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过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一点点阳光刺破云层射向大地,晃得人眼睛发花。
小桥发现自己伏在傅越明的背上,刚才竟然睡着了,而且并没有噩梦。他一边走,一边哼着歌,就是那天在安克雷奇的民谣餐厅唱的那首法文歌。
“唉,可不可以用人类的语言呀……”她懒洋洋地说道。
“你醒了?”他的声音里透着欣喜,“你刚才睡了很久。”
他从善如流,开始用两个人都懂的语言唱那支歌,“我在荒野上行走。野草上的微风,就像是你的气息,还有潺潺的流水,就像是你声音;还有馨香的空气,就像是你的味道,还有绚烂的夏花,就像是你的笑脸;还有苦涩的野果,就像是你偶尔发的脾气,还有变幻的秋叶,就像……”
这显然是一首毫无编排,随心所欲唱出来的曲子,歌词既不押韵,也没有什么深刻的涵义,然而小桥安静地伏在他背上,听着因为身体共鸣而显得更加深沉醇厚的歌声,嘴角边噙着微笑。
“傻瓜,这里一点都不荒凉,这是我见过的最有生命力的地方……让我下来吧,总不能一直让你背着。”
“我不累。”
“我也不累,你忘了我以前是体育委员了?”
他微笑着,也不去跟她争辩,继续朝远方的公路走去。“你看,很快就到了。”
“小桥,你刚才说的话……”
“呀,你瞧,那儿好像有一只麋鹿”
他知道她又要岔开话题,这次却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只是平静地说道,“小桥,我知道你为什么要离开南城,我知道你父亲的事,我也知道你酗酒的原因,我还知道你和元仰松先生之间的关系。”
背上的身体僵了一下,冷淡地回答道,“放我下来。”
傅越明把她轻轻放下地面,小桥转动脚踝活动了一下关节,一言不发,大步朝前走去。
他并不去阻拦,保持着相同的速度,继续叙述着,“我知道你为什么要逃避,我知道你不敢相信自己,我知道你对所有人都产生了怀疑,我知道你选择元健之是因为想要放弃爱情。”
他的语气很温和,小桥的速度却越来越快。终于,她霍地一下停住脚步,缓缓转过身,仰头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知道这一切。”
“所以呢?”
“这一切都不重要,我希望有一天,当你谈起它们的时候,可以不必想要逃避。”
“Idon'tgiveadamn.(我根本不在乎。)”
“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小桥狠狠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傅越明,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有多讨厌?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打听来这些事的,可是对我来说,最不希望别人知道的就是这些,尤其是你。你自以为是,你以为说了这些能代表什么?同情?怜悯?那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我之所以离开南城,就是因为我不希望从以前的那些朋友那里得到这些,这些廉价的东西”
她喘着气,面色煞白,“可是你就非要在我面前提这些事,你大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个人回国,开开心心过你的日子,多好!可是你非要说,可是我最不希望说这些话的人就是你……”
小桥的声音微微发颤,最后终于哭了起来,“你这个讨厌鬼!滚开”
傅越明走过去牵她的手,被狠狠地甩开,她发起脾气来,跟当年那个未经风雨、受人宠爱的小女孩完全没有区别。
“你就非要当着我的面让我难受,混蛋……”
傅越明看着她被泪水沾湿的面孔,轻轻地说,“不,小桥,你离开南城,不是因为讨厌别人说起这些事,你是在害怕。你对整个世界,乃至你自己都失去了信任感,只能逃避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城市去,然后带上一副面具,假装每天都在开心过日子。”
“你是心理学家么,那么多废话”
“小桥,如果我不把这些说出来,你根本就不会去面对它。洛杉矶除了白瑗,根本就没有什么了解你的人,你打算一辈子戴着面具过日子吗?”
“我爱相信谁,不爱相信谁,关你什么事,你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
“因为我爱你埃”他心平气和地说道,“如果我不把这些事情说明,你永远都不肯在我面前摘下面具,装作无心的样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我推开。小桥,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不可能整天祈祷上帝派来一只黑熊,给我机会。”
她已经难过到了极点,听到最后一句话,又有种莫名其妙的滑稽感。“你说得对,我是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别人。如果你有我的经历,你敢不敢相信?我整晚做噩梦,你让我怎么办?”
“抱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给我一点机会的话,我会尽力使你快乐,我会尝试着让你回复到当年那个样子,甚至比那时候更快乐。只要你不把我推开,给我一个机会。”
小桥用力抿着嘴唇,不说话。
“你在担心什么。”
“如果你失败了怎么办?”
“至少你不会比现在更不快乐。”
小桥转过头,极力忍住眼泪,控制着打颤的声音,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在苏厄德的时候,那个导游珍娜,她问我为什么冰湖两旁的松林颜色不一样。答案到底是什么?”
