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理会背后金彻吵吵嚷嚷的叫骂声,钟离径直出了山洞,丝毫没有半分刚进来时不认识路的模样。
洞中昏暗,洞外是赤红色的。岩浆红热,岩石也被烫得发红,赤阳山上连天边的云彩都是晚霞般的红色,漫天的暖色调里,桂儿一身浅黄的衣衫,不显得突兀。
她孤零零地坐在岩石上,抱着膝,有些可怜,一看见他出来,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钟离一出来便看见这样一番场景。
他笑了笑,心中突然冒出一个荒谬的比喻。
他觉得桂儿像一颗鸡蛋。明明是一颗鸡蛋,明明壳儿不够冰冷也不够坚硬,一磕就破,却偏偏自以为心若磐石,壳比冰坚。他突然想看看鸡蛋壳儿下的白白嫩嫩,圆圆润润,想得有些心痒。
“上神可有受伤?”
钟离缓步走进,青色的衣衫,身姿挺拔像一株翠竹,他看着她有些湿润的眼睛:“桂儿怎么不先问我有没有摘得赤阳花?”
笑成这样,又衣衫整洁,该是没受伤了。桂儿怔了怔,错开视线,从善如流:“那上神有没有摘得赤阳花?”
钟离眨眨眼:“桂儿唤我一声离哥哥,我便告诉你。”
瞬间恼羞成怒,桂儿眼含杀气地瞪向他,一双眼睛瞬间如同炸开了烟火:“你做梦!”
钟离又笑:“开个玩笑嘛,好桂儿别生气,这样吧,我唤你桂儿,你唤我钟离就好,就当咱们从此化干戈为玉帛,交个朋友如何?”
朋友?他们之间隔着灭族之仇,朋友一词何其可笑。想当年神魔大战中澜止上神重伤之际,也不忘将巫那一族全族尽灭,其间有钟离这个好师弟多少功劳啊。
巫那一族有罪,罪无可恕,她当年看不过巫那一族练尽天下恶毒之药的行为叛族而出,她的父母族人到死都没有把她这个隐匿在花灵族的巫那人交代出去。她这才在两位上神的刀下得以保全性命。
桂儿只是脑海中一回想起来当年漫天的血,便觉得浑身发冷,齿寒欲裂。
钟离见她半晌不说话,表情寒凉,叹了口气随即勾唇一笑:“仙子勿怪,本座贯爱开个玩笑,赤阳花摘到了,咱们先去制药救人要紧,本座可不懂得这药如何制,还要靠仙子指点,走吧,去本座阁中。”
桂儿这才放下浑身几乎要竖起来的尖刺,微微点头。
两人腾云驾雾,云层从他们身后掠过。
桂儿皱着眉头瞅了他好几眼。
钟离好像背后长了眼睛,笑道:“仙子总是瞧本座干什么?本座该以为仙子是对本座有什么心思了。”
“请上神不要胡说八道。”桂儿瞪他一眼,犹豫着开口:“小仙只是瞧着上神不像是打斗过的模样?”
钟离闻言,心道这都敢说他胡说八道了,区区花仙真是好生大胆子,不过他也不生气反倒笑嘻嘻地伸出一只手给她看,上面被金彻一巴掌拍出来的红痕还未消散:“怎么就没有打斗?本座与那夔龙可是一番恶战啊,你看,伤还在呢,桂儿可不能冤枉本座。”
五指修长,色泽如玉,只是那手背上泛着淡淡的红,与周遭白皙有些格格不入
“……”真是好重的伤呢。
桂儿眉头跳了一跳,低斥道:“上神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钟离这人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人家越对他冷脸他却反倒越得意:“谁说的?接下来这句就是实话,仙子可要听好了,夔龙与本座是老相识,这赤阳花是他乖乖奉上给本座的。”
“你骗我。”桂儿想起他那一番视死如归,害得自己在洞外傻乎乎地担心、反省了半天,盯着他的眼睛冷声道道。
这是可是实话了,钟离早将先前自己的那一番精湛的表演忘在了脑后,喊冤道:“本座没有啊。”
桂儿冷冷看他一眼,加快了腾云的速度,超过了他,绝尘而去。
“哎,桂儿仙子,跑那么快干什么?你知道本座的浮梦阁在哪儿吗?”钟离连忙去追。
别说,花灵族朝槿公主跑得快,这桂儿追她追得竟也练就了跑得快的本事。她心中恼恨地想,浮梦阁她又不是没去过,还被他强拉着不让走,最后闹得个拂袖而去的不愉快,想忘了都难。
钟离看着她孤冷的背影失笑,追得辛苦,索性化作原身,火凤长鸣,双翼一震便是流光溢彩,成为天地间最炫目的所在,火凤一个俯身振翅向前,将那兀自气恼的仙子驼在了背上。
“啊!”身子骤然被架了起来,风吹起她乌黑的发丝,像长瀑一般,桂儿一声惊呼,连忙揪紧了凤凰金羽,她伏下身子,降低重心,才找到了一丝安全感,她气急败坏地喊道:“钟离!你想吓死我吗!?”
