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草木茂密的森林,林木间雾气缭绕。一匹白马在飞奔,一群野狼在追赶,还有野猪似的怪物。白马的额头有一只尖挺的长角,它振鬣奋蹄,如风驰,如电掣,如有神力相助。矫健的体形,优雅的身姿,林间奔腾的白马,这分明就是一只独角兽。雪白的身影在林木间闪动,飘飞的鬃毛如风中的云团,它的身后是鼓声、人声和追赶者的咆哮声。前方是一条湍急的河流,独角兽涉水而过,那些追赶者不敢下水,便留在岸边放声哀号。这只独角兽依然在奔跑,在阳光和微风之中,它以更轻快的姿势奔跑。前方依稀传来某种乐音,独角兽便为这乐音所吸引。风中传来的是某种大提琴曲,远方幽静的树荫下,正立着一把大提琴——那不是一把大提琴,那是一个女子的身形,是她裸体的背影。头戴花冠的女子。琴声确是从那里传来的,深情缠绵的大提琴曲,仿佛是树荫下的溪流,也带着树荫和微风的安慰。这只独角兽确实是跑累了,它缓缓接近那女子,与此同时,那女子静静地转过了身子。独角兽望着少女的眼睛,而自己的眼睛是在说,我愿意为你所俘获。它在少女的腿上躺下,就这样安静地睡着了。少女守护着疲惫的勇士,她的眼神如梦如幻,她在她的琴声里低吟她所爱的诗句:哦,这就是那个乌有之兽/她们不了解它/却始终爱它/爱它的行动、它的姿态、它的脖颈/还有它那寂静的目光……
忽然间有群鸟来袭,像是一片黑沉沉的乌鸦……不是乌鸦,不是群鸟,那是一群无人机!一架无人机怪叫着俯冲而下,转瞬间直接落在少女身上,接着便是轰隆一声巨响,无人机爆炸了!火焰腾空而起,河岸树荫变成一个大火球。独角兽伸出手臂,少女却已不在了。周边已是一片火海,森林和城市都在燃烧,烈焰熊熊,黑烟滚滚,一个男子在火场中艰难穿行,他避开那些掉落的石块、钢筋和梁柱,拖着一条受伤的腿,吃力地奔向前方一块空地。那是火车站前的一块大草坪,草坪在沉陷式广场一侧的斜坡上,草坪上有一个巨大的表盘,表盘上有时针、分针和秒针,看得见的只有秒针在走动,秒针走动带着刺耳的咔嚓声。男子跑到那表盘上,奋力将时针拨快半小时。时针拨快半小时,分针急转半个表盘,而秒针则疯狂地跑转数十圈。此刻又有一群黑鸟飞来,一群黑鸟似的无人机!一架无人机俯冲向表盘,忽然又是一声巨响,表盘炸裂,周边又是一片火海……
那女子骑着白马在火海中奔跑,像是仙女骑着天马飞跑。她依然赤裸着身体,她的长发已变成了火团。男子想朝那女子跑,无奈自己的身体已陷在蛛网里。他绝望地发出一声喊叫,就有一只手猛力将他拉起来……
午夜时分,艾轲从噩梦中醒来。躺在五星级酒店客房的大床上,他的额头和后背在冒冷汗。此刻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虽已梦醒,但他不想睁开眼睛。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留住这个梦。
灵魂拥有它自己的耳朵,能够听到头脑无法理解的事情。莫拉维·贾拉鲁丁·鲁米。……在监狱服刑的那些日子里,他有时翻看那本旧版的《鲁米诗选》,他喜爱鲁米的诗句。他相信人是有灵魂的动物,鲁米的诗句也给了他生物传感专业的启示。那本《鲁米诗选》后来丢失了,也许是某个坏狱友将其交给了管教人员。管教人员当然不会对这样的书感兴趣,他们一定是将其随手扔到了那个存放没收品的角落,那个角落结满蜘蛛网……
他害怕看见蜘蛛网,这是两年冤狱经历给他留下的后遗症,而在这些个暴雨连绵的日子里,暂无人员伤亡的河湾区使用的就是他的智能窨井排查系统,而这个系统的名字就是Spider(蜘蛛网)。这事也真是很荒诞……
