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我向大使馆文化处负责安排我美国之行的贺侠先生提出我想去瓦尔登湖时,他脸上露出惊异的神情。因为翻译上的误差,美国人对瓦尔登湖总要迟几拍才会弄明白它是什么。在交谈之中,贺侠先生突然就明白我的“瓦尔登湖”的意思,竟激动起来,连连说“梭罗也是我最喜欢的作家,我非常高兴,非常高兴”,然后起身去书架取下一本梭罗的书送给我。贺侠先生说,从来没有人提出过这个要求,你是第一个。我们将尽量满足你。
怀着几分兴奋也怀着几分期待,日行了几千里,换乘了三架飞机后,我终于来到了华盛顿。这是1997年的秋天。在这座美丽的城市,一个名为“子午线国际访问者中心”的官员为我安排好了整个访美行程。但是瓦尔登湖却没有出现在我的行程之中,这使我颇感失望。
在美国人征求我对访问行程意见时,我提出非常想去瓦尔登湖。我向他们讲了我对《瓦尔登湖》这本书的喜爱,也讲了梭罗对中国作家的影响,甚至讲到了译者徐迟以及他的死……美国人显然通情达理,对我的心情表示可以理解。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满足我的愿望,于是在我的行程中,加上了波士顿一站——因为瓦尔登湖在波士顿的附近。
我虽然正经地上过大学,可应该说我还是很孤陋寡闻的。因为直到1984年,我才知道《瓦尔登湖》这本书。那是书的译者徐迟先生跟我说的。有一段时间徐迟住院,医院正好在我工作的电视台附近,于是我有时便去看看他,并陪他在旁边的中山公园散散步。徐迟在散步中同我讨论思想的激情这一话题时,讲到了梭罗,并由此讲到了他翻译的《瓦尔登湖》这本书。徐迟反反复复地说:“这本书非常好,你一定会喜欢。”其实当时我并没有在意,因为作者和书名对我来说都太陌生。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隔了不久,徐迟便送给我一本《瓦尔登湖》。我立即就读了。记得那时我住在集体宿舍里,白天同室女孩子都上班去了,宿舍里极其安静,静得有些寂寞,于是便从这本书里读出无数的感动。正像徐迟后记中所说:“语语惊人,字字闪光,沁人肺腑,动我衷肠。”从那之后,这本蓝底上有着黑色河流和树林的《瓦尔登湖》便成为我最喜欢的书之一。
而瓦尔登湖也就成为我的一个向往之地。
只是,对于我来说,这个地方实在太遥远,遥远得有几分神秘。瓦尔登湖美丽恬静的景色在我心里已想象过百回。是什么样的自然什么样的气韵,能滋生和孕育出如此不同凡响的一本书呢?
二
我是坐火车从纽约到波士顿的,安排我行程的美国人说,不能光让你坐飞机,也让你感受一下火车。美国的火车的确宽大而舒适,人很少,软软的座椅,令人有享受感。一旦享受,便昏昏欲睡。不似在国内,车厢里永远挤满着人,焦虑和担忧时时折磨着你,而女列车员则总是挂着你欠她一千大洋的面孔。
火车行不多久,便见到大西洋。海水蓝得像是人在远远的地方涂抹的颜料,风景自是极其的美丽。路两边许多的树叶都红了,在明亮的秋阳下显得无比妩媚。行程中,偶可见些港湾,港湾里泊着色彩鲜艳的小船,甚至望得见有人在船上跳上跳下,有一个人很胖。我带着徐迟送给我的那本《瓦尔登湖》,一边看风景,一边看书。
美丽的风景对于我来说,总有着不可抗拒的诱惑。就算在想当然之间,心里也会有一阵说不出的跃动。一个人向往美丽的自然,向往自然散发出来的飘逸和它无际无边的神秘,以及那种无缘无故便可让你内心沉静的气息,真的是需要一种情怀。而在今天这样纸醉金迷、浮躁不安的生活中,这样的情怀越来越不被认同。所有对于美好的向往和浪漫,都被人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嘲讽和取笑。这种嘲讽和取笑,比辱骂更能令人容易主动丧失自己的本真。
