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作别老罗伦斯,开车沿着著名的公园高速路赶往德纳里。刚开始的时候公路两侧还有迷你小镇罗列,紧接着,映入眼帘的便只有无尽的苍林和湖泊。
阳光温暖洒落,湖上飘着一条条粉色的鲑鱼,远远一看,像是一幅巨大的印象派油画。当云彩遮住太阳的时候,不远处的沼泽雾气缭绕,已经死去的树木伸展着干枯的枝桠,在泥地上投下扭曲的阴影。
小桥从罗伦斯家借来几本地理书,靠在车窗边随手翻阅。“嗳,你看,那边有一群驯鹿”
圣诞老人的“车夫”们安静地啃食着地面上的绿色植物,任由远道而来的客人端着相机朝自己左拍右照。小桥拍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自己今天早晨吃的就是驯鹿热狗,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朝它们挥手致意。
麦金利山的顶峰闪耀着积雪的莹白光泽,这是北美第一高峰,从登山队大本营到山顶的垂直落差甚至超过了珠穆朗玛峰—因为西藏本身的海拔高度就已经很惊人。
“我们好像挺幸运的呀,这本书上说,每年来德纳里的游客中,只有不到一成的人能够看见它的顶峰呢”
白雪皑皑的群山包裹着一条蜿蜒公路,天高云阔,水色如同明镜,沿途的旷野不断变换着颜色,小桥爬在玻璃上看了很久,忽然感到脚下的公路边缘在逐渐融入原野,雪白的麦金利山峰似乎追着车轮奔驰,不论开多久,始终能够看到它在天尽头闪着光。
“你知道吗,其实这是一片雨林呢。”
“是吗,我以为雨林只在赤道附近出现。”
“我也是刚看到这本书上说道的,因为阿拉斯加的永冻层阻隔了水分渗透,而苔原上的地衣,苔藓又牢牢地锁住了有限的降水,所以这里虽然没有赤道地区那样充沛的降雨量,却依然生长出了雨林。”
说话间,玻璃上已经黏上了细碎的雨丝。
“不是说这里降雨量不高的么,我倒觉得天天都在下雨……”她打了个呵欠,“好困,我睡一会儿,你慢慢开埃”
“睡吧,再过一会儿就到了。”
朦胧间,感到傅越明在拍她的胳膊。
“看那边。”
揉着眼睛凑到窗边一瞥,只见远方天际一大片火红的颜色。
“着火啦?咦,不对,那是红土地吧,火灾之后,土壤的颜色怎么会这么鲜艳……”
傅越明微笑着摇摇头,“你还是查一下书吧,博学小姐,据我所知那是火草。”
车子驶近,小桥定睛一瞧,原来那并不是土地的颜色,而是一大片低矮的灌木。细看之下,色泽是均匀的粉红,只是因为雨水滋润,显得更加深重,倒像是着了火的土地一样。
“原来是火草埃前几天不也在路边看见过么,只是颜色都没有这么夸张。对了,昨天我在一间‘酵母’店还见到了火草口味的冰淇凌呢”
绕来绕去,还是回到吃上面,傅越明忍不住大笑起来。
公路边的火草田一片接着一片,这种柳叶菜科的植物种子休眠度过漫长的寒冬,在春天开出第一朵浅红的花朵,随着天气转暖,整株植物都开满了红花,当艳色褪尽之后,夏天也就结束了。
小桥看着书上的解释,总觉得有点“开到荼蘼花事了”的意味。
“你看,我说的没错啊,‘火草总是在新近焚烧过的地方旺盛生长’,阿拉斯加火灾那么多,或许刚才经过的地方确实曾经着了火。”
这里的人们崇尚自然,以火为自然界新陈代谢的重要因素,带给森林重生,所以只要不威胁居民生命,消防员就不会去多加干涉。小桥想到洛杉矶年年肆虐的夏季山火,和气急败坏的豪宅客,深深感到连自然元素的待遇都因地域而不同。
