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一队马车里运的东西有粮食,也有银两,皆需要交接给当地府君,再行施粥或者重建村落之事。她这样的女子,向来是好欺负的对象,此时若是被堵了,着实有些麻烦。
糟糕的预想果然发生了,先是三三两两的人跑过来,跪在马车面前,形容悲痛地哀嚎着:“贵人可怜可怜我们吧,已经三天没吃饭,公子小姐开开恩呐,赏口饭吃吧。”
就这样,一队马车被迫停了下来。
若是宣城当地的大老爷他们当然不敢拦,否则等待他们的只会是棍棒交加。但是这外地而来的富家小姐会不会善良些,会不会赏他们一口饭吃?就算碍于教养也好啊。
在生命都岌岌可危的人眼里,一切有利于生的希望都值得去拼,去抢。就算失去尊严地跪在这些所谓地大老爷大小姐面前,那又如何?什么能必得上命重要?自己的命,家人的命,命才是一切。
周围人也蜂拥地聚了过来,你推我挤,伏倒在马车前声泪俱下地呼号:“救救我们吧,孩子病了,再没钱看郎中可就要烧死了。”
“无家可归啊!”
“公子,小姐,发发善心吧!”
“好饿啊,赏口吃的吧。”
“救救我们吧……”
“……”
清平公主坐在马车中,车帘子遮得严实,耳边尽是哀求呼号,她虽看不见,却觉得双目生疼,她垂下睫毛,遮住了那双潋滟的桃花眼,睫毛帘子在眼睑出打下薄薄阴影。
锥心之痛,莫过如此。
马车外,江止澜沉静的嗓音淡淡询问:“公主,可要赶走这些灾民?”
江侍郎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这个心怀天下的人对着高高在上、骄矜贵重的公主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奇怪又不奇怪。
江止澜尊重她这个公主的想法,从不僭越,这一路来朝槿心知肚明,因为她姓孟吧。
朝槿嘴角的笑意是自嘲的弧度。她是孟氏皇族的公主,污泥与黑暗的产物,还奢求别人当她是什么好东西不成?
“不用。”她眼神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来,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一层木板之隔外的江止澜听了个清楚,并因为她这冷静镇定的两个字,怔了怔。
在他的印象里,清平公主孟朝槿年纪小,性子也任性,娇贵怕疼的,他本以为这样的阵势她会害怕,然而……
朝槿扶着侍女的手,撩开马车前帘,缓缓下了马车。依旧是一身水红衣裙,两点珠钗,不甚华贵,就这么站在那里,艳丽得胜过这满城江南春色。
没有人会猜到这位女郎会是圣安的公主,朝槿也没打算说。饿极了的人,绝望极了的人见她出来,仿佛见到了希望,纷纷拥挤着上前,一双双脏手几乎要扑到她的衣裙上。
像是恶鬼,但他们不是,他们是她的子民。
她没有露出丝毫厌恶的神情,她黑漆漆的眼珠映着一个个衣衫褴褛的身影,没有人知道表面镇定的小公主用了多大的勇气开口,极力的压下怯意,将一国公主的气度表露无疑——
“大家都起来,小女受不起你们这一拜。我向你们保证,明日,州府定会安排大夫来给大家看病,布上粥棚给大家施粥,你们的屋舍良田也会重建起来,灾难一定会挺过去。”
十五岁的小公主说着,眼眶竟有些红,她嘴角勾起一抹和善而歉疚的笑意——
“这儿有些吃的,先给大家分一分,别抢。”
灾民不知道这个女子是什么身份,有人将她这一番话当成笑话来听,只是听到最后一句才纷纷亮起了眼睛。
侍女拿着给公主准备的精致茶点,向下分发。几乎是一哄而上地,所有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人全都扑了上来。
江止澜看着立在人群中镇定地安抚灾民的清平公主,目光触及她的脸色时,竟觉得心脏震颤。
她的面色很白,是春日的阳光照不暖的苍白,清平公主一身红裙,形容镇静,很有一国公主的气度,江止澜却觉得她的心底怕是早已兵荒马乱。
可是,扪心自问,他又了解这位公主多少呢?他凭什么这么觉得?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真是十分好笑。
翻身下马,白衣如清雪,划出好看的弧度,他指挥着二十几名手下,纷纷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干粮拿出来,一起分发下去。
朝槿也接过侍女手中的包袱,精致的点心从她纤细白嫩的手中送到一双双脏污的手中,被后者狼吞虎咽地吞入肚中,又急忙过来争抢。
孟朝槿笑着说:“大娘,您拿着,不够的话,明日州府里还会施粥的。”
四周尽是嘈杂,她的声音唤不醒这些人的理智。快饿死病死的人,抓住了一颗浮木,都拼了命地往上挤。
“别挤了,让我过去,孩子快饿死了。”
“不要急,慢慢吃,别噎着。”
“谢谢,谢谢,小姐真是活菩萨。”
“给我,我也要!”