波士顿下着雨,天气比纽约陡然就冷了许多。因在国内睡懒觉惯了,而且还不坐班,几成习惯,突然间在美国连续奔波,天天早起,体内的懒虫便一起造反,令我头疼剧烈。住进旅馆后,我生怕自己就此便会倒下。而在这里,访问梭罗协会和参观瓦尔登湖只有一天时间。于是吃药,于是不顾一切地倒头便睡。
次日早晨起来,窗外阳光灿烂,风把绿树吹得呼啦啦响。我的头疼也被去痛片给制服。一切是那么好。一清早,我和翻译仪方便叫上计程车直奔瓦尔登湖。在美国,接待方式比国内要简单实用得多。所有的行程安排,几点钟去哪里如何住宿,都打印成册,你只需要照册行事便可。而抵达旅馆后,服务台便又会递上一份当地接待人员安排的时间表,非常精细地写明你将什么时候坐什么车到什么路见什么人等。比方波士顿的这一份,便告诉我们:瓦尔登湖的公园管理处将有一个某某女士接待你们并带你们观光,中午12点,梭罗协会将有人在公园管理处来接你们。你们去那里吃中饭,但你们得自己准备食物云云。所以我和仪方一早便特地买了便当,随身携带。虽然有些不方便,可心里却莫名地有一种特别的感受。如此的接待方式,使我想起若在国内,无论如何,都将会有一场兴师动众的酒席。
在计程车上,司机对我们去瓦尔登湖表示出不解,说那只是一个很小的湖,没有什么看头。我说那里是不是很幽静,司机说还算幽静吧,不过就在马路边上。这一说令我吓了一跳。无论如何我脑子里的瓦尔登湖是不应该在马路边上的。
公园管理处的管理员是一位女士,她已经在那里等我们了。一切都早已交代清楚,所以我们也不用说明我们的来意。想必这类接待她已经有过数次。一见面握完手,她便带我们去看梭罗的小屋。
小屋就在公园管理处的旁边,紧靠公路,不几秒便呼地驰过一辆汽车。树林很稀疏,也不高大。阳光也就大片大片地洒得满地。一尊梭罗的塑像便立在这斑驳的阳光之下。我不知道别人持有什么样的看法,至少我觉得这尊塑像不那么对得起梭罗。梭罗的塑像不应该这样简单粗糙,就像中国县城里的那些雕塑,丝毫不能引起观者内心的感受。对于小屋置于繁忙的马路边,我亦觉惊讶。管理员忙说,小屋原址并不在这里,而在前面的树木中。只是为了方便人们参观(很多美国人都懒得往里面走),便迁来了这里。梭罗住在瓦尔登湖时,这里并没有公路,公路是后来修的。如此看来,美国人也难以脱俗,为了旅游(旅游是环境保护的天敌),不惜改变原汤原汁,不惜让自然中的梭罗搬到热闹的尘世中来。全世界的文化都在迁就旅游(说到根底上,是迁就金钱)。旅游改变世界,这大概也是新时代的特色了。
但小屋真的只是一间好小的屋子,完全按梭罗当时的房子仿造。它看上去只有十平方米左右。一个房间。进门右边有一张小床,小床的对面有一扇窗,窗下摆着一张极小的桌子,桌子上有几本梭罗的书以及笔墨之类。大门正对着的是一张椅子和一个砖砌的火炉——正像梭罗书中描述的那样。地窖在房中间,据说梭罗便是将食物储藏在此。所有东西,就是这些。住在这样的屋子里,生活可以说是简单到了不能再简单的地步,几乎就是原始状态。而梭罗便是在这样的一间屋子里静静地思考。仿佛是扒下了生活所有的负重,轻装上阵,沿着思想的道路,走入深径。深到了常人难以涉猎的地步,深到了梭罗成为一个孤独的梭罗。守着一个湖泊和一座森林,历经春夏秋冬,去探索去感悟去追究自然社会人。这确是一种纯粹的思考,纯粹得后辈人在读着这些沾满自然气息的文字时,不能不心怀感动。既为思想和文字,也为行动。如此壮举,又有几人能做到呢?
