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个体,或者目睹人类个体遭受危险而袖手不管。”Alpha-1的声音不带感情,这是一个男声。
在云芯公司“未来实验室”的第一个实验间,何适正在向艾轲演示一款男体机器人。艾轲瞥一眼何适的身材,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何适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款机器人确实是以何适为原型打造的。小平头,T恤衫,壮实的身板,很精干的样子。
“你知道自己是在说什么?”何适向Alpha-1提问。
“阿西莫夫第一定律。”
“机器人要服从人类的命令吗?”
“必须的,先生。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的命令,当该命令与第一定律冲突时例外。这是第二定律。”
“机器人可以保护自己吗?”
“可以的,先生。在不违反第一、第二定律的前提下,机器人要尽可能保护自己的生存。”
“生存……”何适笑道,“还有一个第零定律,这个你知道吗?”
“很抱歉,我还没学过第零定律。”
“第零定律是,机器人必须保护人类整体利益不受伤害,上述三条定律都是在此前提下才能成立。”
“很抱歉,先生。”
何适无奈地朝艾轲耸耸肩,又冲着顾濛说:“濛濛老师辛苦,多教教它。”
“现在它很难有自己的声音,不只是传感系统的问题。”顾濛淡然地说,“当务之急不是这个,那个官司更要紧欸。”
艾轲望着Alpha-1。没有更多指令给它,此刻它只是一台静止的机器。
“是哈,这个官司!好在艾总回来了,咱们就有救了!”何适对顾濛说,“回来路上我就跟艾总说了这个事,你再跟艾总详细分析一下,你们二位都是这个领域的专家。艾总的Unicorn成果被人侵权,跨国官司就要开庭,而咱们难在没有实证,法庭要的是‘实锤’。教训在于,咱们没有及时申请专利,且很快就发生了泄密,对方反倒是有了‘实锤’……”
“你是要艾总还原Unicorn研究数据么?”顾濛问。
“恐怕只有这个办法了。产品咱们是有了,但侵权方也有产品,而且正在打进中国市场,他们反告是咱们侵权……因此咱们要拿出原创证据,还原研发数据……”
“原本这都有……但是怎么就发生泄密了?”艾轲像是在自语,“而且还删除了所有资料……”
“黑客攻击。来路不明的恶意代码。整个系统都瘫痪了。”
“黑客劫走了资料……”
“是啊,可怕!托马斯·爱迪生的故事。”何适说,“在他之前早有人发明了电灯泡,爱迪生只是买了别人的专利,只是改良一番,他能砸钱打官司,自己就变成了发明人。”
“没错,还有特斯拉,交流电的发明人,受爱迪生打压迫害,一生贫困潦倒。好在时间给出了真相,而今马斯克已将特斯拉跑车送上太空了。”
艾轲边说边走出这个实验间。整层楼都是“未来实验室”,他们走向另一个蓝光闪烁的实验间。艾轲却被门禁挡住了。这是更高级别的门禁。
“没给艾总开通吗?”何适不解地问顾濛。
“还没来得及……”
“开通最高级别,人脸和虹膜都开通。抓紧办啊,艾总要开始工作了。”
他们又回到Alpha-1所在的实验间。
“艾总是要在这里工作吗?”顾濛望着艾轲,又望着何适,“在哪个实验间?”
“这倒不急,容我再想想。我先看看,最好还是清静些,最好是去海螺居。”
“也好!全力配合艾总工作。”何适又对顾濛说,“艾总若去海边实验室,所需设备就该运过去。今天你就陪艾总在这实验室转转,介绍一下这两年的技术情况,艾总也眼见为实。我得先去市里开个会,科创局的重要会议,希望能为公司弄笔钱来。”
“辛苦!你就去吧,我多向顾总了解。”
“好!顾总全力协助艾总,十万火急了,这个侵权官司。”
何适看了下手表便匆匆离去。艾轲望着另一个机器人,一个女体机器人,Alpha-2。
“侵权官司……”顾濛念叨一声,便撩一下额角的发丝,微笑着转向艾轲,“想听这位女士怎么说吗?”
“这也是你的作品?”
“里边是。外表是何总的设计。”
顾濛拿遥控器按了几下,便向Alpha-2问话。
“关于侵权,你有什么看法?”
“关于这个问题,我是所知有限。我只知道性侵权。只知道Oscar Wilde有个说法:Everything in the world is about sex except sex. Sex is about power。”Alpha-2一板一眼地回答。
“请说中文。”
“世间所有事情都是与性有关,只有性不是。性是关乎权力。”
艾轲有些疑惑地望顾濛一眼。顾濛依旧不带表情地对机器说话:“这句话你能理解吗?”
“我的理解是:性侵关乎权力,性侵的本质并不在于性。对他人实施性侵害,并非因施害者性欲特别强或性能力特别强大,事实上,这只是因为他们渴望利用其特权,通过侵犯他人,来获得满足感。很多职场上的性侵犯并不是因为性欲,而是权力欲的表现。这只是我的粗浅理解,不知美女怎么想?”