就这样保持着醒来时的睡姿,生怕任何动作都会驱走这个梦。是噩梦,但他要分析。他已很久没做梦了,他要回望这个梦。这个梦里有信息,有暗示。
梦中的女子是他熟悉又陌生的女子。他熟悉那个身形,熟悉那把大提琴,也熟悉那首曲子。那是他的女友林韵。她是在他入狱后不久消失的,当他在那个初春的月夜获知这事时,他最真切的感觉是她不会就这样消失。那个柔情似水的女子,那个如春月般皎洁的女子,她不会就这样消失。那时他站在监狱的铁窗前望着月光,他深知只要那轮明月不会消失,那女子就会在某个月夜归来。
窗外的花树飘来缕缕芳香,他起身走到窗前。此刻已是午夜时分,但街上依然有梦游似的行人。路上也还跑着很多车,路边的烧烤摊也还在冒着烟火。
地面的烟气袅袅飘升,直到与那些悬浮的云朵融为一体,而那些棉花糖似的云朵又连绵交接,形成一片片低矮的云层,那些高楼的尖顶就隐没在这云层中。
他透过迷蒙的夜色望着远方,望着这座城市的另一个片区,那里曾经有他的住所。那是他和林韵的家。那里有她的琴声,有记忆中的她的曼妙的裸体。那么,她的裸体何以出现在火中?为何她要在那片大火中裸身奔跑?
身为生物传感学博士,此刻的艾轲深感自己专业的局限,他只能以弗洛伊德的理论来释梦。想到弗洛伊德,这个解释也就再简单不过了:火是欲望,潜意识中被压抑的欲火。至于裸体女人在火中奔跑,而这女子又是他的女友。这就更无须解释了。
然而,艾轲下意识地默默摇头。理智告诉他,这未必是什么性欲之火,因为这是一场真实的火灾,一场曾经发生过的事故。
一如梦中所现,火场中也有一个男子,此人就是艾轲。一场真实的火灾。真实的火灾中并无裸女和大提琴,也没有奔跑的独角兽,然而此时此刻,在这个孤寂的午夜,这个从噩梦中惊醒的人,他恍若感到自己就是那个独角兽。
那是他们更年轻的时候。那是云芯公司的初创时期。一场意外的火灾。艾轲身陷火海,一只手猛力将他拉起来。那是何适的手。
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火灾之后很多天,那只粗手的感觉还停留在艾轲的手上。此后在另一次握手时,艾轲才意识到那是一种老茧,那也许是何适当年干农活所留下的老茧。艾轲的手则是弹钢琴的手,是拿手术刀的手……
那场火灾使他们成了好兄弟。何适是艾轲招进公司的,那是艾轲初创的公司。何适给艾轲的第一印象是朴实,像是北方田野中的麦穗,一张让人信任的脸。假若他是一个保险推销员,艾轲无疑会很爽快地跟他签单。何适拥有的不只是麦穗般朴实的底色,他也是有专业技术的高手。有了这样的技术专长,麦穗也就有了麦芒。
此刻他又想到何适的那只手,想到北方田野中的麦穗,想到他在服刑地所见的那些孩子的眼神,那些困苦无助的过早老成的眼神,某些个瞬间也会有闪烁的亮光,那无疑是某种饥渴……
艾轲为自己冲了一杯黑咖啡,他不指望今夜能再入睡。他又吃了三块Godiva巧克力。精美的巧克力盒,盒盖上印着戈迪娃夫人骑马的图片:美丽的伯爵夫人全身赤裸,仅以长发蔽体,白马穿城而过,城市一片肃静。这是顾濛给他留下的巧克力,她恐艾轲深夜醒来饿着,其实冰柜里就有方便面和薯片之类小吃,这毕竟是五星级酒店。
他坐在窗前回想这个梦境的细节,他想揭示其中所有与现实有关的隐喻。
