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还是走进了一家书店,那儿有位不造作的老人,正在透过单片眼镜看百科全书那么厚实的辞作。
“你是1992年来的吗?”我一进门就问他,并翻起柜台上的外文书籍。
我就想搭个讪,我也怀疑这老人的身份,多么温文尔雅的杀手!
“我退休之后就来了,在92年以前就来了,他们应允我在这里看书终老,并给我任何我想要的书,缪斯小姐。”
他没有抬头,或许看了我一眼,我没注意。
“退休?是指什么?”
“杀手生涯。”
我觉得自己在这儿很愚蠢,但我实在找不到去处了。
难道我要回到黄金翡翠屋去找不自在?那才叫愚蠢。
“也许我可以在这里看些书。”我对他说了这句话,但更像是自言自语,因为他并没有给我什么回应。
于是我当他同意了,我知道他不会拒绝我,他认得我,刚刚叫出了我的名字。
哈昔新花园所有杀手都认得我。
我的心思全然不在书上,在重复看了一段话六七次却仍旧没读进脑子以后,我放弃了【唯物主义辩证】这本书。
“也许……”我走到老杀手面前,“我们可以聊一聊吗?”
令我惊讶的是,他终于抬起头望着我,并且欣然同意,“好的,没问题。!”
他合上了书,镀金的枫叶书签露出了它的边角,我正盯着它看。
“你知道些什么……”我在柜台前的凳子上坐下,那简直就是刻意为与他聊天的人准备的。
“我想,你认得我。我来自加利福尼亚州,从一场永眠中苏醒,失去了所有记忆……与我有关的记忆……我记得我的父亲叫丹尼尔……您知道丹尼尔吗?”我最终把这个问题丢给了他。
“即使你告诉我他的全名,我也指不定找得到,亲爱的。”
他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我给你个建议,别再去想你已经忘却的事情了,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吧!别人做梦都没有这机会呢。多少人想丢掉那些该死的痛苦记忆,但怎么可能呢?!”
“我想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我认真地说。
“哪一切?你想知道什么?”他摘下眼镜。
“我的身世,我的父母,我的……一切。”
“你还活着,你并没有丢失你自己,不是吗?”他皱着眉头,使抬头纹更深了,“你不能学会自立吗?你此刻不是可怜的婴儿,而是贵公子,或有社会地位的血族,在和平年代一定是的。你没有记忆,照样地活下去,不影响到你就够了。”
“可我不了解自己。”
“浅薄的人才了解自己。”他盯着我的眼睛,我注意到这位老人有双漂亮的蓝眼睛,它使我不禁说出了真正困扰我的问题——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连你都对自己产生怀疑了吗?”他问道。
“我得承认,你说对了。”我犹豫着,回答了他,“我对自己充满了怀疑以及……自卑。”
“自卑?为自己不能死在阳光下而自卑?”他笑了。
我立刻说,“为自己既不像个人也不像个吸血鬼!”
哦。我当然为此自卑。
它使我的生活动荡不安。
“与其被同类歧视,还不如死在光明中。”我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缪斯,你不该是一个悲观的人。”这位智者老人宽慰我道,“你不必为任何种类而活,坚持你的心,毫无疑问,你也不明白,你就是个血族,只是变异了,或者你的尊长是某位上古者,力量强大,使你幸免于亡命的阳光,相信这世界的偶然。这是你的幸运,你拥有血族梦寐以求的能力,你该为此高兴。”
“确实。有一段时间我确定为此高兴,那是我苏醒后的一段时间,还没有来到哈昔新花园之前,还没有受到他们的侮辱之前!”
“侮辱?他们是谁?”
我停顿了一下,发觉自己已热泪盈眶,“除了哈德斯,没人肯接受我……”我的血泪沿着两颊滚到下巴,响亮地敲击着柜台的木制桌面,立刻融进去,染了一片血红。
“你说的是亡灵左眼?他是个伟大的领导人……哈昔新花园在歼灭运动的风雨中稳定下来很不容易……黄金眼镜蛇并不希望功亏一篑,一点小事都能使他警觉起来,,像真正的眼镜蛇那样……你应该谅解。”
“我谅解了,所以我离开了……”
“但现在回来了,不是吗?”
“是哈德斯带我回来的,但他什么也没有改变。”我抽泣着,向这老杀手抱怨。
“可你希望他改变什么呢?”他提醒道,“他不可能改变你,他把你当作同类看待,可逆却自哀自怨。”
“黄金眼镜蛇和亡灵左眼都离开了。”
我听见一个女声。
我往后面的声源处看去,却看见了我不想见的。
又是那个老妇。
她穿着一条长裙子,花边过了膝盖,那裙子在她身上显得多么格格不入,她却没发现。
刚才的话,就是她说的。
我呆呆地看着她。
她微笑着回应我。
“你在看什么?”书店的老板问我,“你听进我的话了吗?”
于是我回过头来,此时已停止了哭泣。
我想知道,老妇说的是不是真的。
“缪斯,安于现状未必不是件好事。”他继续说道,“你爱哈德斯……”
“不,我不爱他。”我迅速反驳了他的话。
“你迟早会爱上他,他是个多么有魅力的血族。他使花园的杀手都爱上了他,我也不例外。”
“他付给你们工资,但没有给我。”
“缪斯,缪斯!你真该为自己感到惭愧……你……”他突然停下了,目光凝固在某一处,许久后叹了一口气,说不下去了。
这时老妇已站到了我和老杀手之间,融进了棕褐色的柜台,它遮挡了她那条丑陋的裙子。
“缪斯,”她用几近哀号的语气叫道,“你使所有人对你失望,亡灵左眼也会看穿你的!”
我痛苦地捂住了脸。
“别这样,孩子,他们会理解你的!所有人都会理解你的!你要相信时间,时间这种东西总能创造各种不可思议,它使石头变软也不成问题!”
“可某些人的心比石头还硬!不愧是冷血动物!他这个没有知觉与情感的死尸!”
我指的是黄金眼镜蛇,老杀手也知道,他任凭我骂,不打算阻止。他认真地看着我。
“我恨他!”我咬牙切齿。
“他们为花园付出了很多,我要再次强调,希望你别嫌我啰嗦。1992年,哈昔新花园投入使用后,曾繁盛一时,直到歼灭运动来临,卡玛利拉会议建立了帝国,越来越多的血族选择去那里避难。”
“哈昔新花园原本并不只有三个血族,在高层的血族不下百位,可最终都离开了,只有三位领导人留在了这儿,经营花园至今。我敬佩他们的勇气、责任感、伟大,以及与卡玛利拉抗战的精神。”
“卡玛利拉对不归属帝国的血族不负任何责任。”他解释道,用眼角余光瞥向我,期待我有动容。
但我什么也没说,而是和他一块儿沉默。
“也许今晚我会为自己对他们的偏见而内疚。”
在我知道他们真的离开以后,也许会的——我这样对自己说。
我擦干了脸,我很好奇老妇的话是否真实。
因而我离开了书店。
老杀手又捧起那本书,翻开镀金枫叶书签那页,戴上了他的单片眼镜。全神贯注。仿佛不曾有人打扰。
显然,我的步伐和我的脑子一样紊乱。
我越是急着找黄金翡翠屋,就越是找不着道儿。
我很激动,但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惭愧。
嘴上说的有时并不和心里想的相同。有时你意识得到,但现在我就意识不到。
我到底期待他们留下,还是再也别出现在眼前?
我自己也不知道。