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之所以曲折离奇,是因为没有人知道明天究竟会发生些什么。那些发生的事情也许会毁灭一些人的信念和希望,所以有些事情我真的不想让它发生。
那个黑夜初临的傍晚,我看到时书拉着一个穿着隔壁学校校服的女生从对街的马路上走过。我愣了五秒钟,然后飞快地追上去,一把拉住时书的胳膊,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显然没有回过神来,时书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神情,可不过一会儿他便沉着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对我说,卿洛,我们还有事呢,改天我再去找你。
说着他便试图甩开我的手,但却被我紧紧的扣紧而无法挣脱,我的口气不容违逆,你现在就得跟我走。
他没有料到我这般的固执,想了想,对那个女生说,你先回去吧,我处理点儿事。那个女生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我们面对面站着,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我想装的冷静些,但是剧烈颤抖的双手却出卖了我愤怒的情绪。时书突然笑了,那个笑容很漠然,让我在较热的五月天里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他说,她叫虞欣,在明月走的第二天她就来找我,跟我说喜欢我,最开始的时候我就告诉了她我有女朋友,可是她说她不在乎,她也经常来找我,这两天我突然发现,也许她比明月更适合我,因为跟她在一起我很放松。
我听得心里凉凉的,我问,你跟明月在一起多久了,跟这个人不过认识几天,你就敢肯定地说出这些话么?
他说,卿洛,有些感觉你是不会懂的,在不久之前我一直觉得能跟明月在一起是最幸福的事情,就算我除了她的爱什么都没有得到过,我必须承认明月是个十分善解人意的好女孩。但是欣儿的撒娇卖萌会让我更为喜欢。你知道么?有一次我陪明月去游乐园玩,其实我知道她是十分害怕大铁锤的,我在等她十分害怕地靠近我,但是直到那天我们走出游乐场的大门,明月都没有表现过自己的恐慌,是的,明月太要强了,有时要强的让人心疼,但其实我只想有个胆小鬼般的女朋友,因为她真的会让你男友力爆棚,还有你知道么?我和明月的所有纪念日,我都没有收到过她的礼物,确实,我很理解她的苦处,但是男人有时也和女生一样需要有仪式感的不是么?
我轻撇了一眼,时书戴在手腕处的江诗丹顿,貌似懂了些什么,其实我也是个很庸俗、充满铜臭的男孩,当我真的这么想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想我懂了,那种理解让我在瞬间原谅了他,毕竟我比谁都了解物质能给予的满足有多么让人沉溺。可我仍不放弃地说,你要什么我可以买给你,但是你继续跟明月在一起吧,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她的。
他用很哀婉的眼神看着我,卿洛,我知道你喜欢明月,在你第一天出现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结果你不是应该最开心么?
我被戳穿了心事,一瞬间无言以对。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卿洛,以后明月就拜托你照顾了。在时书离开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站在原地动弹不得,我企图理清心里纷乱缠绕的思绪,在这一刻我真切地希望明月永远不要回来,我一想到她那种难过的表情心里便堵塞得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可是她还是如期回来了。
带着胜利的奖杯凯旋,学校夸张地举行了表彰仪式。为校争光的排球队居然被特许免除了下一学年全部的学杂费,原本是明月应该高高兴兴的时候,我却在踌躇着怎么告诉她,我辜负了她对我的托付。
被浓烈的阳光烤得滚烫的柏油马路散发着刺鼻的沥青气味。我和明月并肩坐在街边,她把脑袋埋进两膝之间,看不清楚表情。偶尔有推着售货车的小贩叫卖着经过我们的时候,轻声问我,小伙子要不要吃根冰棍,西瓜味的?