当梭罗在1845年那个初春的日子,拿起斧头到树林里砍下第一根木头,盖这幢只有一个房间的小屋时;当他在这年的7月4日——美国的独立日——住进他亲手建造的简单而朴实的家时,就注定了瓦尔登湖将伴随着一本书、一种人生、一个特立独行的文学家,走向整个世界。
瓦尔登湖和小屋之间隔着一条马路。过往的汽车,相对于美国其他道路来说,不算太多,但相对于中国的乡间道路来说,就是很多的了。穿过马路,似只几步路,便看到了我向往已久的、在脑海里已经推想过无数遍的瓦尔登湖。
正值秋天,湖岸的树叶或红或黄,烂漫一片。倒影映在湖里,湖水也斑斓着。因为有风,也就有一些涟漪,一卷一卷地翻动着,和阳光默契配合,把湖面变得波光粼粼。梭罗说,秋天的瓦尔登湖“是森林的一面十全十美的明镜”。而今天,这面镜子充满动感,仿佛因阳光和风而变得活泼起来。
坦率地说,瓦尔登湖比我脑海中想过一千遍的那个湖要小得多。自然在我的印象中总是很大的,所以我们常称之为大自然。而瓦尔登湖却这么小,小得让我觉得不太容易闻到自然的气息。所幸的是湖四周的树林子很大,一直延伸到哪里,我也不知道。我没有办法穿越这片树林。因为它的大而无边,四周散发着一股没有人烟的清香,苍茫的气息也时而从树缝里传达到鼻尖前。这时候,你才会觉得梭罗确是在自然之中。
梭罗真正的小屋在距湖边几米的一片小空地上。它的背后便是密密的树林。现在这里没有小屋,只有一块纪念牌和一堆石头。据说,其实没有人知道梭罗的小屋究竟在哪里了。这样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因为在空无一人的树林中,毁掉和遗忘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房子,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或许一阵大风便能把它吹没,一次风雪便能将它压垮,然后,它便成了猎人的柴火。只是,梭罗在这里沉思默想而写出的作品,却是永远也无法让人遗忘的。终于有一个对梭罗极其入迷的人(我忘了他是美国人还是英国人),他花费了许多年的时间和许多的钱,找到并确定了梭罗小屋的位置。他之所以能确定,是因为他发现了梭罗当年储存食物的小地窖。而这地窖正是在梭罗的房间里——梭罗的书中提到过。于是这里当然便成了人们缅怀梭罗的地方。堆在梭罗旧居旁边的石头,据说都是前来看望梭罗旧居的人带来的,许多人在石头上写着文字,以此表达自己的一份心意。久之,石头就堆得很多了。我探身细看过,真的很多石头上都写着字,有的是人名,也有些是纪念句子。因是洋文,我都看不懂。但我深为这些字感动。
自然总是原始而粗糙的,没有人赋予它精神,它总也只是茫茫而不为人知的自然,虽然它或许漂亮或许令人流连。而瓦尔登湖因为有了梭罗,便有了与寻常自然风景大不相同的意义,就有了它永恒的风景。所以我要说,瓦尔登湖所有的美丽都来自梭罗。
三
按照联络图提示,中午12点,我和翻译仪方在公园管理处等候,有一位名为“琼”的教授——仪方为我这样翻译的——来接我们去“梭罗中心”。公园管理处有一个专卖梭罗纪念品的商店,于是在琼教授到来前,我便去商店里购得一套瓦尔登湖的明信片和一张有着梭罗倚门而立的木刻作品。
正当我们购物时,小店进来两个极其壮硕的美国人,穿着汗衫短裤。我和仪方都没有注意他们,以为这不过是附近的伐木工人而已。没料到当我们买完东西,正欲出门时,他们走到我们跟前说,你们哪个是方方?这时我和仪方才恍然:原来这就是我们的接头人。
一番介绍,我们知道这两个壮硕的美国人,一个便是琼教授,另一个是戴维教授,他是琼的朋友。于是我们乘坐他们的车,颠颠簸簸地穿过树林,来到一幢镶有咖啡色屋檐和窗框的房屋前。这就是现在的“梭罗中心”。
梭罗中心远离公路和市区,它让我感觉这里似乎更像是梭罗曾经住过的地方。它的四周散落着树木花草,风从林中穿过,能闻到一种特别的幽静之气。这样的地方,容易令人心情激荡。
