她都没敢留在那凑热闹了么,怕惹祸上身。
知道归知道,可自己男人这么骂她,她就不乐意了。
“哎?我嘴收不住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能收住嘴,还轮得着你?哼!”
说完还是气不过,把儿子抬了抬,快步往家里走,把周二甩在后头。
“哎,你……”
周二无奈地抹了把脸汗,摇摇头,跟在后面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