一路数着英里数,汽车开进德纳里的度假村。附近的路牌都用数字标明,代表此处位于公园高速多少英里处,简单便捷。
高高低低的木质建筑散落在丛林边,灰色小径连接着彼此,不知是不是新近整修过的缘故,草地规整的像是高尔夫球场的果岭。
白瑗帮小桥和越明订了相邻的两个房间,傅越明在大厅拿钥匙,小桥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壁炉使用巨大的石块垒成的,一走进就暖意逼人,墙上装饰着巨大的鹿头,旋转楼梯旁边还有一只栩栩如生的棕熊标本。
这里的风景很好,二层的餐厅外连接着木制栈桥,当阳光驱散云层的时候,站在阑干边,可以看见雪亮的麦金利山顶。
一切的一切都是木头堆砌起来的,然而当地人说,建筑需要的木材大多都从加拿大进口,因为阿拉斯加的树木不够粗壮,也正因为如此,这里保存了最美好的雨林风景。
小桥走进二楼房间,一推开窗,发现屋后的缓坡上竟有一个迷你的植物园,几个小孩子蹲在蕨类植物的拉丁文名牌旁边研究读音,再远一点,几条行人徒步小径蜿蜒直入密林。
她套上靴子,衬着天色还没有完全黑,蹦蹦跳跳地沿着徒步路朝林子里走去。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忽然想起入口处有“此处熊出没”的牌子,一个人站在幽深的树丛下,毕竟有点害怕起来。
傅越明正在自己的房间整理行李,忽然听见手机响了起来,小桥急匆匆地对他说,你把背包里的胡椒喷雾带过来好不好。
“你在哪儿?”越明有些不解。
“就在屋子后面的徒步道上,刚才看到白桦树后面黑漆漆的一团,吓我一跳,幸亏只是一位采标本的老兄。”
傅越明飞快地套上外衣,“你等一下,我马上就到。你先慢慢地往回走。”
“越明,我走得好饿啊,你带点吃的过来行不行?”
他又好气又好笑,“你真的想把熊引过来么,它们可以闻到十多公里外食物的味道,你打算送上一份大餐再附赠甜点?”
“来吧来吧,我正在想念它呢……”
随口一句笑语,没想到后来果真应验,小桥怀疑自己说这话的时候,熊一定藏在一旁听得很开心。
早上赶着去私人飞机场,导游已经在红色的小飞机旁等待多时了,小桥发现它和老罗伦斯家的那架一样也是“海狸型”,感觉很亲切。
他们即将飞往麦金利山峰近距离观看冰川。飞机甫一拉高,沐浴朝阳的丛林就在眼前平铺开来,河流蜿蜒而过,在绿毯上添了一道柔和的装饰线。地势渐渐拔高,树木葱郁,山峦起伏,麦金利山突然刺破层云,和飞机上的乘客打了个照面。
世界一瞬间变成了纯白的,白色的山峰,白色的云层,从舷窗望出去,除了通红的机翼闪亮耀眼,只能看见绵延不尽的空阔的白色。
发动机的声音依旧那么震耳欲聋,好在每一个人都配备了耳麦方便通话。
小桥把氧气面罩拨到一边,兴奋地跟坐在副驾驶座的傅越明交谈,导游兼飞行员忍不住笑道,“你女朋友真有活力……嘿,看哪儿,看到那条雪谷了吗,待会儿我们会从那儿经过……”
嗖地一声,机翼已经擦着冰雪掠过,甚至可以看见谷底蓝色的寒潭。岩石料峭,山壁几乎触手可及,飞机缓缓降低了高度,终于降落在一片开阔的冰原上。小桥欢呼着冲出舱门,天空不可思议地蓝,雪地不可思议地白,在这一片无边无际的蓝与白之间,只有三个渺小的人类的身影,仿佛异世界的大战后残存的血脉。
“太美了,太美了”小桥语无伦次地端着相机一阵狂拍,只恨自己没有生八只手,来不及将所有的奇迹都摄入宝匣中。
导游觉得这女孩子有趣得很,笑呵呵地过来加入谈话,“在中国也听过这座山峰吗,用你们的话,怎么说它的名字?”