琼教授告诉我说,现在的梭罗中心由两个组织组成:一个是瓦尔登森林活动项目,他们负责买地,保存这片地方——主要指梭罗居住和活动过的地方;另一个是成立于1941年的梭罗协会。琼教授本人正是梭罗协会的理事,这样的理事,全美共有十个。在美国,所有专门研究19世纪美国历史、艺术哲学、政治、经济以及一切与美国有关的问题,都对梭罗的生活和思想感兴趣。中心现在有三个人:一个人负责网络,一个人负责文件,一个人负责活动项目。瓦尔登森林组织的人主要负责筹款。大部分的经费都是私人捐赠。政府的国家艺术基金会也给了150万,修建梭罗图书馆。
我去的时候(1997年秋天),梭罗图书馆正在修建之中。刚盖好的一楼,完全用来作图书资料收藏。这里收集梭罗所有的作品和尽可能找到的相关研究资料。有三个学者,业已把自己收藏的有关梭罗的资料捐赠了出来,其价值约有100万美元。图书馆在1998年春天完工后,便可开始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热爱梭罗的学者和朋友。因这里是梭罗生活过的地方,也是梭罗资料最为丰富的地方。
坐在梭罗中心的老房子里,我和仪方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便当吃午饭。这是一幢有着三层楼、结构错综复杂的房子。餐厅里光线明亮,透过宽大的玻璃窗,能看到外面大片大片的绿树繁花。厨房里传来几个大学生的说笑,他们似在洗碗或是做清洁。正值中午,他们也刚吃过饭。琼教授给我们端来咖啡和茶。同中国人的习惯不一样,他们觉得你们自己管自己的午餐是一件最正常不过的事情,虽然你们是来我这里访问。那一刻我想,倘若在国内遇上这种非常情况,主人因无法招待午餐,至少会道歉十遍。两国人的传统导致两国人的思维方式太不一样。
据琼教授介绍说,梭罗中心现在主要做有三个项目:一是演讲,对梭罗研究的作品,进行公布和发表;二是有几个星期,高中老师来了解梭罗的生平及作品情况;三是接待实地研究梭罗生活的学生。现在来的十六个学生是第一批实地研究学生。他们学习和生活都在这幢楼里。他们在这里读梭罗的书,研究他的家庭和为人,讨论东西方哲学的异同(琼教授说梭罗受东方——尤其印度——佛教思想影响。西方人认为人是超自然的,东方人认为人是自然的一部分,梭罗把东方人的观念带给了他们)。然后他们去梭罗去过的所有地方,亲自去感受梭罗曾经感受过的一切(虽然很多东西已经感受不到,但走到这里,想到梭罗曾经来过、走过、生活过,心境就会大不一样)。他们去过瓦尔登湖,也去缅因州,去梭罗蹲过监狱的康科德、去科德角……凡梭罗到过的地方,他们都尽可能地追寻一次。他们在这里用一种体验式的方式认识和理解梭罗。这样的教学在美国也是很少的,带有一种试验的性质。琼教授说,对于一个教授来说,这种教学方式,有一种“美梦成真”的感觉。
现在的美国人喜欢梭罗的很多,尤其一些环保组织,因为他们认为梭罗是最早注意到环境保护的。研究梭罗,一定要谈这方面的问题。琼教授专门同我谈到这一点,他还送给我一幅梭罗与环境保护的招贴画。这张画很是漂亮。
我想,如能在梭罗中心这幢美丽而幽静的房子里细细地品读梭罗的书,然后在或是阳光明媚或是阴云密布或是雨雪霏霏的日子里去寻踪梭罗,那该是件多么令人神往的事啊。我可以沿着瓦尔登湖岸边漫步,聆听鸟儿们一声声啼叫,注视湖水的涨涨落落,观察森林的色彩变幻,最后走到那间只有一个房间的小屋里,去静思去怀想。去想想那个叫梭罗的人,曾经独自在此生活过沉思过劳动过兴奋过痛苦过平静过,并将自己的生命经历和情感过程通过文字变成文学变成思想,自此以后,这片默默的自然便被赋予了新的生命。当它面对世界面对历史的时候,便多出些浪漫多出些深刻,多出些哲学思考多出些艺术气息。这样想过,便有几分激动不安。
如此这般地去读梭罗,既能理性地通过书来读他的思想,又能感性地通过自然来读他的生活,能有多少人享有这样的机会呢?所以我同那帮美国大学生聊天时,我说我真是非常羡慕你们。
四
黄昏的时候,我回到酒店。一路都在思索:梭罗1845年7月4日正式住进瓦尔登湖畔他亲手建造的小屋,1847年9月6日离开。仅有两年的时间,为我们留下了《瓦尔登湖》这样充满灵性和智慧的书,令无数的我们在读罢书后会想到:原来人还可以有这样的活法。人可以活得这么朴素而简单,也可以活得这样诗意而清醒。
一个人的内心空间有多大,真的是我们常人所无法预料——尽管他可能住在世界上最小最小的一个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