有人还有力气说话,感谢的,疯狂的,大多数人只是默默地往前扑着,挤着,抢着。大半个街道上流离失所、冻饿连连的人全都聚了过来。
“不要抢,今天没有的明天还会有,有我在,不会让你们再饿着肚子。”朝槿的声音淹没在了人群中。
场面渐渐失控。
有人红着眼争抢,有人甚至是失去理智地扑上来。侍卫纷纷上前格挡,护着几个娇小的侍女和强作镇定的公主,将他们这一行全部能吃的都拿了出来,分发下去。
有人的手撕扯着她的裙摆,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不放。公主下了命令不许对灾民动粗,混乱中二十名精卫,一身高强的武艺没了用武之地,也无法严丝合缝地护着公主。
朝槿的脸色有些白,终究是深宫里长大的公主,她听说过,想象过,却从没有亲眼看到过这样血淋淋的苍生。她吸了一口气,她告诉自己不能退缩,她告诉自己这是她的责任,她拿着自己的小包裹,蜜饯、瓜子、小点心一个个地派下去。
她极力地说服他们,安抚他们,可是没有人听见,没有人去听。
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去享受这些呢?她身为公主,受百姓供养,民脂民膏被搜刮到朝廷,就像肉入了狼口,再没有人愿意吐出去分毫,而今,供养她的人饿殍遍野,她究竟是凭什么还吃着这样好的东西?一种浓浓的自弃感快要将她吞噬。
灾民围得水泄不通,谁的指甲划红了公主的手背,皮儿破了,一道红痕刺目,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疼了,她突然觉得眼眶有些发酸,裙摆还被人踩着,扯着,甚至被挤得踉跄,站立不稳。
完了,鼻子也酸了。
朝槿有些自弃地想,她该不会忍不住哭出来吧,那可太丢人了,堂堂清平公主怎么能丢这样的人呢?
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胳膊将她扯了过去,挣脱了人们疯了般的拉扯抢夺,她被拽进一个莲花清香的怀抱中。
也不算是怀抱,江止澜只是虚虚地环护着她,半分不越礼节的限度,仅仅是这样,朝槿也觉得他为她开辟出一个小天地来,有着隔绝外界的安全感。
自古美人有难,英雄相救,写在话本子里该是多么让人心醉的情节,就算在朝槿心中,救她的这位公子有看她笑话的嫌疑,还是给了她极力压制的软弱以突破重围的力量。
江止澜与她对视,浅褐色的眸子很温和:“这些事不用公主来做,公主先上马车。”
他的嗓音沉而清澈,好听得不行,像一根羽毛轻轻扫过她脆弱的心底。
浮木上岸般,清平公主抓住了他的手臂,在人家这里汲取着安全感,却偏偏还要红着眼眶,无理取闹地质问:“不需要我做?我若不做你会怎么看我?我若不做,我对得起谁?”
江止澜愣了,浅色的眼珠像是一坛净水落了一片叶子,荡起微波。清平公主是不一样的,他隐隐知道,却也没有当回事,这娇娇小小的公主能有改变什么?而此时,他却觉得,她虽弱质纤纤,却也绝不容小觑。
心中泛起了一丝柔软,一丝愉悦,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江止澜不太习惯哄人,十分生涩地开口:“公主是在气这个?臣哪里敢妄议公主,公主也不必在意臣的看法,公主做好自己该做的,没有人会怪你。”
朝槿还是不依不饶:“江侍郎说得好听,那我问你,你刚刚问我要不要赶走他们的时候在想什么?现在呢?你满意了?还是失望了?!”
几滴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场面太过混乱,朝槿觉得自己也被这气氛感染得失去了理智,竟然什么话都说出来了,有些事天生就该藏在掖着,她偏偏给挑破了。
默然片刻,懊悔片刻,她听到一声轻叹,无奈而包容,清冷而温柔。
“怎么还哭了?臣先前怕惊着公主,才有那一问,公主不要生气,……臣现在想,公主做得很好,比许多人做得都好。”
很好有多好,许多人又是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