小桥成心跟他开玩笑,说这山叫做“WheatGoldSharp”,导游开始不相信,过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是呀,我们这里的确有金子,有空的话,你们可以参加‘沙里淘金’的旅行项目,结束的时候可以得到黄金纪念品呢”
“真的金子?”
“当然是真的,他们会给你一袋沙子和一个淘金盘,在水里滤一滤,就可以看到小块的金砂。”
“哇,这样的话,大家不都发财了”
“咳,那几颗金砂,顶多就值十块钱,放在压膜机里做成字牌,只是留个纪念而已。”
风向开始出现变化,薄雾流动,导游催促着两个人赶紧上机,“小海狸”在冰原上奋力冲刺,激起的雪屑漫天飞舞,终于缓缓拔高。
“看来要变天了啊,”导游沉吟道,“幸亏我们走得及时。”
然而第二天,山脚下依旧阳光灿烂。
小桥和傅越明开车去德纳里国家公园坐游览车,整个国家公园足有两万多平方公里,然而为了保护环境,只修了一条横跨东西的公路。
访客中心的大厅里挤满了等班车的游客,餐饮区比其他的地方更加热闹,倒不是人人都有小桥的好胃口,只是因为公园内没有其他可以买食物的地方了。傅越明陪着小桥在电影室看了半部资料片,巴士已经到了。
邻座是个学生态的科学家,一路上滔滔不绝地向小桥和越明介绍阿拉斯加的气候和地貌,比前面的司机兼导游还要敬业。说了一会儿早期淘金者的悲壮创业史,又说到狗拉雪橇比赛的严苛。
他还具有教育工作者典型的嗜好,喜欢提问题,偏偏碰上小桥这样什么都感兴趣什么都好奇的性子,两个人你来我往,交谈甚欢。
早在上车前,游客们就被告知,在看到野生动物时一定要大喊一声“停”,提醒司机停车,然后用“东南西北”或“几点钟方向”的定语,准确描述它们的位置,方便其他乘客观察。
谁知一路开进公园腹地,只见到姹紫嫣红的野花开遍,艳阳里突然落下冰雹,枯枝在湖面上颤动—一头大型野生动物都没有找到。
“奇怪了,今天它们都躲到哪儿去了……”司机自己也有点疑惑,挠了挠头,“没关系,大家要耐心,还有三分之二的路程没有走呢。”
然而走着走着已经到了奇迹湖。麦金利山的倒影沉在湖水中,白云缭绕,花木葱茏,景致绮丽得简直让人怀疑是刻意用彩色颜料画出来的。
司机有爱斯基摩人的血统,不喜欢麦金利山的名字,坚持叫它的原名德纳里山,因为在当地的语言里,那是“大个子”的意思。
游客们一脚深一脚浅地涌到荒野洗手间,惊讶地发现这里根本没有供水,只有一瓶擦拭型的洗手液。
水边是蚊子的天堂,有经验的游客早已准备了套头的防蚊罩,全身戒备,走动起来像个有脚的蚊帐。小桥贪看景色,又没有准备防蚊的药水,只得拉高衣领拢起袖子,站在车边远远观赏。没想到此地的蚊子们已经修炼成精,居然在她后脑勺上叮了几个大包,一直到回程的时候都没有消退。至于蚊子是怎么突破连身帽和浓密长发的重重封锁的,她百思不得其解。
离开了奇迹湖,风景依旧明丽,造物主想必是性格派艺术家,随心所欲挥动画笔,沾染了全世界最美的颜色,一股脑儿涂洒在这片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