然而此时此刻,在经历了两年的牢狱之灾之后,艾轲确是感到对这座城市已有些难以适应了。那些共享单车的坟场,那些堆积如山的废铁,那是一场资本盛宴的残渣。以独角兽公司的名义,一轮又一轮的融资,一浪高过一浪的追捧,而这场疯狂游戏的参与者,他们都是为着那胜者为王的高光一刻。可是技术含量在哪里?艾轲的心境是离这样的高光越来越远了。独角兽俱乐部固然是诱人,但他并不想以获取这张门票为目标。这张门票对于公司的意义更大些,而他却离自己的公司越来越远了。这是一种心理上的距离感。他已感到了厌倦,一种深深的厌倦。他只是一个独行者,即便是一只独角兽,他也不愿加入什么俱乐部。他更愿意做一个技术上的独行者,一个单纯的研发者。对于他一手创办的云芯公司,他也不感到自己还有什么义务和责任。他已无意恋栈,也无法回到从前的状态,心态上是如此,情感上亦是如此。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他忽又想到何适在酒宴上的这句话。何适说这是近来流行的一句话。
何适是个性情开朗的人,是外向拓展型人才,说话往往也是率性和随意,也许这句话他只是顺口一说,只是想为这场接风宴增加点情调。艾轲本无意深想,但此刻不由得又为何适那个提议而烦恼。何适想让位,艾轲却不做此想。然而何适却说这句话是这场晚宴的主题,很庄重的语气。
艾轲依稀记得这是某位西方作家的名句。客房里有台式电脑,他想上网回个国外的邮件。Wi-Fi连上后,他并未急于进邮箱。这台电脑IE默认首页是百度,望着页面上方的搜索框,他便顺手输入这几个字,然后点击搜索,便立时看到这段话——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爱所有人,信任少数人,不负任何人。我荒废了时间,时间便把我荒废了。在灰暗的日子里,不要让冷酷的命运窃喜。命运既然来凌辱我们,就应该用处之泰然的态度予以报复。明智的人决不坐下来为失败而哀号,他们一定乐观地寻找办法来加以挽救。
《暴风雨》中的一段话。《暴风雨》是莎士比亚晚年创作的一部魔法剧,此剧讲述米兰公爵普洛斯彼罗被弟弟安东尼奥篡夺了爵位,便只身携带襁褓中的独生女米兰达逃到一个荒岛,并依靠魔法成了岛的主人。后来他制造了一场暴风雨,把经过附近的那不勒斯国王和王子斐迪南等人的船只弄到荒岛,又用魔法促成了王子与米兰达的婚姻。结局是普洛斯彼罗恢复了爵位,宽恕了敌人,返回家园。
莎士比亚的魔法。艾轲对这类故事并无兴趣。这个剧情似也无关这几个字的深意。这几个字也许压根儿就无特别的深意,而且与现实情况更是毫无关联。现实的情况是,艾轲不是普洛斯彼罗,何适也不是安东尼奥。何适非但不曾篡位,而今他甚至决意要让位。艾轲也决意不想复位,尽管他说要再想想,其实他自己已有决定。云芯公司这两年幸亏有何适支撑,既然这两年他能做得这么好,今后他必将做得更好。艾轲既已重获自由,即便退出云芯董事会,公司若有技术上的需求,他也会义不容辞地给予支持。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爱所有人,信任少数人,不负任何人。”
这句话忽然给他以真切的触动。此时此刻,他对莎翁这最后一部杰作忽然有了某种神秘的感应。《暴风雨》是一部魔法剧,此刻的艾轲也似乎中了魔法。他隐约感到这后边的话也是莎翁对他说的话:爱所有人……
在这场晚宴上,所有人都小心地回避着一个话题,他们不想触及他的隐痛。艾轲感受到他们这种善意,但他自己无法回避这个事实,无法回避这种痛苦。那个在烈火中奔跑的女子,那不是梦中的虚幻角色,那是一个真实的存在。
那是他的女人。他们曾经在另一个城区一起生活。梦中的树荫和微风是真实的。那低回的琴声也是真实的。他不相信一个人会无影无踪地消失。那女人分明是已逃离了火场……
前生五百次的凝眸,换作今生的擦肩。他从窗口望着夜空。月亮隐入了云层,他却依然能看见那片月色,清冷的月色。
月亮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