“仙子说什么?风太大,我听不清啊。”凤凰很是无辜。
桂儿叹气,风吹得脸颊生疼,只好躲进了他的羽毛中,又问:“上神翅膀上的伤还没好,这样飞不要紧吗?”
钟离这次倒听清楚了,含着笑意的声音被狂风刮进桂儿的耳朵里:“谢谢仙子关心,不碍事了!”
谁关心你了!埋在羽毛里的脸颊有些发热,或许是火凤温度太高所致?对,就是这样,桂儿心中暗骂,这该死的臭鸟没事长那么热干什么。
钟离委屈,怪他喽?
圣安宣城
清平公主和江止澜一行队伍行了七日,总算到了此次目的地——宣城,也就是圣安今年受灾最严重的地方。宣城原本是南方最繁华的大城,经济富庶,百姓安居乐业,虽说在这几年的苛政暴税下走了下坡路,但是最致命的却是今年的暴雨。
洪涝成灾,雨水冲毁了护城河的大坝,几个村落被冲毁,百姓流离失所者甚众,有的四散到别的城镇寻求出路,有的聚集在城里乞讨,成了灾民。
更严重的是,洪水无法疏导,地种不成了,粮食没了,不论是灾民还是大户,吃饱都成了问题。圣安连年天灾,朝廷视而不见,没有及时的赈灾救援,灾情愈发严重,不独独是宣城,许多南方城镇皆是如此。
哀鸿遍野!这就是她孟氏江山,百姓受着这样深重的苦难。
青壮年尚有余力聊以谋生,街道边,无家可归的老夫,老翁和瘦弱的孩子们倚墙坐着,衣衫褴褛,脸色蜡黄,浑浊的老眼和孩子明亮的眼睛都注视着这一行缓缓进城的华丽马车,目露好奇甚至贪婪之色。
孟朝槿撩开帘子,这副景象便映入眼帘,不禁觉得心里又酸又苦。若不是她趁着父皇要拆散江杜两家联姻的机会,提出去宣城赈灾,她那头昏耳聩的父皇压根不会浪费一丝精力在这上面。
皇帝视而不见,那朝臣难道也不会进谏吗?
事实告诉人们,不会。国库虚空,赈济灾民的银子从何而出?无论从何而出,羊毛出在羊身上,总会损害他们自身的利益,不论是眼下的利益,还是将来的利益。
因此,皇帝不言,朝臣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圣安王朝是一座华丽的空架子,外表穹宇恢弘,实则千疮百孔,在这样的架子下,连历朝历代传统的“贪腐赈灾之银”的惯例都成了奢侈品。
朝槿想着,身子愈发觉得冷,她不由自主地抬起眼来,望那身骑白马,一身白衣,像是圣洁的救世主一样的江止澜,心里才觉得有了那么一丝丝暖意。
不论立场如何,江止澜总归是煌煌圣安王朝难得的那么一个人。江止澜聚天下有识之士,组织捐款,组织赈灾,他门下客卿游说商贾巨富,他手下将士派往各地救助百姓,他尽自己的全力为圣安的百姓撑起了一片天。
可惜,他虽行事低调,到底动作太大,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而这“某些人”就包括她孟氏皇族,朝槿不想和他成为敌人,但是他们却是天生的敌人。
他是黑夜里的明珠,是污浊中的月华,他想掀翻黑暗,铲除污浊。
就算这黑暗与污浊是她和她的家人,就算他们终将成为敌人,孟朝槿依然敬佩他,依然为他的这份努力而感到不是那么孤立无援。
江止澜头戴冠玉,黑发半垂于身后,面容淡漠叫人看不清楚情绪,庄严而慈悲,如天神下凡,他骑行在公主马车右侧,在孟朝槿撩开帘子时隐隐皱了皱眉头,却没有被那人察觉。
女郎艳丽的面容,华贵的珠钗,行于遍地灾民的城中,如一朵娇花开在了贫瘠的土壤里,那样美好而突兀,令周遭的人开始窃窃私语,开始目露或希望或贪婪的目光,隐隐的躁动破土而出,她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浑然不觉。
在孟朝槿若有所思地望向他之时,江止澜终是忍不住开口提醒:“公主,放下帘子,别探出来。”
朝槿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眨眨眼睛,这家伙一路上对她爱搭不理的,要他主动跟她说句话,实在是难得。环顾四周,悉悉索索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朝槿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