我摇摇头,他们就又推着车走了。
我一直记得那天下午,我们默默无言地在那个尘土飞扬的街口坐了三个小时。然后她对我说,只要他觉得幸福就可以了。
我想过无数种可能:也许她知道之后会怒火冲天,冲到虞欣的学校跟她来一场属于女人之间的大战以此来夺回失去的那个人;也许她会失魂落魄、黯然神伤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生命中出现一个可以拯救她的男孩子;更也许她会竭力挽回这段感情,不惜一哭二闹三上吊只为博取时书的同情,希望他念在往日的情分上与她重修旧好。可是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夕阳西下的傍晚,她转过头来,风轻云淡地对我说了一句,只要他觉得幸福就可以了。那一刻我在她的双眸中看到的是浓得化不开的伤痛,我的心也跟着痛得无法呼吸。
我并不知道需要什么样的决心,才能让两个原本最为熟悉的人形同陌路,我只知道从那天开始他们两个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我觉得这个时候的明月必定需要一个人陪伴,所以我每天放学之后总会用各式各样的理由去找她。天地良心,我没有丝毫的想要乘虚而入的想法,如果非要说有,那么我也希望可以等到有一天她真的好起来了,有足够的热情去投入下一段感情的时候。
那时的我不知道,也许等待并不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而真正让你绝望的是,你想等待的那个人根本不曾给你等待的机会。
我陪她去校门口的街边小摊吃炸酱面,她会将自己的碗里的香菜夹给我,然后突然好像回过神来,给我道歉,不好意思,以前和时书来这家店吃面总是喜欢这样,我一时忘记现在是你,不是他。我宽容地笑笑,没有关系,我也很喜欢吃香菜。
周末,我陪她去KTV,听她落寞地唱,那年你和我,那个山丘,那样的唱着那一年的歌,那样的回忆那么足够,足够我天天都品尝着寂寞。黑暗之中,星星点点,看到她的样子,我很心疼。我有时会想,如果时书看到现在的明月,他会不会后悔自己做了那样的决定。
那天她喝了很多酒,连自己家地址都说不清楚了。我只好把她背到我的家里,她喊饿,我便煮了两人份的牛肉馅水饺,端到她面前小心叮嘱,有点儿烫,你慢慢吃。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用醉意蒙眬的双眼环视四周,直到把屋里每个角落都扫视了个遍,才开口,卿洛,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仇视过贫穷,你以为这样的生活是我选择的么,我也常常在问自己,凭什么,凭什么在所有同龄人衣食无忧、天真单纯的时候,我却时刻要提醒自己,现在的一切得来不易,你要努力才能拥有它们,你要努力才能改变生活,我觉得很累,但是只要他在我身边,我就觉得什么都有希望…
我转身去厨房,借着盛水饺的功夫偷偷把眼眶里打转的泪珠拭去。
他在身后问我,时书,你说他现在快乐吗?
我说,你现在应该关心的是你自己快不快乐,并非别人。
他嘴角拉出苦涩的弧度,嗯,可能你是对的,卿洛你知道吗,我讨厌有钱人,讨厌他们那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样子,可是我不讨厌你,你跟他们不一样,你很善良。
她最终没有吃我做的那碗水饺,趴在桌上睡着了。我不介意她把我归为与他相异的那类人,她不知道一个连感情都缺乏的人才是真正的穷人。我看着她熟睡时毫无防备的样子,轻轻唱起那首我也很喜欢的歌,那样的回忆那么足够。
在后来的那段时间,明月逐渐像原来一样专注于学习和练球,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只是她堆里的朋友时常拿我跟他开玩笑,明月,你的新男朋友好像很暖心哦,陪我们训练一个多月了,每天都来看你,给你带好吃的呢。
明月在听她们这样调笑的时候,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训练的缘故,她的小脸微红,没有反驳她们的话,这一度让我产生了一种“我真的是明月的男朋友”的错觉。
直到有天下午,时书很是受伤地来找明月。他说,如果我说我错了,我们还能回到从前么?
有些感情注定是有个保鲜日期,例如他很虞欣在一起一个月之后,他就腻烦了这个“公主”,迅速物色好了下一个“公主”,继续充当起他“王子”的身份。
而时书像是突然恍悟,这种女孩子是不适合他的,他还是需要一个像明月这样安静懂事的人。他问她,我们还能回到从前么?