“谢谢!Me too。”
顾濛缓缓转身望着艾轲。艾轲的神情有些异样。他见顾濛固执地望着自己,便避开她的眼神。“#Me Too”是始发于美国的一场反性侵运动,众多女性打破沉默,她们在Twitter和Facebook等平台大声说出自己被性侵的经历。这场运动迅速蔓延全球,中国女性也纷纷挺身而出,她们利用微信等平台发声,名校的多位教授也因此陷入性丑闻,这火势也迅速从高校圈向各类名人圈蔓延,甚至包括慈善界和宗教界。……顾濛的眼神中有颇为复杂的意味,然而此时此刻,艾轲未必能完全领会她的心思。他之所以回避这位冷艳女助手的眼神,并非对这眼神感到不适。在他入狱之前,他早已适应了这眼神。不,此刻他不是为这美女的眼神而不安,他是为这个机器人的声音而不安。
“有什么不对劲么?”
“这声音……她这声音……”
这正是顾濛所期待的反应。她之所以那样固执地捕捉艾轲的神情,要的就是他这反应。
“这不是一个人的声音,是我合成的。”
“合成的声音也还是要有素材,你……是有一些特殊素材吧?”
“比如?”
艾轲沉默不语。顾濛再次固执地望着他。艾轲痛苦地摇摇头。
“一切的前提是,你要信任我。”顾濛严肃地对艾轲说。
“毫无疑问,在云芯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
“不是何总吗?”
“哦……男女有别……”
“喂,这话有性别歧视之嫌欸。”
“我是说……跟何总那是好兄弟,久经考验。”
“没什么,我理解。”
那个声音。女机器人的声音中的某种音色,那是艾轲所熟悉的,那声音就在他的记忆深处。他想知道顾濛的这些声音素材来自哪里,来自何人,但他不能直接问她。此刻她就走在他前边,她在向他介绍这个“未来实验室”的设计、装置和成果。艾轲说顾濛是他在云芯最信任的人,然而他分明感到他们之间已有某种隔阂,似乎是顾濛在有意与他保持某种距离,从顾濛跟何适在机场接到他的那一刻起。不再有从前的热情和温情,但是比从前更冷静,近乎冷漠的冷静。此刻的顾濛不免使艾轲感到有些陌生,这样的一种陌生感,其中也带有某种神秘感。
这是艾轲归来的第三天。他就住在何适为他安排的那家五星级酒店里。第一天是接风宴,第二天他处理私事,第三天便来公司参观这个“未来实验室”。然而自从听到那个女机器人的声音后,他就陷入另一种思绪中。他固然还是在听顾濛讲解,其实他对实验室的这些变化大致也有所了解,因此顾濛也是只讲重点即可,不明之处他随时提问。“未来实验室”是整个13A层云芯实验室的总称,其中又有“皮格马利翁”“普罗米修斯”“图灵”和“特斯拉”等实验间,这基本都是两年前艾轲在位时的格局和命名。此刻由顾濛陪艾轲参观,顾濛当然也感觉到了艾轲的心不在焉,但她也确信艾轲看到了他想看的。
在“皮格马利翁”实验间,艾轲看到了公司新研发的三款名为“陪护者”的家用机器人,它们也都是按照原型人物的相同比例设计。顾濛说这些机器人的外观依据客户的相貌和体态定制,它们将为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庭所喜爱。这三款机器人的外表尚未完全植皮,颈部和后腰等处都还暴露着金属导线。顾濛说何适的仿真材料和技术都没问题,目前只待为它们植入更高级的运作系统,而这要依靠艾轲和她的专长。
艾轲其实并不关心这批“陪护者”何时能进入家庭测试,他甚至拒绝想象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庭拥有陪护机器人的情景。他怔怔地望着墙上的那幅皮格马利翁油画,雕刻家和他的女人,那石雕裸女身上有某种光泽。艾轲的内心忽然有一种深深的痛楚……
据说这是世界上最早的“机器人”。更确切地说,这也许是人类最早的关于机器人的幻想。皮格马利翁,希腊神话中的塞浦路斯王,这位国王也是出色的雕刻家。皮格马利翁不喜欢塞浦路斯的凡间女子,决意永不结婚。他用神奇的技艺雕刻了一座美丽的象牙少女像,而在夜以继日的工作中,他把全部精力、热情和爱恋都赋予了这座雕像。他像对待自己的妻子那样抚爱她,装扮她,为她起名加拉泰亚,并向神乞求让她成为自己的妻子。爱神阿芙洛狄忒被他打动,便赐予雕像生命,并让他们结为夫妻。
“皮格马利翁效应,你信么?”顾濛幽幽地问。
“暗示是一种能量,只不知你是否对我有所暗示……”
“我有暗示?”
“Alpha-2那个声音……有来源吗?”
“也许是有……某种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