傅越明微微一愣,“为什么要问这个。”
“现在说。免得我以后再也不理你,就没机会知道答案了。”
他缓缓道,“因为冰川不断在消融,湖水一侧的松林已经生长多年,而另一侧的土地曾经被冰川覆盖,后来冰融水退,泥土中的树种萌发,形成了新的松林,因此颜色比另一侧的树木更加青翠。”
“冰川下的土地……”
“珍娜说,即使是千年的雪盖,也挡不住温暖的阳光,或者一颗想要萌芽的种子。小桥,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
她不说话,转过身朝小径尽头的公路走去。傅越明安静地走在一侧,伸手握住小桥的手指,她抗拒了一下,没有挣脱。
走了很久,公路上一辆巴士都没有。傅越明偶尔回过头,看见一辆私家车正慢悠悠地开过来,他立即伸手示意。
车主是个摄影师,在副驾驶座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器材,让人难以下脚。他显然也是资深的背包客,对于傅越明和小桥的狼狈状态并无多少惊讶,只是不断地谈论着前几天在费尔班克斯拍摄到的极光。
小桥把头转向窗外,云朵绵密地堆在山腰,雾气缭绕的旷野和山峦之间,有一道绚丽的彩虹。
不知为什么,大多数人经历了痛苦和快乐的经历之后,总是会把痛苦的那部分自动删除干净。可是小桥恰恰相反。或许是她错了。
与其反复品尝痛苦的余味,然后做出超然的样子,倒不如给自己一个机会。
傅越明从一旁握住她的手,眼睛里的神情似乎在询问。摄影师依旧在前面大谈极光,小桥吁出一口气,看着窗外的彩虹。
“好吧,如果我们能看到极光的话……”
费尔班克斯挤满了看极光的日本人。
来自东瀛的客人们笃信这种神奇的发光现象能够带来好运,每年冬天,便从各个城市包机组团,来到据说是最适合观察极光的城市费尔班克斯。
每一家旅馆都有高而阔的玻璃窗,大厅里生着温暖的炉火,方便客人们边喝咖啡边等待美景降临。
广播里预告今天会出现极光,小桥在窗前守了一夜,什么都没有看到。
第二天开车北上,一路上,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路边有打猎的人来搭便车,听说他们要看极光,推荐了几家著名的餐馆。
路边的树木逐渐稀少,冰蓝色的湖泊散布在广袤的苔原中。又前进了几个小时,路边出现北纬六十六度的标牌,就此正式进入北极圈。
很多人在牌子附近照相留念。
小桥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缺了一块。如果今天还看不到极光呢?明天他们就要离开阿拉斯加了。
一家木头搭建的店铺外面挂着标牌:极致奢华盥洗室。小桥转过去一看,原来是个简陋的茅坑。阿拉斯加人的幽默感无处不在。
回来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小桥在大厅办理手续,忽然听见有人用怪腔怪调的英语大声嚷嚷,“天哪,快来看那道绿光”
一瞬间,整个大厅的客人们像是被大风吹跑了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小桥靠在玻璃窗边,越过众人的头顶朝夜空望去,亘古不变的月亮明澈如故,在它的一侧,一道绿色的光带飞泻而出,如同异样的火焰,燃烧了天际。
远处山峦起伏的雪峰被映得发亮,参天古木也焕发出新生。那道神奇的光芒如同行云流水,不断飞舞变幻着,将莹润的光芒洒向广袤大地。
空气中似乎也有绿光在萦绕,旅社大厅外的寒冷地面上,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意。小桥听见有人在唤她,“要不要出去拍张照?”
她回过头,看见傅越明安静地站在自己身后,手里捧着单反相机和三脚架。
“不用,”她轻声说,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已经把它摄进心里了。”
然后她重新趴在窗边,傅越明缓缓走近,发现她在颤抖。“你怎么了?”
他站在她对面,俯身望入她的眸子,小桥只觉得他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耳中听到的是他的呼吸声,眼里望见的是他唇边的微笑,他的手握着她的双手,整个世界都被他填满,甚至连那道绿光中都有他的倒影。
他不说话,小桥在一瞬间有些哽咽。
窗外的那些人,为了梦想中的光芒而欢呼雀跃。如果那道光不出现呢?
幸福依旧是幸福。
因为你的生命中总会有另一道绿光。
傅越明轻声说,“小桥……”
她把头贴在他的胸膛前,聆听着他沉沉的心跳声,眼中的神采比那道灿烂光芒更加动人。
“越明,我相信你。”
假期再美好,也有结束的一天。
周四白瑗开车去机场接小桥和越明,原以为自己泄露了“机密”,势必遭到迎头痛击,谁知看到两个人手拖着手从大厅里走出来。
“旅途很愉快啊?”她朝小桥眨眨眼,又瞧了瞧弯腰提行李的傅越明,“打算什么时候摆酒?”
“摆什么酒么,你不是只关心‘戒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