她的眼光越过他落到我身上,却被我避开了,我想这种时候,我是应当要回避一下的,所以我就偷偷从后门溜走了。
外面的阳光很大,晒得我差点儿流出泪来。
后来的事,我没有问,她也没有时间主动跟我说。因为他妈妈病了,常年积累下来的病如同一颗危险系数极高的定时炸弹,在沉寂多年之后突然爆发,势不可挡。
而她那个沉溺于赌博不可自拔的父亲却选择了彻底逃避,躲得无影无踪,所有的担子全落在本就单薄的明月身上,她请了假回去陪她妈妈,在不上课的时候我也会去帮她。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在那一刻我才发现她其实也有女孩子的柔弱,所有的坚强其实都是为了来衬托她那柔弱的身躯。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她握着那张化验报告单,那张薄薄的纸在她的手里已然要被攒成一团了。我问她,究竟怎么样?
她摇了摇头,对我说,肺癌,好在不是末期,医生说手术化疗也许可以控制病情,但是我去哪里弄这么大笔钱?
夕阳的余晖下,她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她在心里责怪自己,她想要留住自己那个善良隐忍的母亲,可是她并不知道要怎么凑够那笔巨大的医疗费。
那一刻,我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房子卖了,再加上这些年来的存款,我想应该够应付了吧。但是我并不想明月知道这些,我不想她觉得对我有所亏欠,所以我去找时书,我把那张有我所有钱的银行卡交给他,我在他脸上看到顷刻的惊异。他说,卿洛,原来你那么爱他。
我以为一切可以得到圆满的解决,可那张银行卡却在隔天被愤怒的明月丢到我脚下,她冲一脸茫然的我吼道,卿洛,不要以为你有点儿钱就可以随意践踏别人的自尊,我会好好跟时书在一起,以前算是我看错你了,我妈的事不劳你费心,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丢下这些话之后,她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开,留下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她果然说到做到,再不与我联系。我好几次想要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却见他焦心于他妈妈的病情而没能问出口。时书也真的如她说的那样,重新回到她的身边,帮她分担,所有的人都说,这叫患难见真情。
我再次带着那张银行卡去找时书,他轻轻地对我说,对不起,卿洛,我这次不能让给你了,你那么有钱,又帅气,什么都有,你没有了明月还会有别人,而我只有她了,我看得出来,她对你不一样了,就算我知道我这么做很卑鄙,我也没有办法。
我问,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
他说,我说你给了我这张卡,让我离开她,你会负责她妈妈的医药费,叫我从此以后不要再去找她。
我顿时明白了那天明月的愤怒。对于她这样的女孩子来说,尊严和骨气比什么都来得重要,在时书的口中,我却这样蔑视了她的骄傲。
他接着说,卿洛,你不要恨我,我承认我这样很坏,但是你相信我,我是真心爱她,我以后会好好对她的。
我把银行卡递给她,你还是拿给她吧,就算是我借给她的,不管怎么说,治病最重要,不能耽搁。
我转身离开的时候,看到时书哭了。
其实在这场纠葛中谁都在努力维护自己想要维护的,谁都不曾有错。我像是突然明白了那种不可能,我曾经像是一颗不愿付出、不愿流露真情的贝壳,在遇到明月之后,却竭尽所能付出我所能付出的一切,这样的付出早已经让我不再如从前那般坚不可摧,她的不信任让我真切地感觉到心灰意冷,曾经付出的真心在这一刻变成凛冽的刺,一阵一阵刺进心口,让我懂得,我们终不是一个世界可以相互体谅和包容的的人。
五月之后,我离开了这座居住了很多年的城市。我远在艾尔维亚的妈妈像是突然想起有我这个儿子,执意要接我过去一起居住。
在把那套房子交给新主人前的最后一晚,我站在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看到一道蓝色的弧状极光出现在墨黑色的天空上,不消一会儿便没了踪迹。
我记得在很小的时候,听妈妈说过,极光在希腊神话中是黎明的化身,是引领所有悲伤通往天堂的火炬。
是不是所有的悲伤都成了过去呢?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上官明月,也没有听任何人提起过她。只是偶尔想起排球场上那个眼神笃定的女孩时,心里还会突然地疼一下,我一直没有机会告诉她,我真的很感激她曾那样照亮过我单薄又荒芜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